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安忆小说创作成熟与转折之作:《小鲍庄》
《小鲍庄》原作载《中国作家》 1985年第 2期,获 1985— 198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鲍庄》主要讲述的是小捞渣的故事。淮北小鲍庄据传祖先是大禹的后代,村里姓鲍的都是大禹的后人。鲍彦山生了第七胎,是个小子,取名鲍仁平,小名捞渣。捞渣笑起来模样好,亲热人。大人们都说他“仁义”,人人喜欢他,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因为捞渣落地时,鲍五爷的独苗孙子社会子咽气,他认定是叫捞渣抓了替身。捞渣歪歪扭扭能走路时就知道攥着煎饼,送给鲍五爷吃。捞渣为二哥主动放弃念书,成天下湖割猪菜。因为捞渣为人行事仁义,小孩子们都喜欢和他在一起。捞渣让孤寡鲍五爷到家里吃饭,承诺:“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捞渣温暖了鲍五爷的心。小鲍庄遇上了百年未见的大雨。人们在大柳树树梢上发现了趴着的鲍五爷。鲍五爷用手指着树下,让人找捞渣。捞渣早已没气了。人们感叹:七岁的捞渣自己先上树是死不了的,都是为了救鲍五爷献出了生命。小鲍庄“文疯子”鲍仁文,与人合作写了报告文学。省报登了,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不久省团委将鲍仁平评为少年英雄。县委书记亲自到鲍彦山家慰问。因为出了个英雄,县里帮助鲍家盖了新房,说不上媳妇儿的建设子被安排到乡里农机厂工作,吃上了商品粮。捞渣死后一周年,县上将他的坟迁到小鲍庄正中,碑上写着“永垂不朽”四个大字。
《小鲍庄》发表于“寻根文学”兴起之时,是作者用小说之笔探寻民族的根性文化所作的一次尝试。它表现并重新审视了我国传统文化中最基本最核心的成分——“仁义”精神。《小鲍庄》是王安忆创作中第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其创作风格转变的标志性作品。王安忆一改“雯雯”系列小说中明显的个人经验与自我抒发的表达方式,开始以客观冷静、平实理性的笔触反思并审视民族文化。
《小鲍庄》充分体现了王安忆小说客观冷静的创作风格,作者的叙述描写尽可能冷静细致、客观真实。王安忆把关于小鲍庄的故事客观地放在读者面前,把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语隐藏于冷静叙述的边缘或者深层。她用很大的篇幅细说小鲍庄的来龙去脉,家长里短,渲染小捞渣的仁义,却用极俭省的笔墨,毫无主观感情色彩,不发议论地把自己置于了小鲍庄的秩序之外,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王安忆,是一个尽量避免主观介入,冷眼俯瞰小鲍庄的旁观者。小鲍庄忙忙碌碌的生活尽收作者眼底,无需中心情节和故事线索。如同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样,事情不断被打断,但又会在某一个时候突然窜出来继续它的行程,而人物故事一旦进入读者的视野,其细节,场景,过程就会被透彻如实地展现,并接受严厉的审视。这样,故事中人就会在不同场合完成自己的生活进程,最终组成一幅完整的小鲍庄的民俗画卷。
表面看来整篇小说如同历史一样在近乎无序的状态中有序地向前胶着并推进。实际上作者是把小鲍庄的民间生活与群体心理全部置于深刻的解剖与冷峻的反思视域。小说结构一反传统小说力求清晰的表述模式,把如同生活本来的呈现方式的无序生活现象散文化地展现出来,场景纵横交错,画面简单明了,语言朴直而意味悠长,达成一种不动声色,客观冷峻,意境深远的创作风格。
二、捞渣之死的文化矛盾
《小鲍庄》中着力塑造了小男孩捞渣的形象,他是鲍彦山“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的第七个孩子。“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人人喜欢捞渣,就连认定捞渣抓了孙子替身的“五保户”鲍五爷也被捞渣以“仁义”之心感化过来。捞渣以“仁义”之行赢得了村里一班小孩子的喜欢,上学第一学期,就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最后,捞渣在发洪水之时为救鲍五爷以“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的牺牲,获得少年英雄的美称,留下了“永垂不朽”的芳名。捞渣之死使许多人得到了好处,他贫穷的父亲鲍彦山终于住上了新房;大哥建设子吃上了商品粮娶上了媳妇;二哥文化子与大哥童养媳小翠的爱情终成正果;文疯子鲍仁文圆了作家梦;拾来因打捞捞渣的尸体,收回尊严,与寡妇二婶的关系被村人承认;村子的建设受到了省里县里前所未有的重视。小男孩捞渣生时仁义,死后仍福荫全村。
捞渣是“仁义”之乡“仁义”精神的体现者,是民族“仁义”精神的承载者。这“仁义”精神是土生土长的,完全从祖先那里遗传而来。捞渣生下来就“仁义”,是几千年来的“仁义”精神的“基因”的保留与流传。从捞渣身上,人们看到“仁义”作为一种根性文化依然保留在人们的生命过程中,它直接或曲折地支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行为过程。这故事本身是荒诞的,可在荒诞背后揭示着无情的真实。通过捞渣的故事,人们清楚地看到中国农民的精神状态,重新反思并审视源自于祖先的“仁义”精神。一个生来就仁义全无功利之心的小男孩的死亡,居然给全家全村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功利和好处,传统“仁义”文化的内在矛盾正体现于此。捞渣的故事把读者引入一个民族文化心理意识与行为的寻根与反思,将读者带入传统文化内在冲突与矛盾的更深层面的思考与认知。
三、精彩赏析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这是《小鲍庄》的结尾。它与《小鲍庄》开篇的“引子”中“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的气魄宏伟,与“还是引子”中的“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传奇叙述,创世色彩形成对照。这是一个平淡的结尾,全然没有了开篇的宏大叙事的气势。
拾来与老货郎远远对视的画面简洁素朴,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琐屑的神秘的而又意境悠长的日常情景。在这个无序的芸芸众生中隐藏着无数的感人的故事。这是一次人拾来父子即将揭开命运玄机的“对视”,也是作者笔下历史与现实的一次清醒“对视”。
附:相关评论
1.我写《小鲍庄》,似乎是极偶然的一件事,《小鲍庄》最终写成了这样,似乎也是没想到的,而发表之后,面对了这么些赞誉,便有些惶惑起来。静下心回想写作的过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动机和想法,只是写了就写了,平凡得很。所以,我忽然发现“力作”往往是最“不力”之作。真正费了功夫下了劲的倒往往与“力作”相去甚远。至少对我是这样。
“金岗嘴”和“小鲍庄”,都是与我所插队的大刘庄邻近的两个庄子。就是这样,好像它自己长成了,我必须写了,我只需写了。于是就写了,写得不苦,十分顺利,一个星期初稿,第二个星期,便写完了。
然而,《小鲍庄》究竟是受过许多的赞誉,我感到了压迫。上海作协召开的《小鲍庄》讨论会上,有人说:《小鲍庄》对你自己,也是一个挑战!于是便有些说不出话,默默地想着今后,不知道前边等着的是什么。
王安忆:《我写〈小鲍庄〉》,载《光明日报》1985年 8月 15日。
2.在《小鲍庄》里所呈现的是一抹古老而又悲凉的风情,把民族素质中的劳苦、顺从、守旧、善良、愚昧的因素表现得淋漓尽致,刻画了一个民族的沉睡状态,展现了这个民族的生存悲剧以及整个人类命运的悲剧。
张艳芝:《民族的生存悲剧——读王安忆的〈小鲍庄〉》,载《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05年第 12期。
3. 不过,正如我多次重申的那样,我们这样的重读并不是以牺牲和藐视批评家的辛勤劳动为前提的。没有他们对小说改造国民性叙述和神话叙述的深入揭示,《小鲍庄》经典化的定型也许至今都没有完成。某一个时代,我们会因当时时代需要而“抽取”其中对我们有利的层面和信息,武断地给作品定义,认为这就是“全部作品的内容”。而到另一个时代,因为时代语境骤变,批评的眼光和方法更新,我们又会提取出另外一些层面和信息,对原来批评所指认的那些层面和信息予以质疑,甚至予以推翻。这就是说,每一部文学作品中都内含一个丰富的矿藏,需要不断的挖掘,也许过一段我们又会惊喜地在被废弃的矿址上发现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小鲍庄》的命运也是如此。
程光炜:《批评的力量——从两篇评论、一场对话看批评家与王安忆〈小鲍庄〉的关系》,载《南方文坛》,2010年第 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