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算一个真正的有头脑的人吗?我的脑瓜为什么那么热,而一热便不可收拾呢?我承认我爱梁子,我也承认梁子在爱我!可我是否在爱一个人的同时,忘记了别人也在爱着她呢?我的信条里为什么只管自己去爱,去追求,而不管不顾别人的爱、别人的追求、别人的幸福呢?为什么在我的信条里为了爱一个人而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却没有考虑别人为了爱她也在做着奉献,忍受着剧痛,同样做着牺牲或者比我的牺牲更大呢?梁子的母亲为了养育她,付出的心血和代价倾注在梁子的每根血管里。二十多年啊!她为了女儿付出的千辛万苦,看着她一厘厘一寸寸一尺尺地长大成人后,为了维系梁姓这个家庭,为了梁家的四口人每一个人都能够得到幸福,她觉得只有叫梁子和铁栓成婚才能得到这一切,实现这一切,难道不允许她这个做母亲的有这样的想法吗?包括那个在雨中跪下向女儿请求的举动。
还有那个铁栓,从小就和梁子在一起,从小就以保护梁子为己任,从小就恋着梁子,他们青梅竹马,他为了梁子可以忍受一切,为了梁子可以不怕一切,为了梁子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可以说是绞尽了脑汁想尽一切办法哄梁子高兴,叫梁子快活,生怕梁子有二心,不和他成亲。他是那么爱着她,真心实意诚心诚意地虔诚地爱着她,难道他不应该有爱梁子的权利吗?更多一层意义,他得到了梁子,不光是自己的爱得到了满足,同时也有一份对父母亲的爱的需求啊!老人肯定欣喜若狂快快乐乐地安度幸福晚年的,因为他们的愿望得到了实现。还有那梁峰,看上去是如此保守的梁峰。且不说他对社会上一些事情的不同看法,单说他不允许梁子去当公关部主任,他的目的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在他的意识里,女孩子家创什么事业呢,女孩子家创事业他总怕出事!他不是不相信女孩子能够创事业,而是他早就知道了郝利力的用心,那个郝利力同样在绞尽脑汁算计着如何把梁子揽在自己怀里。
可我来到苏香村只有一天,就要肢解这一切,粉碎这一切,有意无意地就要破坏这一切。
谁又理解我呢?谁又理解梁子呢?谁又理解我和梁子的苦衷呢?
我换好衣服,躺在我宿舍的床上,就这么想着,想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梁子同样有她的自由,可她的自由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林子!”是凤姑娘的叫声和“砰砰”的敲门声。
还没容我答话,凤姑娘左手拎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右手提着两瓶北京啤酒闯进了我的屋。
我木然站起。
“瞧,我给你送来什么?”
她说着,兴冲冲地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放。
谁能想到,她那小小的塑料袋竟神奇地装着那么多东西。肉饼足有一斤,酱牛肉足有八两,花生米、素什锦,还有一包像是羊杂碎。
我看着凤姑娘把这一切摆好后,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两双一次性的筷子,往茶几上一撂,笑眯眯地对我说:
“吃吧!”
我越加木然。
“愣着干什么?没想到吗?没想到凤姑娘开车冒雨去八里外的饭馆给你买肉饼,没想到大黑夜的单枪匹马闯进你的宿舍,没想到这个凤姑娘这么大胆居然晚上要和你一块共进晚餐,是不是?”她说着,瞧我仍在沉思仍在愣,又笑道,“怎么?还在想什么还是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再说,本人早已申明,家里外头一个人,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自由,没人管!来来,快吃!”她看我仍不动,忽地就大笑起来说:“哟,还怕啊!怕人说这说那,怕我凤姑娘掏你的心,咯咯咯!可惜了你个男子汉!还不如人家梁子敢!就你这个性格,我看哪,弄不好非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不可!好好!我走!我走!省得给你找麻烦!不过——”她用手一指我说,“你可得吃啊?”她说着,笑着,就往外走,可她刚要推门,却迎面碰上了正要进来的村长董春。
董村长左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右手端着一盘热菜。
“村长!”凤姑娘退回我的屋叫。
“凤姑娘?”董村长眨巴两下眼看着灯光下的凤姑娘说,“怎么要走?”
凤姑娘俏皮地对董村长说:“是啊!大事小事都有村长哪,哪里有我们的份来照顾林子?再说……”她看着董村长把菜放在了茶几上又道,“林子有三年前的女孩子惦记着,又有个梁子和乔妹子追着,说到底也轮不到我来照顾哪!”
“胡扯!”董村长对凤姑娘吼,“你这个凤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心太直,口太快,遇事不动脑子,瞧这一天,还不够乱的!你又瞎掺和什么?”
“哟!我说村长,您这话可说错了!我再瞎掺和也没敢把人家拆了呀!”
“滚!”董村长发怒了。
“村长息怒!咱凤姑娘刚刚话说溜了嘴,戳到了您的痛处,千万别计较!我凤姑娘一个女孩子家,无依无靠的,还得仰仗着您各方面给个方便,成全我的好事不是!怎样村长?我当这个公关部主任,可全凭您一句话啦。”
“不行!”
“您?”
“以后再说!”
“时间就是金钱!叫我干,我半年之内就能叫厂子赚五十万。”
“你又胡说!”
“你看不起我?”
“哼!你这个凤姑娘真是缺调教!草驴能驾辕还买大青骡子干吗!”
“哈哈哈!不知谁缺调教,现在都电子时代了,还马牛驴呢。那好,不叫我干也行,我地不包了!去办出租证,开出租车赚钱去!”凤姑娘说完,一扭身摔门而去。
“凤姑娘!”我叫着并要去追她。
“甭理她,这个凤姑娘太疯,有名的疯丫头。”他一拽我说,“来来,吃饭,吃饭,先吃饱了饭再说。”
我看着茶几上放着的满满的饭菜、啤酒和二锅头,没有一点胃口,耳朵里却分明听到了“嘀嘀”的喇叭声。我知道那是凤姑娘已经开车走了,是在大一阵小一阵的雨声中走的。
我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很累很累,很累很累!也就在这时,郝利力叫我去接电话,说是华仁先生的秘书罗娜小姐打来的。
33
我今天是怎么了?我扪心自问。
电话,罗娜小姐给我打来的。她要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她不是已经和华仁先生去了宾馆并要坐晚七点的飞机回香港吗?现在已经快夜间十点半了,她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
我大步往电话室走。
“喂!我是林子。”我抓起电话讲。
“你好,我是罗娜!”声音是娇滴滴的。
“你好,罗娜小姐!”我礼节性地向她问候,“一路顺畅!”
“有林子祝福,顺畅极了哟!”声音仍旧娇柔,“看到我的相片了吗?”
“相片?”
“对呀,我的!”
“噢,看到了。”
“看到那上边的字了吗?”
“字?”
“就是呀,我写在上边的字,不,是我的心声。”
“噢噢,看到了,看到了。”
“写的是什么?学一遍!”
“这——”
“怎,没看?”
“你有什么事吗?你现在在哪里?”我支吾着想差开话题。
“我在香港机场的候机室里,我有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重要事?什么重要事?”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
“猜猜嘛,人家叫你猜嘛!”声调是那么缠绵,那么娇媚。
“真的猜不到!”
“我那相片上写着哪!”
“什么?”
“敞开你的胸怀,拥抱我这终生伴你幸福的人!”
“对!是写着这样一句。”我赶紧回答。
“林子,这是我一个纯情少女的心里话,你懂吗?我们虽然只见一面,可是,我爱上你了!真的!你听我说,我真的爱上你了!林子,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热了起来,不知怎么就产生一种感觉,突地就生发了舍你终身不嫁的感觉!真的真的!你听我说,不要撂电话!我和华先生可说是走遍了整个世界,什么风流人物都见过,可我一直没有像见到你时有这样的感觉。我爱上你了,这个爱产生在刹那间,闪电般的突现。你不要急,听我说嘛!这是真的,我当时已经表现得不可收拾。我太激动了,因为我心里终于有了一个令我神魂颠倒、令我多年追寻的太阳,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答应我!林子!说你爱我!说呀!”
她在等待。
我想放下电话。
“不要放电话,我要你说话!”
她似乎看到了我的神态和举动,猜到了我的心思。
“这太突然了!罗娜小姐,太突然了!”
“不!不突然!我不要你说突然!说你爱我!亲爱的!快说呀!”
“谢谢你,罗娜小姐,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也谢谢你和华仁先生对苏香村的支持!我们远隔千山万水,可事业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希望常来,多多关照我们的厂子。”
“不对!我不要你说这些!亲爱的林子,我要你说。”
我慢慢撂下了电话。我的心里像压了—座山那么沉重。
我真不明白,罗娜小姐怎么会爱上了我?她要我对她讲“我爱她”。
可我没有讲。她有权利说爱我,可我也同样有权利选择我的爱呀!这人间事也真是奇了,怪了!爱者与被爱者,为什么总走不到一起呢?
我回到自己的宿舍,董村长已自斟自饮得有些醉意,郝利力坐在办公桌旁等着我。
“怎样,罗娜小姐向你说了什么?”郝利力笑吟吟地问我。
“没什么,只是一般的问候。”
“算了吧林子!当我不知道,瞧见这个了不?”他一扬手里拿着的“大哥大”说,“这个和电话是串通的,明白了吧!”
“你?”
“哈哈哈!罗娜小姐爱上你了!恭喜啊!难得的香港女,大美人儿。”
“什么?你俩说什么?”董村长已经醉意十足了,问,“罗娜小姐爱上了我们的林子!哈哈哈——好哇!好哇!林子有本事!有本事!可都是胡闹!胡闹!就跟凤姑娘刚才说我拆了人家一样!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想当年我董春——喂!我说林子,你坐,坐,吃,吃着我好说话,说说我怎么拆散人的家。吃,你吃——郝利力,你给我出去!去!快去呀!别在这胡吣。唉!你吃,林子,不吃饭可不行啊!饿着肚子哪行啊!谁都他妈的 甭说大话,什么这政治那政治,保证人吃喝得越来越好,就是最大的政治,别的都他妈的 扯淡!不信三天没饭吃试试!全他妈成僵尸!吃,来,听我给你说说我怎么拆散人的家。”
他醉了,董村长真的醉了!当郝利力出去以后,他也没有跟我说出怎么拆散人的家,拆了谁的家,什么原因拆散了人的家!因为,他醉醺醺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雨似乎停了,夜深沉。我的心比那深沉的夜还深沉。因为,我在想着梁子,想梁子的处境。
34
我怎会走向这般地步了呢?我梁子是这样的人么?妈妈此时还守在我的床前,铁栓像是忙来忙去的在做着饭。爸爸呢?据说是看我晕倒醒来后,便唉声叹气地走了,去看管他承包的果园。
外面的雨还下着,妈妈让我喝水,并问我想吃点什么。铁栓倒是个知冷知热知疼知爱的人,他端着一碗做好的香喷喷的热汤面站在了我床前。“吃一点儿吧!我再给妈盛一碗去。”
看着他那虔诚的样子和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我只是摇了摇头。
“哥哥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心!”铁栓捧着那碗热汤面,情深意切地说,“梁子妹 ,哥不拦你了,你想干什么都由着你!我过去没容你,是因为对你感情太深!以后我这个做哥哥的要尊重你,不拦你高兴。快吃吧!”铁栓尽管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样,我却知道他心中的痛楚,也更知道他仍旧不放心我。尽管他说不拦我,可那只是当公关部主任,可对婚姻呢?
我看了看那碗热汤面,看着里边卧着的两个鸡蛋,听着铁栓的规劝,心中却仍在想着那让我倾慕的林子!
爱情是自私的,我信奉这句真言。
我的铁栓哥,他和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不会说出不拦我的婚姻自由的!因为他是爱我的!而且爱得死去活来不容任何一个异性参与的。
“栓子,你怎能这样说,”妈妈却以为铁栓放开了与我成婚的念头,拦他道,“去吃你的饭去,别的事你不要管!”
“妈!都怨我不好!梁子妹 应该有自己的选择。”铁栓哥痛心地规劝着我妈,“您就不要拦她了,看她身体都垮了。”
“去你的!”妈妈站起,冲铁栓哥嚷,“你懂个屁!我活了五十多年了,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粮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世道上的冷暖,我什么不知道?当皇上的又怎样,今天在天上,明天就栽到地上!咱庄稼人,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就行了!你们俩,好好种地,好好成家立业过日子,别的,咱不干也不攀。哼!年轻人,净想没影的事!都疯了!”妈妈对铁栓嚷了通,一甩袖子走了。
屋里剩下了铁栓和我。
“快吃吧,咱俩的事,你看着不合心,全由你好啦。”铁栓对我说,样子虽诚挚,可仍看得出他内心的苦处,他捧着热汤面的双手分明在颤抖。
我怎好接那碗面?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是那般的麻乱,我真的不明白,铁栓哥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对我暴跳如雷,大发雷霆?为什么不斥责我,大骂我甚至打我?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对我的情、对我的爱、对我的保护表现在处处时时!而我对他呢?我甚至公开申明,我爱林子!当这话说出口时,我怎就没想想我的铁栓哥呢?他现在捧着那碗热汤面的双手抖得更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