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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圆”、“水”、“玉”、“0”:中庸意象种种

中国人长于“取象”,以表达“可意会而难于言传”的理趣。中国人的中庸意象有:哲学的圆、生命的水、审美的玉、智慧的“0”。

(一)中庸哲学意象:圆

社会学家沙莲香在《中国民族性》中用“谦恭”、“圆熟”、“含蓄”定义“中庸”,用“复杂”、“深刻”、“宽厚”、“圆熟”四个词概括中国人身上的中庸性格,说“复杂得深、深得复杂、宽得圆熟、圆得宽厚”。

中庸确实有“圆”的品性:它外部尽可能与环境圆合,绝无棱角峻峭;它内部容量尽可能大;它整个是内敛趋中的,又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张力;它是膨胀与收缩(吸引与排斥)的动态平衡。圆的这种品质,我们可以从吹气球中感受出来。圆有一种“适生”的品质,所以《周易》说“圆而神”。

“阴阳”互根互动,五行相生相克,四时盈消虚长,其活动轨迹是圆;《易经》64卦,末始相接是圆;《中庸》“辟如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之“至诚不已”的“天道”是圆;“曲能有诚”、“曲成万物而不遗”是圆……“圆融成事”、“圆熟”、“圆妙”、“圆而神”渗透于中庸精神之中。

前面已从“最小势能原理”论述“圆是中和之极致”,有“最小和最大的统一”的性质。为了深入圆的意象,这里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论述“有限和无限的统一”的性质。

周敦颐(1017~1073),融道入儒,融佛入儒的古代哲学家,开创“宋学”的一位关键人物。他的举世闻名的发明是“太极图”。

“太极”就是“无极”,无极就是无端、无边、浑圆一体。太极图图示了孔、老的阴阳哲学,表达圆是中和极致的思想。

第一,从太极图中可以看到“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合德”的景象。“大哉乾元……保合太和。”(《易传》)精研《易》、《庸》的张载说:“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正蒙》)这种相感之性,就是吸引与排斥,中国古人称之为阴阳。由于阴阳相感、相荡、相推,必然形成周而复始的运动。

太极图第二,从太极图阴阳互动,刚柔相推的“气动”之中,可以看到老子、孔子盈消虚长的思想。

“盈消”就是老子所说的“盈不可久”;“虚长”,就是老子所说的“虚者实之”。“盈”有一种膨胀、扩张的倾向。凡物膨胀扩张必须消耗自身的能量。越盈,能量消耗越多,所以急躁和过于热烈之人和物难于持久,故老子说:“盈不可久”。“虚”,有一种凝缩、内敛的倾向。它顺着重力和化学吸引的方向起作用,恩格斯认为是“正的力的蕴藏”而不是负的,所以老子说:“虚者实之”。“虚长”,则“柔弱胜刚强”。

孔子也相信盈消虚长,物极必反。

相传,孔子瞻仰鲁国宗庙,见案上有一只端端正正的水壶,当水灌到壶口时,壶“砰”的一声倒翻。这个壶(欹器)的设计,是用“事实”证明“物极而反”的道理。所以孔子拍手叹道:“世上哪有满而不覆的事物啊!”盈消虚长,物极必反,是孔、老共有的思想。

盈消虚长的力量来自事物的内部,它自本自根自动,其活动轨迹必然是一个圆。张载说:“凡圜转之物,动必有机;既谓有机,则动非自外也。”(《参两篇》)儒道以“盈消虚长”的阴阳论说明大自然终始相生的一环之象:

盈消虚长,周敦颐名之为“气动”,即老子的“阴阳冲气以为和”。气动,用今天信息论的语言说,就是能量、信息和物质的交换。它发生在大千世界之中,表现在物理运动、化学运动和心理活动之中。

孔、老共有的盈消虚长思想,导致了儒道两家共有的中庸思想,后又融入佛家之“中观”。中庸,儒释道出于同一根源的态度。中国人的许多俗谚,既像老子精神,又像孔子精神,还像佛陀精神。

因为盈消虚长,物极必反的信念,中国人在灾难、挫折和困境中有信心有耐心,相信否极泰来,明天更美好。相反,在太平、安乐、得意的日子里,又多一个心眼,多一份忧患意识。

因为盈消虚长,盈不可久,上天“福谦而祸盈”,所以中庸在人生观上讲“低调做人”、“淡化自己”、“做人中人”、“吃亏是福”。

因为盈消虚长、柔弱胜刚强,中庸主张以柔克刚、柔中有刚。

就像拳头只有握紧、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量一样,老子强调“心之力”,先要收敛,再扩张;扩长到一定的限度,又要收敛。这符合做功原理。孔子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如果一开始就爆发就扩张,爆发之后必然是喘息和难以为继,这是中国文化最忌讳的。所以中国人在战略上倾向于后发制人。

第三,太极图阴阳两部分中各著一只“眼”:阴中有阳眼,阳中有阴眼。这是“道眼”、“法眼”,它能从阴中看到阳,从阳中看到阴,体现了“相反相成”的儒家思想和佛家“相观对治”的“中观”智慧。

第四,太极图是宇宙的神秘宿图。在周敦颐时代,人类对宇宙之大观和细节一概无知,而周氏凭哲学体验,感悟到“太极即无极”,似乎与科学家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宇宙模型相通。

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所谓“有限”,是指宇宙空间的体积有限;所谓“无限”,是指宇宙没有边界,它是一个椭圆空间,一种类似球面空间的弯曲的闭合体,沿着球面运动是没有边际的。科学家爱因斯坦说:“这个宇宙必然是有限的,实际上这个理论向我们提供了宇宙空间的广度和宇宙平均密度之间的简单关系。”

美国天文学家爱德华·哈勃计算出整个宇宙空间每一立方厘米的空间所含物质为10-30克,即零点29个零又一之数。应用到场的方程式,可以得出宇宙曲率半径为350亿光年。

天文学家发现的“有限无限”、“浑圆一体”的宇宙,似乎可以从千年之前的太极图宇宙动态平衡之美中感觉到。这是中国人在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上的“天人”感悟,它以圜道思维和“圆而神”的《易》、《庸》智慧贯穿在中国文化之中。

(二)中庸生命意象:水

《易传》说:“曲成万物而不遗”。“曲成”指乘便应物,不系一方。水无常势,无常形,最能与环境圆合,水是乘便应物的典型。水是软性的,没有尖锐极端的东西。

水容纳百川,它不会排外,免不了藏污纳垢。

水是平凡的,它淡而无味,但是地球离不开水,生物离不开水,人类离不开水,环境的儒雅、精致离不开水的点缀。

人从水中获得的灵感:治民如治水、治病如治水,治心如治水。子产于乡校曰:宜疏导不宜围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水”蕴涵了老子全部的哲学思想。老子说:“上善若水”,“至柔者莫如水,攻坚者莫之能御”。水是至柔至刚的典型。“水”是毛泽东政治哲学元素。毛泽东说:“人民是水,共产党是鱼。水里可以没有鱼,但鱼离不开水。”

水是最具备“圆而神”灵性的东西,淡而无味,但任何生命都离不开它,它最善于适应环境,他沿着阻力最小的路线行进,遇到障碍适时变形,它最能逆来顺应。然而水又是不屈不挠的自我性很强的东西,每个水分子都是一个积极分子,一个顽固分子,能濡染就濡染,能穿透就穿透,能冲击就冲击;它可以处杯碗之中、江洋之内、天地之间,甚至动植物细胞内,它做不成不硬做,但是他总是不停地发挥作用,它是“曲而不屈”(《左传》)的典型。它是无入不自得的典型。

“水”是生命哲学的生动意象。对于不得不面对的事物,如果你无力改变它,你就只能顺着它,学会利用它,而不是逆着它。这是水对生命的启示。

(三)中庸人格意象:玉

道家“被褐怀玉”,(《老子》)屈原“被明月兮佩宝璐”,“明月”、“宝璐”都是玉饰。

蔺相如“完璧归赵”是战国时代重大的政治外交事件。“璧”,指“和氏璧”,楚人卞和为世人不知此玉之宝贵而哭瞎眼睛。此后“和氏璧”成为“中国”境内各路诸侯争相欲得的宝贝。

宝玉、黛玉、妙玉……《红楼梦》涉及玉的人名、事件数不胜数。

几千年前的中国人佩玉、藏玉,视玉为宝。“宝”就是宝盖头里藏一个玉。

中国人由于“天人合一”,最善于从大自然中找到理想人格的象征,例如松、竹、梅“岁寒三友”,例如菊花的淡雅和莲花的出污泥而不染等;但能全面反映中国人人格意象者,莫过于玉。

什么是玉?中国古人没能从物理和化学的角度给出定义,但中国古人最会鉴赏玉。他们眼看手摸,用心感受,确定那方寸之石是不是玉,是哪一品位的玉。在中国人看来,玉有玉德,只有将多种美德聚于一石的时候,这块石头才是玉。这就像在人群中辨认君子、小人,要看他的德行一样。中国古人有说玉有五德的,有说玉有九德的;有趣的是,他们所说的玉德与君子之德是相互契合,相互融通的。

君子之德首先是仁,玉德首先是温润。温润是一种可人感觉:冷天不冷、热天不热,滑而不油,干而不涩,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好,所以中国人把玉看作福兆,男女老少都喜欢贴身佩戴它。尤其意味深长的是:中国人用玉的温润理解君子的仁德,只有能用德泽温润天下苍生的人才是仁人。

君子之德的第二点是坚贞,玉德的第二点是坚韧。“坚”,指玉的硬度高,一般的剪刀、水果刀刻不动玉,而玉却可以刻得动铁和玻璃。有的玉商说玉有“软”“硬”之分,那是在忽悠人,说不定他手中的“玉”是一块田黄石或鸡血石之类,因为离开了硬就不是玉。玉的硬不是硬而脆,而是坚而韧。“韧”就是抗压性。据说玉的抗压性可以和钢铁媲美。玉的坚韧对应于君子之德的坚贞与气节:孟子的“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之气”,《中庸》的“中立不倚”、“和而不流”、“至死不变”的“强矫之气”。中国文化最鄙视叛徒和变节分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是君子坚贞与气节的写照。

君子之德的第三点是含蓄,玉德的第三点是内敛。真正的玉是通灵剔透,精光内敛的,在日光下可以感觉到它的内在肌理和层次。然而这种感觉是朦胧的,平淡的,给人内涵深厚的感觉。中国文化中君子之德也是这样,它以张扬、显摆为丑,讲究直而不宣,含而不露,趋中内敛,所谓“谦谦君子”。《中庸》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

君子之道的第四点是诚实,玉德的第四点是质朴。“朴”,繁体写作“璞”,指未加工的玉。欧阳修说:“玉之为物,有不变之常法,虽不琢以为器,而犹不害为玉也。”

玉有一种自然美,内在美,如果仅仅作为一种艺术品,不在乎加不加工。有的玉工加工得不好,反而破坏了玉的自然美,质朴美。玉不掩饰自己的缺点,所谓“瑜不掩瑕”。“玉花”、“玉皮”、“玉筋”之类就是玉的瑕疵。玉对自己身上的瑕疵是明朗的,坦荡的,是就是,非就非,更显出它的自然美,质朴美,所以又有“瑕不掩瑜”之说。这种玉德对应于人身上,就是君子之德的“真诚”。《中庸》说:“至诚如神”,“文王之德以纯”,“诚之不可掩!”

汉语中“朴素”这一合成词,融合了儒道两家的价值观:真之本性。它相当于英语的simplicity。但老子认为,“朴”的含义很难用语言讲清楚,所以在《老子》一书中有“镇之以无名之朴”的话。同时老子认为小孩的本性朴,他们能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美好的天性,因此,成年人道德修养之要是保持住或复归于婴儿淳朴天真的心态。他说:“圣人皆孩之”,(《老子》四十九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十八章)“含德之厚,比如赤子。”

《中庸》吸摄了道家老子之朴,它开篇说:“率性之谓道”。“道心”,来自“含德之厚”的赤子之心。

同时《中庸》中又将“素”与“位”(社会角色)结合起来论述:“君子素其位而行”,在其位,谋其事,称其职,君子按所处位置老老实实行动。

上述几种玉德和君子之德,在具体对象身上是浑然一体的。例如,我们叩击一块玉,我们可以感觉到音频的高亢和悠长,这既是它质地坚韧的表现,又是它内涵丰富的表现。把一块玉佩贴在胸口,我们可以同时感觉温润含蓄,坚韧质朴,就像和君子相处“淡而不厌”、“如沐春风”一样。玉是中和之美的象征,它使感情娴静柔和,使情操博雅丰富,使尘俗之心净化,使人格得以升华。

中国文化是用“玉”来比喻君子之德,还是用君子之德比喻“玉”呢?这个问题很难讲清,其实也并不重要,这大约就是所谓“意象”,所谓“天人合一”。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中,两者已浑然一体。这种浑然一体,给“玉”文化增加了神秘色彩,给君子人格增加了深度。玉和君子都是中国文化要素。

(四)中庸的智慧意象:“0”

中庸在生活中的智慧,如同“0”在数学中的奥妙,却又深刻得多。

“0”作为数字概念,比“1、2、3、4……”出现得晚。据记载,约公元9世纪才由印度人首先在数学中使用“0”。“0”的最初含义是“空”、“无”、“没有”。直到今天,我们在教一二年级小学生了解“0”概念时仍这么说。有了“0”的概念,特定事物的“空”、“无”、“没有”就成了一种独立的数量状态。例如,我有一元钱,用去了一元钱,我还有“0”元钱。这种思维是动物没有的,人类的幼年恐怕也没有。

然而,如果“0”的意义仅限于此,那么“0”的存在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多少个“0”也还是等于“0”。

“0”的重要性存在于“0”与其他数的关系中。

第一,当“0”与正负数发生关系时,“0”就具有正负数“分界线”的性质,它呈现出中性。它是正反之“合”,是正数和负数的平衡点。“和合”、“平衡”状态的促成,有时需要这个“0”。例如,收入支出的平衡,会计账面要求“0”;社会态度在赞成与反对之间投弃权票,其立场、态度是“0”,这个“0”有时很重要,它决定着大局。另外,中庸作为人格特质,有“不好不坏”、“亦好亦坏”的中间性质,像数学中“正数”与“负数”中间的“0”。正是人格特质的这个“0”,能起到调和矛盾,平衡心理,提升人生的幸福指数的微妙作用。

第二,“0”是数量的一种状态,它可以占据数位。一个数后面加“0”,可以使这个数扩大;一个数前面加“0”,可以使这个数缩小。例如1,后面带一个“0”是10,带两个“0”是100;前面带一个“0”,是0.1,带两个“0”,是0.01,凡此等等。像通过前后加“0”合理控制数位一样,中庸也可以通过用“中”有效地实现对对象和自我的控制,以寻求适度,避免偏激,防止过与不及。

第三,当“0”与任何一个数相乘,“0”就具有使这个数变成“0”的性质;当“0”去除任何一个数,“0”就具有使这个数变成无限大的性质。在数理逻辑中,以“0”代表假,以“1”代表真,可以进行逻辑语言的真值运算;由“0”与“1”而形成的“布尔代数”用之于电脑,可以描写大千世界。“空无所有”的“0”在各种各样的数的关系中有着十分丰富的内容,真所谓“有无相生”,“空生妙有”。

第四,微分学当导函数为“0”时,对应的函数极值标示出最优化的位置,它是多因素妥协的结果,它“恰到好处”,无论左偏右离,都不如这个位置的效果好。这正是中庸的目标。中庸作为优位选择的智慧,要求契合事物本质,整体效果最佳,并且各方接受程度最高。这是大格局思考,这是人生幸福和事业成功的大智慧。

数学中的“0”是中庸的智慧意象。没有“0”,计数与运算寸步难行;没有“0”,不可能有真正的数学。中庸之“中”作为实体概念,不过是事物的中间部分,它在两极之间,意义和作用有限;如果像数学中的“0”一样,作为关系的概念使用,则其妙用无穷。聪明人喜欢在“用中”上动脑筋,因为“用中”有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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