天气晴朗,三两朵白云在远处山腰间移动。山色苍青,衬得云的白色竟无可比拟。阳光愉快的照着山林村落,昨夜的露气尚未消尽。汲水的人将桶放进池里,发出淙——的一声响,溅出清亮的水珠。婆娘们在池边浣衣,一面笑语。孩子驱羊到山上去,不停的抽着响鞭。驴不时引吭大叫。猪仔蹒跚着在道旁走过。四围是这样甜蜜蜜的宁静清和,催人欲醉!
叫作“老弟”的人陪我到市镇尽头的小山上去,不消说,我怀着不少奇异的念头,听他同居民一路上打着招呼。
爬到山顶,“老弟”还在山脚下立着,正同一个人闲话什么。那人约摸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剃得精光,衣灰袍,胁下佩带着手枪,说不清是那一流人物。不似痞棍,也不是绅士,却镶着一颗光亮的金牙齿,在居民中总还算文雅的。他不远的后面还立着一个青年汉子,脸刮得像刚割过的一片草地,而脸色只是青暗,并不见什么光彩。那汉子生长得很出色,那副身手的利落就像一匹小兽,似乎发声喊就可以同狼赛跑的样子;一双眼迷怔的,放出凶残的光,表示他要杀人或者被害。他肩头荷着一杆德国“僧帽牌”步枪,我联想到战壕里的兵丁。
那汉子从容的摘下枪枝,毫无目的放了一响。这似乎是一件平常事。一群驮子正从他身边经过,铃铎得冬得冬的响着,骡同驴摇了摇大耳朵,驮户仍然抽着响鞭。担水的人摆动着身子,极清洁的水花泼了一路。谁也不管那枪声,大家分头走自己的路。
小山上遍植扁柏同刺松,潮湿而且阴寒,轻风里夹着浓烈的松香。市镇从山脚下起,一直向东展布开去。
市镇上住得有三五百户人家,乍看去是富庶,只消向街巷走一遭,便知有多少高大的门墙同楼房,但登到高处一望,那景况简直是一场恶梦。
市尽头的角上,青烟在袅袅上升,一股正冲向高朗的天空,另一股已经变成一缕一缕,夹在微风里,向旷野飘去,终于消散。而在另一个角上,高大的楼房却现出了原形,屋顶不见了,烧焦的残垣在青青的天下耸立着,太阳从大得可怕的窗洞里照进去,那样空洞无物,仿佛经过蒙古劫掳的欧洲。
原来这里在五六年后经过两次浩劫,很倒霉的。最初有一种“封建集体”的结社,叫做“天门会”的,有皇帝,有后妃,有军师,大帅,文武官司也并不短少,还拥有不少皇军同土地。干法当然不十分文明。按中国的老传授,一人称帝,是必须杀人百万的,既然登了极,违抗“天命”的就得杀。这王国定有一条出色的法律:凡我庶黎得各备枪一枝,除妇女老弱不计外,壮丁概编入皇军。也行征兵制。这一来佃农同穷农都遭了大殃,枪是买不起的,只好杀吧。然而最不幸的,还是既不“违抗天命”也不上“劝晋表的”无业流民,因为皇家律典上又有一条规定道:凡不务正业者,杀勿论。如此消灭消费者,救济失业,方法真是高明得无从说起。
这样热闹出奇的日子约过了二年之久,又是调兵,又是遣将,不得已,皇上出奔了,皇族及其家将也都溜之大吉。军队一到,便规复了失地,火也就烧了个满天红。
过后不久,时局大定,皇家的校尉们便回家收拾残局,重新做起地主来。百姓也正预备安居乐业。可是说声不好,北山的居民掳了进来,不可免的,又是杀人,又是一场大火。然而西山的居民也并不“王道”,随即就大举反攻,侵入东山,又杀了人,又放了火,不仅夺回了自己的东西,且连别人的财物也一股脑儿驮了过来。这样一来二去,周围百余里间便都“付之一炬”;当时要打电报,很用得上“残砖碎瓦,赤地千里”的。
现在已经很太平了。游手好闲之徒早被宰了个干净,继起的又得直接或间接给“海洛因”公司帮忙,而农民仍跑到山顶向石头出气。少爷们去调弄佃户家的女人,抽抽“老海”打打牌,至于充当过皇家将校的老爷呢,据说是整天扭住“丫环”玩,而又专吸鸦片的。
这时“老弟”也爬上山来,说是刚才同他讲话的是一个地主;弟兄三人分居,一天夜晚,因为一点小怨隙,另一个地主下了毒手,活活宰了他们大哥的一家八口,所以走起路来,就必须带着保镳。
如此一幅天地,不知是否可以拿来同中古世纪的欧洲相比……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幅画:一个跪着的女人,头发披在背后,双手向上伸开,眼睁得大大的,痛苦的仰望着天空……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