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撒落在院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绿荫如伞的老槐树上,撒落在那条忠于职守的老黄狗身上,撒落在正向我展翅扑来的两只如雪的白鹅身上,只有那只大懒猫,此时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馋食。我黯然伫立在院落的中央,仰望长空,忽然觉得自己那沉重的心一下子开朗起来,忽然觉得我的屋外还有院落,院外还有天空,远处还有山,还有雾,还有林野,还有广阔无垠的大自然,大自然中的绿野和海洋!是的,人生是多彩多姿的世界,我何必为了某一些事情那么凄楚哀愁!我本也不是这样性格。我说过铁栓小家子气,心胸狭窄,遇事想不开钻牛角尖死心眼儿,可我眼下不同样也是如此吗?由此而来,我的心胸便越发的开朗,一开朗便也真的就对任何事情都不一样看了呢。真的!如此,就说那棵老槐树,我看此时也蛮有灵性了呢。它的七枝八杈伸展出的树干紧密相挨,似相互拥抱而亲热着,那细枝与细枝之间、绿叶与绿叶之间此时也无风自摆起来,轻轻地,柔柔地。“哗——”一阵微风真的吹来时,叶片的瑟瑟声,听在耳朵里也不是如狼似虎般的吼叫,而是另一番情趣,是极清悠悠也极有情感的音乐,是民间清晨圆舞曲。
人也真是怪了,彼时还阴沉的心,此时竟豁然开朗!于是,我自觉浑身轻爽 ,脚步不由得就走向了母亲的屋门。
我高声叫着“妈妈”进了屋,我肯定我的叫声是甜甜的、润润的。我也肯定妈妈听到了会是由衷的高兴,由衷的欢欣。
铁栓听到我的叫声出了屋。出屋时,我发现他的脸色是沉重的,并用他那沉重的心声告诉我,他去看看我的父亲,并给他送早饭。
我的母亲并没有因我的叫声而像我想象的那样欣慰。她盘腿卧脚地坐在炕的中间,正吃着铁栓给她端来的热汤面。
我坐在她身边的炕沿上,看屋内的陈设,一个朱红漆的三节墙柜靠在北山墙,柜面上放着妈妈的爱物,那是一对镶嵌着天女散花和喜鹊登枝图案的色彩斑斓的景德镇瓷器瓶,据说这是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姥姥给的陪嫁。两瓶恰好摆放在三节柜中间一节的两端,中间摆放着一个镶有毛主席画像的镜框。柜面的另外两端分别摆放着一台昆仑牌的十二吋黑白电视机和一尊伴随了父亲大半生的关公塑像。西山墙处放着一个小橱柜,柜上放着妈妈的梳妆盒和一个手提式半导体。一切都那么简单,简单得令你觉得有些寒酸。可父母亲却说这样住着舒心,踏实。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家有钱,有人说爸爸在乡里信用社,一次就存了个三年死期的存款一万元。我自然心里有底,去年年底,我和铁栓承包的小麦就纯收了八千多元,再加上爸爸的,起码也得收入六千元。五年了,差不多年年的收入都在一万三四的样子,所以,家里现在有多少钱,我心里当然清楚。
“妈!”我叫。
“两人轮番气我,是不?”母亲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有!我是来给您下气的。”
“商量好了是不?”
“我和铁栓说了,听妈的话,按妈意见办事,做妈的好儿女,和铁栓十一结婚。”
“哼!又来骗我!去去!两人都给我远远的去!我和你爸本来就没有儿女,本来就没有的!全都走,走,走!”母亲放下了饭碗,样子很悲伤。
“妈!我知道该怎样做,我不会离开您,我一辈子守在您的身边,你要不放心,还可以提前,五一也行!还有一星期的时间,您还不相信吗?”我不知怎的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个该死的铁栓!那个没良心的铁栓!他不同意。还说什么这样是害人害己,一辈子也过不好。你说这个挨千刀的!怎好说出这样的话,还说什么,硬逼他和你结婚,他就远远地离开这个家!你说,我这是哪辈子没积德,养了你们这两个冤家?!”妈妈说着说着,不由得就泪水纵横。
这次轮到我震惊了!
37
我劝慰好母亲,奔果园去找铁栓。
一路上,对于铁栓的心理变化,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追我追得那么疯,爱我爱得那么痴,怎好就下了决心要远离我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我自己,我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是的,每桩每件都大大地伤了他的心,刺了他的心,而且来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雷鸣电闪般地铺天盖地。对于我,这些可能是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的。而对于他呢,铁栓呢?怎好招架得住承受得了这突然的袭击!
就说我自己,在没有见到林子的时候,心中从未动过,并非不想男女之间的事情,但确实未动过心,对任何男子都没动过心,包括铁栓哥。尽管他的所作所为有时有意无意地超越了一个哥哥应做的范围,但我只是一笑了之。只是三年前在书摊上的那一面,不知就怎的,就有些个萌动。也怪了,那个时候,我刚二十岁,高中毕业回村劳动。说心里话,我爱农村,我爱绿色的田野,爱田野里那所有的绿色生命。我只有在绿色的田野里才心旷神怡,我只有和那田野的绿色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时,才备感 人生的意义。于是,我想钻研一些知识,包括当时要买的那本《小麦栽培生理学》,说是为给铁栓买,实质上是我自己想学。因为,我深深地知道,要想干好什么没有知识都不行,而一般的知识也不行,必然深钻,必须精益求精苦心研究,并且有恒心,有毅力,有韧劲,有百折不挠的刻苦精神才能成功。于是,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书摊上发现了这本《小麦栽培生理学》。
我当时已经拿到手里,可是钱不够,只得回家去取,没想到遇到了那样的情景!我从远至近,把那老头和林子买卖书时的全部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我现在才想起来我当时是怎样的激动不已!不知是见到林子的一表人才而激动呢,还是他买书的那种苦苦哀求求知不舍的精神令我激动,还是因为发现了一个与我有同样爱好的青年知音而激动。我做出了牺牲,把书让给了林子!可我当时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灵、我的大脑、我当时的每个部位每根神经都在促使我、激发我、鼓舞我,非把书让给那个一表人才的小青年不可!也真的那么做了。之后,我便开怀地大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兴奋激动。
可以说,那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笑,放纵地笑。在那以后近半年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总闪出林子买书时的身影,但久而久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他淡忘了,毕竟那是偶然的巧遇啊!可谁又曾想到有现在呢?谁又曾想到三年后的现在他居然又神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呢?而他一出现我就冲动,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三年了,他怎么就回来了呢?我当时该有多么的痴情啊!我现在才想起河边一遇的镜头,呆痴痴傻痴痴直勾勾盯着林子的眼神,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的闹剧。我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够冷静一些,克制一些,理智一些?我为什么那样地不顾一切!?而这一切铁栓哥都看在眼里,他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绞痛?我理解吗?
铁栓哥呀,妹妹知道你的心!妹妹伤了你的心啊!现在,妹妹找你来了!我要把这颗从未向你袒露过的心向你袒露,我要用我的一颗纯情少女般的心抚慰你的心灵!是的,此时此刻,我想起咱俩的童年生活。同样是这样一个晴朗朗的天,你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拉着五岁的我,欢蹦乱跳地飞向运河滩边的小树林里。嚯,那幽暗的林中,真是个神奇的世界!那林间地中点缀着一丛丛的野红玫瑰,一丛丛的野黄菊,还有各种各色的一丛丛说不上名的花草。林子深处,这里那里的洼地处,处处野花遍地,是绿的海洋,花的海洋。我看着这一切,多么的新鲜,多么的好奇,多么的快乐!像那树上蹦跳欢歌快乐自由的小鸟。你当时,才七岁,像个小大人似的掐了一朵红玫瑰花,很小很小的那么一小朵,举到我的面前,逗着我,叫我闻,问我香不香。明明很香很香的,是现在仍能回味起来的淡雅的清香,可我当时的回答却非常非常的俏皮,“不知道!”结果,你又掐了一朵野黄菊,同样让我闻,同样问,我的回答仍旧顽皮,“闻不出来。
”你不灰心,仍旧变着法儿地叫我高兴。你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捕捉了一只蝴蝶叫我看,问我好不好,我不知怎的,一张手,把它放飞了。你生气了,说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的?对,说我长大了肯定是个傻姑娘,没人要去做老婆的老姑娘!这下我可不答应了,我来劲儿了,我追不上你就打,说你是小坏蛋!结果你就真的把脸一翻,眼一瞪,装起了坏蛋。说坏蛋要抢人,要杀人,还要吃人,今天就要抢你到林子深处,到没人的地方杀了你。我哭了,害怕了,怕你杀我。你一下子又变了脸,说哥哥逗妹妹玩呢,可我不依不饶地哭,说你是最坏最坏的坏哥哥!这下你慌了,拿我没办法了。结果呢,也不小大人似的了,也跟着哭起来。这孩提时代两小无猜的童趣,回味起来该有多么的甘甜啊!现在,妹妹来找你了!见到你时,妹还想那童年的镜头,想你给我掐花,给我捉蝴蝶,想你和我一起扯天扯地地哭!是啊,我俩应该在一起大哭一场,美美地大哭一场!特别是你,你的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压抑多么憋闷!你应该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大哭大笑一次,疯狂地发泄一次!
我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在所有碰见的行人中,只要是熟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好像都在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
我怎么啦?我问自己。
“瞧瞧,又找林子去了!现在的姑娘家,看上就真下家伙!”那些坐街婆议论着我。
“听说昨夜里抱着人家新来的小伙子还亲嘴呢。”
“可不是吗?热乎的都晕过去了!”
“没错,是那个新来的给背家去的。”
“够黏糊的哈!”
“别瞎说了,留神把舌头给你剁去!”有怕事的制止着。
“这都是真的,怎是瞎说。昨天梁子自己说的,她爱的是林子!”
“得啦得啦,就你能!”
“能不能的现在就兴这个!看上谁就追呗!没看见沈快嘴又去找村长啦!许他们真干,就不许咱们说说!”
“嘿!你要是二三十岁,还不得一天换一个!”
“那还真没准儿。”
哈哈!嘎嘎!我的心里又乱了。
正在这时,对面开来一辆高级小车,车停住,下来的竟是林子。
38
沈快嘴终于走了,走时脸上露出的是满意的笑,还跟我用英语说了声“拜拜”!
我赶快走进董村长的屋,向他说明堤西五百亩麦田管理的意见。董村长答应和我同去乔妹子家,并说还要去果园看看。
“你好福分哪!”路上,董村长对我笑道。
“怎讲?”我不明而问。
“梁子是个好姑娘,她看上你了。”
“噢,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我顺竿爬。
“没听说过呢?她从来没说过,嘴够严的。”
“那时岁数小,我又上学,既没接触,也没通信,都撂在心里了。”
“就怕她家的关难过。”村长若有所思地说,“她的父母早就放出了风,让她和铁栓成婚。”
“真有这样的事?”
“没错!郝利力托了不少媒人去登门,一次次的碰了钉子,当然梁子也不同意。现在可好,你一来,这梁子倒蛮乐意,还挺坚决。看来,人不光要为人正直长相好,还要有真本事才能赢人。”
“您答应了沈婶办饭馆?”我转了话题,
“没辙!她跟你是来回地搅!又说不误承包的麦田,你说怎好?”他叹了口气说,“眼下这人也不都要干什么,瞧见人家一搞出点名堂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似的跟着起哄!”
说着话,我俩到了乔妹子的家门口,正要喊乔大,他正巧从院里出来。
“乔大!”董村长叫。
“村长,您有事?”乔大站在门口,眼睛看着村长问。
“你们那几个人承包的麦田该浇水啦。”董村长直截了当地对乔大说。
“浇什么水?”乔大看也不看我,仍旧问村长。
“拔节水!别跟我装糊涂。”董村长半开着玩笑说,“再不浇就要小老苗了。”
“放心吧村长,保证少交不了您钱!”乔大挺胸昂首,粗声粗气地笑着。
“那也得先管好麦田。”村长打上了官腔。
“急什么,不包给我了吗?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还有村长您老的签字盖章,到时候找我算账不就得了,真是的!”
“乔大哥!”我叫道,“眼下正是小麦生长第二节拔节期,地里旱,不浇水,影响小麦生长,必定影响产量,我看还是听村长的,赶快。”
“你说的倒好听!”没等我把话说完,乔大怒气冲冲地接过了我的话茬说,“一斤小麦值多少钱?一千斤小麦值多少钱?再说,粮食不是没多收过,那又怎么样?去年的小麦我们农机队那还存八万多斤,谁要?往哪卖?国家不收,又不允许我们自己卖,还逼着叫多打多打!问题谁解决?我们那的小麦再卖不出去,该长虫了,这又谁管?哼!要我浇麦子,先把我去年的八万斤卖出去,要不,甭想浇!”乔大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甩胳膊,扬长而去。
“回来!”董村长火了,大喊。
“我交粮食不就得了吗?”乔大站住冲村长说。
“打不了粮食交个屁!”董村长发横。
“我用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