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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闭上眼睛走,睁开眼睛想(十一)

后面的期末考试,我考得很不理想,由其是英语,150的总分只拿到了一个小及格。名次就更不消说,从原来的中游降落到了下游,老师们几乎不认真看我一眼。老爸知道了我的成绩,更是遗憾,叹气都叹了一天。暑假期间,他就问我,需不需要找个英语老师来补习。我心想,家教一来,自由便会永无宁日。于是,我便向老爸保证,会在暑假里努力自觉的复习英语,还打包票说高三一上学,就可突破100分。可很多人都有这个坏毛病,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却虎头蛇尾、毫不上心。复习的效果,自然比掩耳盗铃还自欺欺人。直到杨坤忠老爷爷逝世,我回乡吃丧酒,才终于顿悟,开始对自己的事认真了起来。

回乡吃丧酒那天,杨坤忠老爷爷家帮忙的人很多,小小的一个院坝里,占满了忙碌的乡亲们。小孩子也多,满院子的跑,满院子的闹,高兴的不得了。当然,他(她)们不是为杨坤忠老爷爷的过世而高兴,只是不大懂,觉得自己就该快快乐乐的生活。屋子前的院坝里,几个冒着热气的高高的蒸笼最引人注目,那些用门板和长条凳搭建起来的平面上,摆着各种美味的食物。有酥肉、扣肉、卤肉,糯米饭、凉拌心舌、清炖肘子,糖醋鲤鱼、水煮肉片等等,让人应接不暇,看了便想流口水。

光哥的儿子小桃子知道我回来了,便来缠我,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跟我在一起,哪怕是晚上睡觉也绝不分开。所以,这天开席后,我就和小桃子坐在了下方。杨肖的胸襟大,不分尊卑,和他爷爷一起坐在了上方。剩下的四个位子,坐的都是小孩子。眼睛一直瞪的大大的,半蹲半站的在板凳上深情的望那些还没上桌的好菜。菜真上桌了,那些小孩子们便开始了抢食大战,筷子,手掌、嘴巴齐上阵,闹得人想哭。我、杨肖和他爷爷人大,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抢,心想,等他们都吃饱了,我们再来动筷子也不迟。可小桃子在我身边,他人最小,心却最大,一个劲的向我求帮助,让我帮他抢肉吃。而且,他说的很委屈,也很有说服力。比如,他看见了卤鸭子,就说:“幺爸!我好久都没吃鸭腿了,快点帮我抢来嘛。求求你了?”他看见了糖醋鲤鱼,就喊:“好幺爸!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个鱼,你快给我整一坨最大的,我回去在我爸面前说你好话。”我终于明白,当幺爸不是好当的,若不去罩住他,肯定要被光哥说我嫌弃他的宝贝儿子。左思右想,我还是拉下了面子,帮小桃子在抢食大战中获得了胜利。后来,上到10个菜左右,小桃子和那帮小孩子都吃饱了,个个嚷着跳下桌子去捡鞭炮玩。如此一来,我们这一桌人就只剩一老两少三个人了。我们三人也不拘束,先举起酒杯来喝了几杯酒,然后一边闲谈,一边吃余下的菜。

酒席过后,奶奶端了个大瓷碗摆到我的眼前。她说三爸一直不出门,让我去给他送一点“救命”饭。我看那大瓷碗里,出了白米干饭,还装了一些凉菜、鸡肉和肉丸子,闻起来很香。但我早饱了,拉上小桃子就离开了杨坤忠老爷爷家。我们逐渐的走远,耳边的嘈杂闹声音也越来越小。到进入三爸的房子时,几乎都听不见那边喧闹的人声,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小桃子很不规矩,推开门就扯开嗓门喊:“三爷爷!吃中饭了!好香啊!有肉丸子喔!还有鸡肉喔!还有白米饭,又香又甜的白米饭啦!”结果,完全没人搭理,屋子里出了回音,便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小桃子不甘心,又一边上楼,一边喊。我紧随其后,也走上了楼梯。不过,我被自己眼前所见到的场景吓了一跳。那楼梯上,乱的像一个垃圾堆似的,衣服、筷子、鞋子、裤子、袜子、卫生纸散落各处,且上面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明显是很久没人打扫了。其中,一些挂在扶手上的衣服还有蟑螂在隐蔽的爬行,看了让人汗毛不由直立。还有一些裤子,像腌菜一样卷铺在梯步上,而且散着一股难闻的尿味。我只好闭上一口气,快步跑上了二楼。推开两扇没锁的木门,便见到了赤身裸体躺在杨菜花过去所住屋子里的三爸。那屋子里的情况,更是糟糕的一塌糊涂,被子如狗窝一样卷曲在地面上,铺床的稻草散落遍地,乱如蒿草。地面的场景也是不堪入目,几个爬满蚂蚁的破碎饭碗散着恶臭堆在墙角,蚂蚁们勤奋的搬运这碗中干瘪的饭粒。三爸就躺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看那些爬行的蚂蚁。而墙上,本该是雪白的墙面,竟留下了很多血迹斑斑的拳头和手掌印,看了让人心里发寒。天花板上,那白炽灯早被打得粉碎,破碎的渣滓被装进了一个有水的玻璃杯里,走进一看,发觉透出了一种让人心碎的诡异。

好一会儿,三爸才看见我,然后很平淡说:“来了!”

我有些胆怯道:“嗯!给你送中饭。”

三爸说:“放下吧!”

小桃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也捂着鼻子来插了一句。

“三爷爷!你家里好臭啊!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三爸笑了,起身走到窗户前,拉开了红色的粗布窗帘。霎时间,夏日的阳光射进了屋子里,一种绝望转为希望氛围油然而生。我将手中的大瓷碗放在了堆着厚厚灰尘的柜子上,就关上了木门。刚退出来,小桃子居然又一手捂着鼻子嘴巴天真的小声的说:“幺爸!三爷爷他到处撒尿,我要去告給太太。”我急忙捂着他的嘴巴,命令道:“滚!奶奶肯定知道,不许去到处乱说。否者,揍的你满地找牙啊!”小桃子龇牙咧嘴,嚣张的说:“看!我牙齿掉了好多颗,本来就没牙齿了。要是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诉我爸,让他把你修理惨。”这家伙,比我小时候都还调皮。

下午时间,我便从奶奶的口中知道了三爸的事。自从杨菜花死后,他一直没出过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独处着。他好像也疯了,时不时就发脾气,乱扔东西,把家里弄得根本无法住人。奶奶于心不忍,就去帮他整理、打扫、清洗。但头一天整理好的屋子,第二天去看,又是一团糟。渐渐的,奶奶心酸了,也累了,便只每天给他送两顿饭来,确认他还在就什么也不管了。爷爷来骂过、打过三爸好几次,但都没收到一点点好的效果,所以也对他失去了信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三爸囚禁自己的生活,使他由人变成了许多小孩子口中的“鬼”。我知道这些事后,简直不敢去相信,一个曾经给过自己巨额压岁钱,教过自己拉二胡的亲人,竟成了别人口中的“鬼”。

岁月啊!岁月真的是太过于残酷无情了,总是在某个不恰当的时刻,将某些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人的眼前。可是,生命又是需要救赎,需要原谅的啊!当一个人在深陷过去泥沼之中的时候,一个活在现实中的人一定要向他伸出救援之手,那样,彼此的生命便会有新的羁绊。有了羁绊,新生便会有希望的。于是,我跑去了三爸家,找到了他的两把二胡,虽然一把已经被菜刀分成了四块,另一把也被灰尘掩埋在楼梯的凹角处,弓杆都断为了两截。但我不在乎,依然小心的把二胡带了出来。第二天一早,我用清水、抹布和废牙刷将它们清洗了三遍,然后放到院坝的阴凉处让太阳来烘干。之后,我又去竹林里找了一段茎秆纤细的斑竹来代替断为两截的弓杆。完事了,便在弓杆的两头绑上了马尾弓毛,恢复了一把二胡的重要构件——弓子。到了晚上,我再去给三爸送饭,就带上了那把获得新生的二胡。三爸见了二胡,双眼依旧是黯淡无光,犹如死灰,没一点感情方面的流露。我灵机的动了一下脑子,找来一根凳子,然后坐下来,开始拉起了曾经三爸教过我的曲子。二胡悠扬的声音又再次回荡在了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如泣如诉,恬静温婉,沁人心脾。这一晚,我和三爸都无言语,只是一个人闭上眼睛听,一个认真的拉。第二日,我依然也去了,依然又给三爸拉曲子听。拉啊拉!听啊听!一坚持,一周的时间便过了。可是三爸,仍像个活死人一样,吃了就睡,睡醒后就发呆。然而,在我坚守的每一个夜晚,二胡那凄凉、婉转的声音飘出了房间,飘向了大院子里的的各户人家。它的持续出现,再一次勾起了家乡人善良的心。他(她)们想起了从前那个三爸,开始友好的前来询问,他的生活是否恢复了正常。这简单的问题,看似平凡如一粒米饭,实则让三爸的生命又有了羁绊。一个人,当他的生命有了羁绊,他的感情便会起波澜,他的生活便会有所改变。

这改变,发生在我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听见了三爸拉出的二胡声。若是几天前,他一定还在昏睡中。那声音,美如仙女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柔如少女浣纱的玉手,轻如雨过天晴后的一道彩虹。它是那么的让人心醉,是那么的让人感动,是那么的令我高兴。我知道,三爸从新会好起来的,也相信,他能够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勇敢的活下去。

两天后,三爸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出了一个世人都不理解的决定。他把三轮车、房子都卖了,然后去银行取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拿上自己的二胡,开始了没有归途、没有终点的流浪生活。

很多年后,我听见一些外地打工的人说在广东见过三爸,也有人说,在新疆见过他。反正,我是再也没他的消息了。

三爸的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受到了启发,开始努力的认识自己,探索自己,理解自己。我觉得,自己真该认真起来了,该对自己的人生勇敢起来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玩世不恭,对待任何事情都嘻嘻哈哈,视若浮云,像个看破红尘的穷和尚似的。其实呢?我是不懂事,还不了解生活和这个世界。但是,要在这个如迷宫的社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是不易的,甚至是难如上青天。想想吧!人生路上,外界的善良和美好,残酷、堕落和绝望,无时无刻都会侵扰我们的心。我们肯定逃不掉,只能鼓足勇气去了解,去认识,去经历。而活在当下的我,需要的便是真实的活着,真诚的活着,勇敢的活着,充满希望的活着。也许,社会真的很肮脏,人心真的很邪恶。也许,许多的不公和苦难都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但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一切的挣扎于抗争,就是证明我来过这人世的痕迹。是的,它们是我来过的痕迹,虽然微小,却无比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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