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龙也是五个被处决者中之一,是听同住的靳姑娘说起,这才知道的。当下心里似乎动了一下,并不觉得怎样;这原因大概是自己生在中国,而又是中国人,一初都见惯了的缘故。实际,生到现代的人,多少总难免带一些罪名,四面有轧鱼板似的东西夹着,除非白痴,能安然活下来的已可说是侥幸万端,哪里还说得上不平,感慨,又更哪里说得上抱憾!一个人死了,不管是做了枪靶,被砍下头来,或病死到床上,这中间,在看客的心目中,也许有着小小的差异,但结果是“异途同归”的:一死便万事皆休,永不在人世间惹出麻烦来了。如此说,横死似乎到底好些,可以省却许多苦楚。所以那时还能反剪手立在天井里,望着一片乏云,安然的想:平静的十月天,是很难得的,索龙一生的幸福恐怕也止于此了。
我并没有要特别拿索龙来写一笔的意思,在他已经不需要(他还向世人要求什么呢,一个人倒下去,不是完全了吗),在我也没有要写的必要,因为他是我最初,而又从未伤害过我的朋友。我一面想着——
“那个鸽子……”
一面听着靳姑娘很起劲的谈论。
“他怎么不叫啊,那个傻子,人家连喉咙都骂破了呢!”
她觉得很奇怪。
其实索龙的没有沿街叫骂,不是全无道理的,他决非一个绅士……我竭力想将十年前的索龙搜索出来,但不知怎的脑子一滑,竟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在那蓝得几乎是流质的天空下,有人骑马押解,有人看热闹,将一条窄狭的街塞的水泄不通,索龙被夹在中间,也许还被不自在的拖着,默默的走向前去。经过几条肮脏的衢巷,晒饱了太阳,然后——谁能把他想作单独的幸免者呢——正和摆布好的一样,便什么全都安适了。
回想着那个渺小的人物,无目的的望着天,望着天上的那片乏云缓缓向南移动,没有听见靳姑娘还说了些什么话。
同索龙的认识,想来该是在一同考进小学之后。从各方面看,索龙确然应归入渺小的一类。人生得并不如何奇特,个子异常瘦小,不相称的大额颅上蓄着黄而柔软的头发,极像一条长瘪了的黄瓜;一双眼又大又忧郁,闪出怯弱的光。有时我想,也更像一支蜡烛。走动老回避着人,很容易被误认为一只初上笼的鸽子。
“是的,一只鸽子!”
最初我在心里这样叫着。
看样子他仿佛要较别人勤勉些。每次走进教室,在那暗晦而又大得可怕的角隅里,总看见他一个人在坐着。偶或翻着课本,显然并非要看,只是让书页苏苏滑过,他能在里面听出奇妙的声音似的。而最多的时候,却是无事的仰首望着顶棚。
课毕之后,又一个人默然走掉了,他走得很匆促,只怕被别人一把拉住的样子。
从未看见他同别人交谈,便是先生问他功课,也会羞怯得低下头,嗫嚅些不知什么言语。
我们怎样接近的呢,现在是全记不得了。但我可以假定说是因为都不是英雄,不是超人性而又横行无忌的英雄。总之,不知从几时起,那驯顺的孩子常到家里来玩了。
他大约还大我几岁,比起个子,倒是应该他小我几岁。后从知道他的缄默寡言,也并非天性,只消混得来,也是无话不说的。不久,我看出来他也和其他的少年人一个样,是一个好胜者,凡权力应允的事物都想做得较别人好。但他永不同别人争执;倘若别人因嫉妒而侮耻了他,那就一声不响的站开,或宁至走掉,无力的,缓缓的,低着头,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可是,他同样也是很贪玩的,且耍得很不坏。譬如陀螺是女流的玩具,他能比小姑娘们打的还好。别人都不大注意他之际,就默然立到一旁,好像遭了冷谈,独自生了气,以那双又大又忧郁的眼望着别处——墙头的斑苔,屋瓦上的瓦松或青青的天。一到学校,就变得木讷,躲避着人。不被注意,在他仿佛可以安宁些。
怕事者常遭遇着不幸的烦扰,这几乎是一条“真理”。索龙只管逃避,同学们却像一批青头苍蝇,好像世间万有之中只有他坏,只有他臭,毫不放松的追逐着,当面撇下嘲笑和恶骂的毒素。这嘲骂,有时仅施诸个人自身,但多半又及于家属。为此,他曾经一个人躲到文昌阁上哭过,虽然瞒着,也还是知道了的。那毒素连带的也影响到我,也是当然的结果。不过,我们并不因此断绝来往。
学期终了,榜上的分数列于七十与八十之间,如果记得不错,索龙的名子大约是在我的后边,也许前边。好在大家都未必怀着甲等第一的野心,所以不曾为这事互勉和挨受痛苦。也是命定了的“渺小人物”的特征。另一方面却也证明了他并不如何用功。但从他对于功课认真的情形去看,这证明又似乎不甚可靠,有时竟疑心到有什么人在阻止他。然而引起我怀疑的,却是另外一种全不相干的事。
虽然我可算索龙唯一的友伴,却从不清楚他住家的所在;他也从不告人,仿佛有意处处隐讳。由同学的恶骂中,虽也听见过索龙的娘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因为出意不正,所以不大置信。
索龙几乎是定规每天来家一次的,设使没有课,会一直玩一个下午。礼拜日同假期也从无例外。那么,他定然是城厢人家了。可是在城厢的什么地方呢?每届黄昏,送他出门时,这疑团总毫不放松的逼着我,而又似乎怕着什么。有一天,那句压到心头好久的话终于忍不住了。目送着那瘦小孤单的身影——半日的快乐他好像全未带走,而且连来时的兴奋也一并丢下。望着这情形,平日总感到难以捉摸的不安,一直等他默然的在暮色里消失——我说:
“你的家在那里呀,索龙?”这话是曾经下过几天决心的,但脱口之后,马上又感到懊悔,就随意捏造了一句谎:“想去玩玩。”
“家?……”
以那双大而忧郁的眼望着我,他迟疑着并不回答。他似乎凭空小了许多,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他的脸似乎平面化了,又似乎被痛楚蛊蚀着,时时刻刻在那里变,眼中光也宜见得怯弱。随后,他低着头,踏着黄昏的街默然去了。
不久年节来了,他送我一只鹌鹑,是一只斗败的鹌鹑,预备吃掉的。他无限惋惜的说:
“斗败了的。嗡,鹌鹑……”
嘴唇翕动着,想当还有话咽下去。
我高兴的把住鹌鹑,打趣他道:“那,你也是的啦,索龙,一只母子。”
因为伺养失方,鹌鹑不久也就死掉。
春假间,他曾到我们乡间——无人居住的家里,几次三番的说:
“上学多没意思啊,上学……真厌倦极了,我恨那学校!”
“你真是鸽子,痛痛快快……对了,那枝花城里是见不到的。”
我有意将话岔开。因为那时我已懂得身量单薄的苦处。大约是必须同自然与同类战斗之故吧,身材不行的人,总觉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耻辱。自然,又和后来的指摘矮子为“小日本人”不同。而像索龙那样瘦小的人,似乎也只配读书,我想。因此,怀疑到他是否扯谎。但在要开学的前夜,索龙跑来了。果然不再上学,说是明天就到一个镇上去学徒,一早要起身。又说本来不打算多事,后来才决定通知一声的。送他到大门口,他还挥着手喊道:
“记着啊。”
随即转身就匆匆走了。
那时虽还只是孩子,竟也不免感到惘然,同时心里又凭空觉得轻松许多:从此将不再听到嘲笑同恶骂,也不再看见一个孤单单的弱小的灵魂受苦。不消说,十年过去了,从此便再没有看见那瘦小的人的机会,后来和那只斗败的鹌鹑一同,是连影子也早已忘记了个干净。至于索龙的身世,至今知道的也还是从那恶毒的骂詈中听来的一些:索龙的娘是个不甚名誉的女人,而且连这也是早都——忘却了的。
一想起现在人要活着的艰苦,便不以索龙的下场为怪,只是心中无端被搅乱了一下,便又重新翻出了湮没多年的记忆。宽阔的额,柔软的头发,瘦小的身材,大的含着无限忧郁的眼:那是索龙。望着天上流过的白云,温煦的太阳渐渐偏西,渐渐的将被屋脊遮蔽,然而这些,永远不会引起索龙的注意了,他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即现在的记忆恐怕也只是暂时的,随后有更暗淡的事情发生,倘若“脑力有限说”可靠,这记忆将被挤出,或压平,也将同那只斗败了的鹌鹑一样,不久就可以又遭一次忘却,恐怕也是最后的忘却。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