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骑过马,对于“马性”是不大了解的。现在“饶光”得很,一匹马立在暮色苍茫的道上,只等我骑上去。它不停的摆耳蹬蹄,想是已竟饿的发慌。然而要骑上去,便觉得欠一点勇气,——就说是“欠一点”吧。虽然不晓得“马上威风”,但关于马的传说是知道一点的。我生长的地方有一句话,道是:“一马三分龙。”马似乎又有几分神性了。但说只有“三分”,可见并不就是龙。我既不憎马也不敬马。
据说马的脾气很大,性子也很暴烈。望望山,也颇有几分神秘气味,要走上去的一面,正背着阳光,显得非常;上到尖顶约有五六里路的样子,倘一个不留神,岂但“翻身落马,”且要落山,将真成为肉泥血浆。所以作起“一鞭残照里”的诗句并不难,难的倒是骑上去,又如何来那么一鞭何况从没有骑过马的呢。这时凭空想起不如阅兵了,那定然有一名“马童”将马带牢,绝不听其发脾气:这气派倒是在画报上看见过。
来接的朋友同随从都已齐楚,在马上扬鞭催促了,不便再磨延,即耸身跨上鞍桥。还好,它并不曾如我料想的那般凶刁,当人将骑与未骑稳之际猛的向前一撞。我一面暗自感谢马,一面感谢主人。
“这马几时也清高起来了?”我说。
马摆了摆头,很斯文,又像对我抗议。
人马一直升上去,是一种既危险又快意的奇观。路折转而上,兼之刚下过雨,脚下那些被磨得秃光秃光的石块,异常滑溜,马像溜冰似的一面打着滑跌,为防备一失足落向谷,一面还得跳着“狐步舞”。蹄声响着,其伟壮是只有“马赛进军曲”可以比拟的吧。
晚霞发出彩绢的光,一缕一缕斜横在头顶。人同马打着滑跌,跳着舞,踏着进军曲渐渐接近彩霞,似乎马一跃身,就可以躜将进去。回望山下,溪谷间腾起一茫浓雾,此身飘飘然,一如在云端里,觉得当真要万念俱空似的。骑马登山竟是这样充满了诗意,真是想也不曾想到。
但是,这诗境中的人物也不能一直做下去,当将要一脚踏进霄汉时,马却停下来了。它知道云端不能驰骋;竟又是这样不通人意,呜呼!
在这短短的行程中我知道马不与驴同,倘是驴(简直是流氓不仅刁赖,而且愚蠢),要决意怠工下来,就一个干脆将人摔下脊背,算是给责打者的一点惩罚。而马不然;比驴聪明,它懂得责打是为着要它前进,并非逼它投崖自尽,所以任怎样处罚,它只是给一个不理。它很斯文的站着,在鞭下还观赏山景,大“可以充吾师”的。不得已只好请它上去。来在山顶,已是暮色垂垂,四周昏暗。
一颗星像水银珠,在西南方光亮的灼灼闪耀。四山绝了飞鸟。最远处,一座崇峦后面,尚残留着稀微的白光,照耀着积雪的山巅。谷上弥漫着雾,有黑影在摇动,大约是树丛下面送来吠声,经年的枯草瑟瑟作响,山景益见荒凉。风吹得马的鬃鬣翻转来,尾巴顺风飘摆,一缕一缕似要飞去。马四蹄打颤,迷茫的望着远处,悲抑的摇摇头,又继续啮食枯草。问了同行者,说是还有十五里的山要爬。
现在回想,题目应作“荒山乘马图”,自己便做做“图”中的主脚,充充“风尘三侠”中的人物,在时下定会被欢迎的吧!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