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那碗热汤面终于从铁栓哥的手中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汤四溢,面条满地。
铁栓哥冲出我的屋跑进了他的东屋。我赶忙跳下床追过去。他的门插着,推不动。我叫他他不应!我敲他的门,传来的是强忍着的哭声!
我连连地敲门,大声叫着铁栓哥并且越来越大声地叫,猛劲地敲!回答我的是铁栓哥越来越大越强烈越加失声的号啕痛哭。
外面的雨大一阵小一阵!
铁栓的哭声大一阵小一阵。
“铁栓哥!”我叫,大声地叫!
没有回音,只是痛哭!
我又一次跑向漆黑雨夜的院落,任凭雨水浇我淋我。我就那么木然地呆立着,痴痴地呆立着!
“哗——”古老的运河和天上的神水联合起来,演奏着古老而又古老、沉重而又沉重的古典乐章。我在那古老而又沉重的乐章中被天雨淋着,鞭挞着,如万箭穿心一般地绞痛!
铁栓冲出了屋,跑向了我!妈妈叫着也迈出了屋走向了我!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知道的!他们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的,他们有自己的本事!不是么?你看哪!他们不是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干了么?他们都哭着,实实在在地在雨中哭着,一人抱着我的一只胳膊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只是仰面朝天,任雨淋,任雨打,任雨抽……
“梁子!”妈妈和铁栓同是痛叫,并拼命地拽我。
我被迫跪在了他们面前。天雨鞭挞着人间的一切,也鞭挞着我!
“哗——”运河水流着,流着,古老而又绵长——
35
隔河不下雨,过路是晴天,这天气怪就怪在这,夜间雨那么大,运河东却滴雨未下,京津公路的西侧也只是下了个星星点点,倒是梁峰的苹果园却比夏天的瓢泼雨还大,居然把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撕得七零八落。
春天的雨水下得这么怪,只下在村庄,不去问津田野。要是这场雨下到京津公路西侧,那饥渴的五百亩小麦地该有多么的美呀!那样一来,也省得我再去找乔妹子和她的哥哥促浇拔节水了。
可现在,老天爷成心和我作对,一场雨下在村里后,跟着来的是万里晴空,二三级的小西北风还飕飕地吹着。这下子倒好,京津公路西侧那五百亩小麦不马上浇水,再过一星期,肯定都是小老苗儿。到那时再想挽救,晚三春喽!
我想向董村长提出公路西五百亩小麦浇水的问题,可当我敲董村长的办公室时,室内的鼾声如雷。
他还在睡。这时,我才想起昨天夜间一点多钟我扶他回屋的情景。当时,他醉醺醺地喃喃自语着:“难!难!真难啊!谁都想着好,想着好!嘿嘿!都想好!林子,你说,是不是,都想好!可,你说……”他说不用我扶,自己走,没有醉。又说他没拆散别人的家,是那个小妖精拆了他的家!我当时扶他进屋,扶他上床,他愣是不睡,愣是跟我说那小妖精就是沈快嘴。说那一年,他在公社武装部当部长,沈快嘴在公社当广播员。由于他当了干部,出了名,结果,沈快嘴看上了他。她可真有手段呢,天天追着他董春采访,广播里几乎天天有他董春的消息。她用她当时的方便条件,特别是那种甜润的嗓音,把他董春给吹得天花乱坠。没承想,一天深夜,风雨大作,公社院里值班的只有沈快嘴和他。结果,在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中,沈快嘴“砰砰”地敲他的门并“部长,部长”地叫着他。他当时想去给她开门,可又因几个村干部烀了一锅狗肉,晚上请他一块喝了大酒,所以他翻了个身,没有起来。
谁知道那个小妖精沈快嘴却拼命地敲那门呢,直到把他又敲醒,醉醺醺地去开门。万没想到进来的沈快嘴上身只穿着一个红兜兜,下身只穿一个三角裤衩,急赤白脸地跟他说,她的屋里进了人,叫他赶快去。他一急,急奔她的屋。他又万没想到,进了屋沈快嘴就反锁上门,而后就是“董哥董哥”地叫,并说她和他的男人已经结婚三年了,可至今没在一块生活过。说她的男人有毛病,他董春是应该知道的,因为他们是一村人;说她的男人看上去膀大腰圆像头牛,可却不敢碰女人;说自打他董春一当上部长,她就喜欢他,爱他,总想有一天尝尝那种女人应该有的生活滋味!她说着说着,就往他的怀里扎,就往她床上拽。一切都是在意外的情况下、措手不及的情况下、醉酒的情况下,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他压在了沈快嘴身上。当一声炸雷把他惊醒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说什么呢?他只埋怨那罪恶的狗肉就烧酒吗?他是个刚烈性子的人,是个有脸有面有政治追求的人。他自感对不起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培养,竟毅然决然地在第二天向组织写了辞职报告。
报告里只说自己回去建设家乡那块土地,和家乡的人民一块去打农业翻身仗,别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讲。组织上不批他,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党委书记,找组织部长,找上级县领导,表示自己回乡大干一场的红心。最后,他如愿以偿,终于回到了村里。可他没想沈快嘴竟也回了家,回家以后就和自己的丈夫离了婚,并找到他,告诉他,她这朵花是董春第一个采摘的。所以,她姓沈的一生一世属于他,叫董春娶她。可他说,这个女妖精可真是个“妖精”,离了婚以后,三天两头到他的屋里,总是在他喝醉的时候进他的家。一来二去,他成了她的俘虏,成了她的佣人,成了她的性工具,说这个浪娘们现在弄得他无可奈何。可说着说着,他又说沈快嘴是个好女人,是个非常疼他的女人。说不该怨沈快嘴,说怨她的父母包办婚姻,弄了个废物的男人给她成家,那不是害人吗?说自己太软弱,又说自己太没良心,说自己至今没答应和她沈快嘴建立家庭。又说沈快嘴就是要叫他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可他就是不敢。自打他从公社回家后,全公社的大人小孩都说他回来就是为了拆散沈快嘴的家,就是为了和沈快嘴结婚。他说他就是要用事实说明他不是那种人。
可时间越长,他越觉得自己的背上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这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说他太苦了,说着说着还掉了眼泪。他曾经辉煌过,现在也仍在虚伪地辉煌着。可是,他说他的青春已过,暮年已来,谁又知道他心中的苦果呀!
我想着董村长的诉说,在门外听着他的鼾声,不由收回了脚步。没想到沈快嘴到了。她一上楼就咋呼,就呼天喊地地叫董村长,并大骂董村长没良心,不同意她开饭馆,嚷着要和董村长论高低。董村长叫她骂醒了。
“嚷什么你!”董村长出门斥责道。
“你甭装糊涂!你为什么批别人不批我搞饭馆?”沈快嘴一步一步地往董村长面前逼近道。
“为你好!你还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你就是成心气我,欺负我,今天你不批,不给我盖章,我跟你没完!”沈快嘴真的动了肝气,走近前拉住董村长就往屋里拽着说,“不解决了,你哪儿都不能去!我沈快嘴早就丢人现眼了,在你村长面前更是现够了。今儿个你要不批准我,我就扒你的裤子叫大伙看看你那是什么玩意儿!”
“沈婶!有话慢慢说。”我过去进屋劝,“董村长对您可是一百一的。”
“放他妈的 屁!软的欺负硬的怕,见着横的叫爸爸的主儿!他骨子里想的是什么我都清楚!说,同意不同意!”沈快嘴一边说着,一边一屁股坐在了董村长的床上。
“老娘们家就是不懂事,怎么跟孩子似的,瞧人家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呢?”董村长这时倒是话温存起来对沈快嘴说,“跟咱村已经搞了十九个饭馆了,再看看十里八里的挨着公路边的村子,哪个村没有十个八个的?这么多饭馆,真正赚钱的有几个?再说,要厨师没有好厨师,要特殊的又没有特殊的,要服务水平也都是家庭妇女那一套,弄不好为了拉客人还净出馊主意搞些邪的歪的害人,你说你可跟着起什么哄?哼!现时这人也不知怎么啦,干什么都一呼啦,什么什么都一呼啦!没那金刚钻又揽不了那瓷器活可都瞎凑什么份子!告诉你,有我董村长在,就是不能今天呼啦干这个,明天又都呼啦干那个,该干的我一定叫干,不该干的,想干也不行!”
“那我干什么?”
“好好种你的承包地!”
“种地赚不了钱!”
“瞎干别的还赔钱呢!”
董村长这一席话,还真把个来时风风火火的沈快嘴给镇住了,可她还不甘心地问道:
“那凤姑娘怎么走了?”
“她有辆车,总得派上用场!该闯的就闯一闯呗!再说,眼下北京开出租的刚兴起,正是时候。”
“你老有理!”听话听音,沈快嘴说此话时,露出的是嗔怪,“现在不是讲竞争嘛,饭馆开多了有什么不好,大伙竞争嘛,谁有本事谁就站住脚呗!”
我赶快退避三舍,出门时,听到的是沈快嘴叫董村长今天晚上去她家喝酒。董村长开始还半推半就,后来怎样,因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所以没能听到。不过,从我内心讲,倒是很希望他俩早成为光明正大的夫妻。
我等着沈快嘴走,好跟村长商量那五百亩小麦地的浇水问题。倒不是我怕乔大不理我,自己不敢去,而是从责任上讲,还是要从工作出发,说通为好。五百亩地不是小数,管理好多收二三十万斤是它,管不好少收二三十万斤也是它。我的责任是当好参谋,管好苏香村所有的麦田。我时刻都铭记着这一点。当然,从另一点讲,我叫董村长同去,当然也想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那个乔妹子啊,鬼知道她此时此刻又打着什么算盘呢?
36
天啊,我的心阴沉沉的,我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极点。
我同着众位乡亲在雨中声明“公关部主任我当定了,我爱着的是林子”,并叫“铁栓死了 那份娶我的心”。而我又同样在黑暗的雨夜里跪倒在妈妈和铁栓的面前,答应了十一就和铁栓完婚。不答应不行啊,妈妈在黑暗的雨水中长跪不起,非要得到这个许诺才行,尽管铁栓也哭着劝妈妈,叫她不要逼我太急,可我的母亲,居然在雨水地上跪着给我磕着头央求!要知道是求,求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可怜我这个梁子!我还要奋争吗?我能够奋争的,可我能再去奋争吗?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我的生身父母虽不知是谁,可我的养父母就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可第一件事便应报答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那么对于我,当母亲跪在我的面前时,我不得不回答她!虽然是违心的,可只有这样,母亲的那颗心才能得安宁,我绝不能让那颗需要得到慰藉得到安宁的心的母亲得不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而我呢?此时此刻的我呢?我的心却刹那间便越加地感到天荒地老、人间静寂、万象已休般的寂寞。
林子啊!你在哪里?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我同着众人袒露我的心田时,你表现得那般的懦弱!也许你不这样认为,也许你至今还在想你做得对!可你怎晓得,一个女子,想挣脱出去,想虔诚地挥动双臂勇敢地拥抱自由、拥抱幸福的时刻,是多么需要得到你的支持、鼓舞啊!而你,叫我大失所望!你顾忌的该有多么的合情合理啊!可你想到过吗?你却在拿着合情合理扼杀了一个女子的向往和拥抱新生活的那份纯情呀!
现在你该怎样想呢?你当然不知道我就要结婚了!可不是和你,而是与那个对我百般真挚、万般痴情、熊熊烈火般爱着我的铁栓结婚!
现在铁栓哥又来给我送饭了,仍旧是那热面汤,里面仍旧有两个卧着的鸡蛋。推开我的门,仍旧是那句“快吃吧,别饿坏了身子”的话语。他的双手仍旧微微地抖颤,双眼是布满血丝的。不用问,他夜里没睡好觉,或者是根本没睡觉。因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得不使他震惊。他最爱的人,居然心不属于他铁栓!他怎能不问为什么呢?怎能不震惊呢?他的内心世界怎好不波澜起伏般地翻滚呢?
“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要多考虑!不要像我过去那样简单行事。我想了一夜,做哥哥的不强求你!”他双手捧着那热汤面。颤巍巍地对我说,“妈妈有自己的心事!当然都为咱好!不过,不过……”
“铁栓哥!不要说了。”我接过那碗面,坐在沙发上,“十一咱俩结婚。”
“不!不要急,让我再想想。”
“铁栓哥,我知道你的心!”我尽量现出女子的柔情说。
“梁子,先不说这些,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做哥哥的过去不了解,现在哥哥多少明白了些。你先吃饭,我去看看妈。”他说话时尽管带着微笑,但再怎么也掩盖不住他那万般痛苦的心情。
铁栓去了妈妈的房间。我简单地吃了两口热汤面,便起身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