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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是这头熊,我不使用你们的语言(2)

反对之后,必然是建立,看到了诗中传达出的对媚俗明确而坚定的抵制,那么他希望达到的目的就不难想象。余怒的诗歌是破碎的,段与段之间、句与句之间、词与词之间都有可能构成某种障碍,如果没有足够的悟性来沟通,它将成为我们永远也无法把握的现实。事实上,生活不就是各种碎片的结合体吗?这是一种需要双重才华的写作:“诗歌,首先要给人以刺激,像针一样刺痛人,这时候你还没反应过来;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是诗歌!”(余怒:《界线》)

与一些诗人追求澄明相反,模糊与混沌,是余怒所追求的写作效果,他主动取消了对意象的修饰,打破语法和语义的陈规,扭转读者的阅读惯性,“禁止旁听”(罗兰·巴尔特),又试图打开读者灵感的翅膀。这种方式就像他的一句诗:“我伸出十指,长短不一/毫无逻辑。”(《谬论》)在他的《守夜人》一诗中,我们同样看不到常规上的逻辑,但我们却可以从这份荒诞中梳理出另一种秩序。从“钟敲十二下,当,当”到“钟敲十三下,当”,不可逆转的时间向前推进的强大声音,构成“苍蝇的嗡鸣”与“一声咒骂”之间相互对峙的整体处境和背景,这是一件“小事情”,在微弱的反讽中蕴涵了生存的尴尬与愤怒。加西亚·马尔克斯说:“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那么,当我们面对余怒的诗歌时,能否先不要抱怨“晦涩”、“读不懂”,而尝试用“另外的方法”?

创作于1992年8月的《守夜人》是一首很奇特的诗歌,也是余怒影响最大的作品:

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鸣,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荡去

短短十二行,似乎很简单,它“纠缠”了我近十年,我却说不出它的魅力何在,却又情不自禁地去思索它的深意。诗歌讲述了一个过程,说的是“我”无法入睡,“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但从后面的表述看,这个“捕捉”不是用手,而是“用理解和一声咒骂”。“我”对苍蝇的这种态度看似矛盾实则正常:“理解”是因为苍蝇本来就是这样一种好动的、让人讨厌的动物;“咒骂”,就更不需解释了,相信曾经遭受过苍蝇打搅睡眠的读者都会产生这种心理。有意思的是,“我”在愤怒之时,顾不上苍蝇听不懂人话,竟然以“血”来进行威胁,扬言要将它“取消”,并且定下了“下手”的时间——“十二点三十分”。

“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既是威胁,也是无奈,这意味着如果不能打死苍蝇,自己也只好因为困倦而入睡。从字里行间看来,这场“人蝇之战”,苍蝇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当“我”昏然入睡,苍蝇仍然在蚊帐里飞舞。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钟鸣,苍蝇的声音仍在“晃来荡去”。于是,小小的苍蝇将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守夜人”。“我像一滴药水滴进睡眠”以及将苍蝇发出的声音比喻为一对大耳环,精彩而传神。“耳环”和钟声成为“守夜人”消夜的唯一伴侣,孤独的氛围四处弥漫。

“钟敲十三下”颇有深意。我们知道,时钟最多只响十二下,那么“钟敲十三下”又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诗人在进一步渲染了“我”因心烦、无奈而似梦似醒的一种状态。“我”尽管入睡了,但脑神经仍然是兴奋的,仍对“钟敲十二下”存留着记忆,所以,当十二点三十分到来时,钟又响了一下,前面的十二下与后面的一下就在诗人的意识中连接了起来,成为“十三下”。从这些诗句,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幅幅生活场景,看到作为“庞然大物”的人类对细小的苍蝇的无可奈何。而生活,不也时常如此吗?我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却往往败得最惨;众人公认的弱小者,最终成为大赢家;我们甚至可以从诗歌中得出另一个“真理”:小人不可得罪……

曾经在多个地方看到一些论者对《守夜人》的质疑,他们认为“苍蝇”是一大败笔。因为晚上十二点在蚊帐里不可能出现苍蝇,苍蝇可能是蚊子之误。最为严厉的是台湾诗人向明在《假如诗是游乐场》一文的批评,向明认为,《守夜人》一诗“描写叙述过程虽还精彩但不合理,根据常识的验证且是极为荒唐,令人有诗人没知识胡搞骗人的感觉”。

这个质疑并无力度。在我的少年经历中,苍蝇在晚上出现的情况十分普遍。其实,不管是苍蝇还是蚊子,在这首诗里都无伤大雅,我们能够感受得到诗歌所烘托出来的那种氛围以及无奈的情绪就够了,何必放着西瓜不管而去注意芝麻?

余怒也曾在一个访谈中对向明的批评进行了回应:

《守夜人》是不是一首好的作品,是不重要的。有趣的是那些批评者的解读,有时候令人啼笑皆非。例如一位著名的批评家始终搞不懂为什么作者在十二点钟时使用两个“当”,而在十二点三十分时偏偏只使用一个“当”,这样无关宏旨的问题回答起来有什么意义?记得有一位批评家对“钟敲十三下”提出质疑,我索性回答他:“我家的钟坏了,乱敲还不行吗?”

向明是台湾的老诗人,他这篇文章的主要意思是说《守夜人》违背了常识。他说:“我们的已知的习惯和最普通的常识会提醒我,苍蝇在漆黑中,空间有限的蚊帐里是不会飞起来的(苍蝇有飞蛾的习性,在亮处才活跃),更不可能飞得翅膀振动发出‘嗡鸣’。苍蝇不吸血……”我想说的,《守夜人》并没有违背常识。首先,《守夜人》通篇没有提到“蚊帐”内外是“漆黑”的,“夜晚”并不一定等于一切地方皆“漆黑”。其次,向明先生一定是在舒适的生活里待久了,可能他的蚊帐里从没有飞进过一只苍蝇。然而我的童年经验告诉我,苍蝇在漆黑中,空间有限的蚊帐里也是会飞起来的,也是会飞得翅膀振动发出“嗡鸣”的。解释至此,我感到有点索然无味。我认为,诗与常识无关,一首诗体现常识也罢,没有体现常识也罢,都与它是不是一首好诗没有任何关系。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对《守夜人》的解读以及余怒的自释,都是在尝试着进入诗歌内部,不一定准确。好在从一开始,余怒就不避讳文字的晦涩与荒诞,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文本,一度把读者弄得“找不着北”。在20世纪90年代初,余怒是孤独的,他的诗歌大都以打印小册子的方式私下在朋友圈子中流传,给朋友带来的却是惊愕和不知所措,因此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余怒被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诗坛的一个现象,却又极少在公开诗歌刊物上发表作品了。这一状况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才有所改善,“大陆当代先锋诗人丛书”之一的余怒诗集《守夜人》在台湾出版,使他的价值进一步得到体现。

余怒曾经向诗坛提交过几个规模庞大的诗歌文本《松弛》、《时光废墟》、《猛兽》、《网》、《个人史》等。这些长诗相对而言不如他的短诗迷人,却自有它的价值,特别是在对私人经验的挖掘方面,这些作品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在余怒个人最为看重的作品中,《猛兽》是其中之一。关于这部长诗的结构和内涵,余怒在“今天”论坛有过简单的表述:“《猛兽》分为三章,‘栅栏’、‘表象’和‘回声’,分别对应于现实、现实和内心间的冲突(意即世界是意志的表象)、对话(语言)。第一章‘栅栏’,主要描述我们所看到和体会到的客观世界的场景。第二章‘表象’着力表现内心的分裂、破碎和迷乱,采取的是语言拼贴的方式,在语句中放弃了意思的框架,使词语的脉动成为维系语句的唯一线索。第三章是四个残疾人的对话,由四个章节组成,每一章节的对话由一个残疾人主持。软骨人,意即身体的束缚;植物人,意即思想对人的束缚;半身少女,意即性的束缚;没有五官的孩子,意即时间的流逝对人的束缚和影响。整个《猛兽》的框架就是这样的。”但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我并不喜欢《猛兽》,在我看来,长诗是危险的,是埋藏在“野心”之中的定时炸弹。它需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才气与悟性,还是生活和思想以及耐力。同样,余怒的短诗也有部分不为我喜欢,过度即兴和任意,仿佛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实际上较真起来却颇为勉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印象,正是因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现代诗歌才如此令人迷恋。

事实上,余怒对自己的作品遭受的各种评价早有心理准备,他曾在回答诗友的提问时这样说:“一直以来,我承受了各种批评和指责,其中最多的是说我的作品晦涩,看不懂。批评多了,也就麻木了,所以我才有‘有褒有贬、相映成趣’的良好心态。这并不是我故作姿态,我真的是平静处之,像一个旁观者。”直到2008年秋天,余怒还希望写出《猛兽》那样的“抛弃读者”的作品。我想,这种对待批评的方式以及内心的固执都是值得尊敬的,一个诗人,不可能让每一个读者都喜欢,特别是余怒这样“特别”的诗人。

我说过,我对余怒的诗歌是外行,尽管勉为其难地啰唆了这些文字,可能仍无法参透余怒思想之万一。那么,如果不是我在矫情和夸张,我们似乎可以这么设想:当今诗坛,能够理解余怒的诗人和读者到底有多少?那些“追星族”对他们的“偶像”到底有多少认识?从这个角度上说,余怒是一个悲剧,他的存在真正地印证了“曲高和寡”的内涵。也许作为海子同乡的余怒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并且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已不成为问题,因为每一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往往正好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和理解,他的写作就是翟永明所说的“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一般的孤独与自信。为了证明这一观点,在这篇文章结束的时候,我想引用在金华的那个晚上,余怒在醉后反复说出的另一句话——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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