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村的老精怪走马上任了,马驹领着他去了悦兰酒家,对大胡子胖老板说,这位是我们请来的专家,你可要把生活安排好,每顿三菜一汤,每天换个花样,酒是一餐也不能少,喝白云边!老精怪连忙谦辞道,太贵了,就喝槽坊的散装白酒!马驹说,大胡子你按我的意思安排,你浑身上下堆满油,我不会揩你的!大胡子笑得眼珠都不见了,脑壳点得舂米一般,哎,哎,我按最高指示办!马驹忍俊不禁笑起来,老人家,您慢慢用,我不陪您,一会我们先看南巷村,再看龙船地,都是您的地盘!老精怪说,不要紧,多个客人加瓢水,田再多,我反正出一张嘴,又不要我挑呀驮的!
隔壁美发室里的许红梅,正坐转椅上抠指甲,马驹进来打趣道,指甲里长毛毛虫啦?许红梅说,你才长毛毛虫哩!这会没顾客,休闲一会儿,怎么,你有意见?马驹说,我有什么意见?我看出来啦,你心里有毛毛虫哩!许红梅提起披袱一抖,少嚼牙巴骨,坐上来哟!
对面的衣镜足有一张方桌那么大,马驹看了看里边的那个马驹,他都吓了一跳,以前的细皮嫩肉,叫日头风雨剥去了,换上的是一副黑脸头盔。许红梅对着镜子扑哧一笑,看什么看?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我看呀,你不折不扣的剩男一个!
“是啊,”马驹说,“要是你许红梅是个剩女就好了,可惜让周凯旋抢跑啦!”
“你再嚼!”许红梅拿起推剪就要下手,“我今天就给你剪个阴阳头,信不信?”
“许师傅,只许口动,不许手动!”马驹大笑道,“你今天可要保质保量,完了,还给马驹哥来个‘梨子烫’怎么样?”
“我看你该来个开水烫!”许红梅笑得两手直抖。
看到许红梅这样开心,马驹说:“红梅呀,玩是玩,笑是笑,说句正经的,你跟凯旋的婚事也该办了,我等着吃喜糖哩!”
许红梅故意板起脸:“婚事?洞庭湖上吹喇叭——不晓得喇哩喇哩(哪里哪里)?人家心里揣着石美蓉哩!”
“这你可就冤枉周凯旋了!”
“我才不冤枉他哩!上次,他给石美蓉又是送油,又是送米的……”
“等等!”马驹从对面的镜里看着许红梅,“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了,老炒现饭呀?狗子记得七天路,真是!”
“我上次说,还有点扑风捉影,后来,我妈调查清楚了……”许红梅言之凿凿道出了缘由。原来,在大棚区栽骨架时,人穷志短的磉磴结子,无话找话的讨好石三姣,结结巴巴地说,你家红梅找……找了个好……好对象哩,凯旋那伢心……心眼可好了,给我们家……美蓉送油,送……送米哩……
“都掐住他二头了,他还敢犟不?”许红梅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次哩,又派石美蓉去培训,她都成稀奇大宝啦!”
马驹担心许红梅真的生气了,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其实,最先提名石美蓉的是我,凯旋和理事会的成员,包括你爸都同意。石美蓉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让她老泡在水里,大家都要携手把她拉上岸嘛!再说,人家已经跟南巷的齐国洪好上了,陈校长说,这次石美蓉去省里培训,还是齐国洪送的行!”
许红梅噘着嘴巴,憋了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员’哩,我当我的‘师’,理发师,也不输给她!”
“就是就是!”马驹极表认同,又说,“你作个思想准备,下次周凯旋出差,你陪他一块去!”
“真的?还要出差?去哪里?”
“外地!”
“好哩!”许红梅掩饰不住满心欢喜,解下披袱抖了抖,又拿毛刷沿着脖颈刷了刷,活儿结束了。马驹掏钱,许红梅说,今天送你个‘头’,不要了!
马驹领着老精怪一路步行,前往南巷村。
横穿318省道的交叉路口,就跨上了通往南巷村的水泥路。宽阔平坦的灰白色路面,在华艳湖的边缘与村庄的衔接部蜿蜒伸展,扎进林木与田园交错的阡陌间消失了。闻着隐隐扑来的水泥灰浆的气息,马驹很是欣慰,南巷人再也不会受到沙土颠簸泥浆溜滑的困扰,外地客商的货运大卡车,就可畅通无阻进入南巷的腹地啦!
这里的大棚作业行动很快,骨架、薄膜俱已配置到位。齐国洪正打整自己的大棚,听到马驹的喊声,从大棚里钻出来欣喜地叫道,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我们还在夸你哩!马驹说,不骂我就行了,还夸什么?对围上来的南巷人介绍说,这是给你们请来的老专家,往后可要虚心请教!齐洪国热情邀请老精怪去察看大棚,老精怪也不谦让,很爽朗的随着簇拥的人去了。
齐国洪跟马驹走在一起,在马驹肩上拍一巴掌,兴奋地说,马驹呀,我们南巷人处处享受着与龙船地人同等的国民待遇,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马驹说,这话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突然问道,哎,与石美蓉是不是有进展了?
“是呀!”齐洪国笑逐颜开,“那天,我去给石美蓉送行,原本想去看看你,说说话,陈校长说你很忙,就没去打扰。”
“有事吗?”
“你看!”齐洪国指着身边的水泥路,“这是我们南巷人一个长久的梦想,你马驹不声不响把这个梦圆了,乡亲们都说,我们吃了人家的果子,总不能成了皮筲箕滴水不漏吧?”
“你别故弄玄虚!”马驹严正指出,“我可提醒你,不要搞什么小动作,不准花钱,劳民伤财的事不能干!老百姓荷包里的那点钱,是血汗换来的,胡乱花了不值!”
“也不会花多少钱,”齐洪国诡谲地笑了笑,“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由大棚户们说了算!”
齐国洪是打了个哑谜,马驹不好再说什么。他心里有个长久的疙瘩,很想问个究竟,齐国洪是怎么从南巷村的班子里退出来的?
“这话说起来既简单又复杂!”齐国洪说——
……我曾在南巷村任副支书几年哩,村上的那几个人呀,经常轮流作东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打麻将,村上的事情哩,简直是瞎婆娘养死伢,看都不看一眼!我齐国洪爱放炮,这就跟那帮人貌合神离,慢慢就被他们撇开了。陆明鉴调来之后……昏君!谁能忍受那窝囊气呀?得,自动下野……
原来如此!马驹感慨不已。这与自己当年出走龙船地之前的情形,如出一辙啊!历史真是一部看不懂的书,若断若续总有惊人的重复!
“我心里老是惭愧啊!”马驹突然说。
“你……惭愧?”齐国洪颇觉意外。
“是的。”马驹敞开了心扉,“说句心里话,自从与你结识之后,确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我曾规划,如果我的食品企业办起来了,你是厂长的不二人选。可惜,我的计划流产了!”
“谢谢你的厚爱!”齐国洪笑着说,“你把我当一牛大了,我是当厂长的料呀?”
“是块好料!”马驹笑着征询道,“如果我的公司需要人手,你肯不肯出山?”
“不行!”齐国洪很坦诚,“其一,我能不能适应新的工作,值得考虑;其二,我不想离开土地,离开家乡。还有……”他诡秘地一笑,不说了。
“还有什么?”
“这么说吧,”齐国洪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的农村基层干部啊……至少我看到的情形是这样,就好比瞎子讨老婆,缺胳膊断腿不要紧,只要是个蹲着屙尿的都行。能干的,不能干;不能干的,却干得有滋有味,抱着屁股上的小马扎不肯放手!”
“是呀,”马驹亦有同感,“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所以哩……我现在第一步,是带领大家把大棚办好,交出一张优异的成绩单;第二步呢,再次参加竞选。你想啊,大家的腰包鼓了,心里熨帖,能不拥护我?现在的农村选举,一年比一年民主,就是陆明鉴插手也不管用。况且,他能在东河镇待多久,都还说不定,社会上对他的传言很多……”
好小子!马驹暗暗吃惊,这胸怀,这心境,与自己的当年,何其相似乃尔!
“这么说,你是黄雀在后,坐以待蝉了?”马驹开心地戏谑道。
“对,扑蝉,扑大蝉!如果我再次上台,有了经验的积累,南巷的大棚种植就扩大规模,现在是一个组,今后要扩展到全村。根据情势的发展,向生态农业、品牌农业的高端去突破,去创新!”
行了,马驹释然了。他再也不必自责和歉疚,人家的心里,盛满了绿地芳草,蓝天彤云!
老精怪从大棚处过来了,看样子对南巷的前期准备工作相当满意,不过还是提了一条意见,说大棚内的地皮下,没有埋电热丝,说他们红星村都是埋了电热丝的。寒冬季节通了电,地里温度高,作物就能生长。齐国洪说,我们来逐步完善。
临走时,齐国洪拉住马驹,说有个问题,你考虑没有?马驹问什么问题?齐国洪说,产品的销售呀,该提前动手啦!马驹说,我们理事会有安排的,周凯旋现在出差跑沼气去了,他一回来,再去跑市场!
马驹又陪着老精怪,来到了自家的大棚区,王水平高兴地大叫,马区长亲临第一线指导工作来啦!马驹说,区长来了,小心打你的屁股,现在还是欢迎老专家吧!王水平笑着说,老专家,您可不能保守哩!老精怪脖子一挺,马老板出高价,上馆子,以心换心哩,我是叫花子打架——合袋子扳啦!还很谦虚地说,什么老专家?打屁挨不上大腿,就叫我老精怪好啦!说得大家都笑了。
老精怪受到热烈地欢迎,兴致勃勃进了大棚。他看得很仔细,不时用手推推骨架,看栽稳当了没有;又看排灌水的沟路是不是畅通;还很老到的捏捏土块,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最后,对跟在身后的种植门户响当当地说,种植反季节的黄瓜、西红柿、辣椒这些,关键在温度,其次是种子;黄瓜、西红柿最讲技术,想早坐果、结大果,无效的花呀枝呀果呀长得再打眼,也要狠心摘掉。嘿,这就是技术,讲究大啦……!
老精怪果然是老精怪,说起来满嘴词儿,头头是道又滴水不漏。王水平本来是个没大没小的角,突然插言道,老头子,您能不能保证我们的西红柿、黄瓜稳产高产?老精怪说,你按我说的办,一环一环跟上去了,我保证!我指导错了,误了产量,马驹同志的赏银,我一分不要,还赔偿损失!我说了,你不做,不怪我!马驹同志的赏银,我照单全收!几句话,又引来一阵笑声。
“还有一桩,”老精怪严正指出,“你们龙船地和南巷一样,棚内有棚,这中间形成了隔热层,有利于保温。不过,有个美中不足之处,地下没有埋电热丝,如果碰上大寒天,温度恐怕上不去。幸好这几年都是暖冬,影响不是很大,可今年怎样呢?只能靠老天爷啦!我看还是安上为好,有备无患嘛!”
好个有备无患!这是老精怪第二次提到电热丝,马驹不免担心,问王水平一亩地的电热丝大约得花多少钱?王水平说,你还真卖了茄秧包栽,介绍了老婆还保他生儿子呀?你的钱花得不少了,愿剃头的打湿脑壳,要安电热丝自己安!他的声音很大,显然是在给大家发信号:自己的虱子自家捉,再不要麻烦人家马驹了。说完,又对马驹悄悄耳语,你别听有些人哭穷,叫得干鱼落脑壳,其实这点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马驹心里不好受,默默结算了一下,计划的资金再没有富余了,那就只能委屈乡亲们啦!
“哎!驹子!”王水平又说,”你可别怪我多嘴,前几年办大棚是没果子卖,看今年的架势,大棚的收获有把握。可果子装到篮子里,能不能卖出去呀?屎急到屁眼门子上了解裤子,可就是铳丢把也落了!”
“你放心,水平哥,”马驹说,“不只你一个人担心,刚才齐国洪也提到过,我心里也挺着急的,只等凯旋回来了,先让他出去跑一跑,摸摸底,不行的话,我们理事会的成员,能跑动的,全出动!”
学校鼓乐队的行头,全部买回来了,包括一根指挥棒,一面大鼓,二十面小鼓,四支小号,四支圆号,两支萨克斯管。肖卉从郢州市群众艺术馆请来的一位卓老师,不仅会吹管乐,也能打鼓,他很快在学生中选好了苗子,立即开始训练。
没见世面的小家伙们,第一次接触这些明光锃亮的洋玩意,一个个脸上笑成了红红的月季花,你看看我,我瞄瞄他,逗逗打打蹦蹦跳跳仿佛过大年。训练开始了,嘣嚓嚓,卟卟卟,呜呜呜,学校里热闹非凡。
陈也青邀了马驹来看训练,面对这些喜笑颜开的小家伙,马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也跟着嘻嘻哈哈笑个不止。他一拍脑门子,说还少了一样装备!陈也青问,什么装备?马驹说,礼服,演出礼服!陈也青说,免了吧!马驹说,不能免,穿上那服装,那才叫威武、气派哩!陈也青笑笑,那就武装吧,反正你马驹有的是钱,我来者不拒!马驹立即给肖卉打电话,肖卉说,市场上的那东西,恐怕都是成人的,小孩的只能请人量身定做。马驹说,行,我们把尺码量好了,给你送过去!
突然,马大寨在远处喊:“哥,你在这里?我像寻牛哩,家里来了个女人,那样子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好像谁借了他三升毛大麦似的!”
徐紫燕来了。
她先坐飞机到武汉,然后转乘长途大巴来到东河镇,租了一辆面的,朝龙船地而来。龙船地有一千二三百烟灶,数千口人丁,仿佛一个大筐,萝卜白菜混做一团,马驹藏在哪个角垴里?面的在大棚区停下,年轻的司机说,这里就是龙船地了,你下去问问,你要找的人住哪里?徐紫燕两眼瞪得溜圆,我去问?我是付费的,你不送到目的地,我是不会给钱的!看来这年轻司机,是个能犟出牛屎来的家伙,哼,看谁拗得过谁?也不答话,车钥匙一拧,索性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假装打起盹来。
“你这人怎么啦?”徐紫燕翻着白眼问。
“我怎么啦?”司机抬起头,比开了眼珠子,看谁瞪得大。
“今天碰上烂仔了!”徐紫燕咕哝着下了车,摇摇摆摆来到公路边上,操着憋脚的普通话朝远处喊,“喂!我问你们哩,‘妈(马)举’(驹)住哪里?”
陶国枝刚好从大棚出来透气,看到这么一位标致的姑娘,拉得溜直的长发披到肩头上,穿的秋装那样靓丽,高跟鞋那样打眼;描着眉毛,涂着口红,明显是个高贵的城里人,怎么成了腌菜坛里掏出的泡泡菜,远远闻着都酸不溜秋的?人家酸,她也跟着冒酸水:“‘妈举’?我耳朵不好,你过来说!”
“倒霉,刚碰上烂仔,又遇到聋子了!”徐紫燕两个鼻孔喷粗气,恨不得借个鼻孔来排气。她无可奈何往前走,走到路边排水沟的边沿上,不料高跟鞋踩上碎砖头,一个趔趄就往下倒,“咔!”脚脖子崴了。
“哎哟,哎哟!”徐紫燕一条腿瘸着,一条腿撑着,龇牙咧嘴直叫唤。
从邻近的大棚里,又出来几个人,石三姣指着陶国枝骂,搐筋佬,你的耳朵不好?扔卤菜馆才大好哩!什么‘妈举’?人家找马驹,兴许是驹子的女朋友哩!
陶国枝们一愣,立即想起这就是那天在马驹的电脑里,见到过的那张圆圆的脸,全都慌了神。果真是马驹的女朋友,真是太对不起人啦!谁的耳朵都不聋了,七嘴八舌地问:“你找马驹,是吧?”
“我找‘妈举’!”徐紫燕咧着嘴,两手撑在腰上,一瘸一拐挺了挺身子。
终于闹明白了,石三姣一步跳过沟来,扶着徐紫燕上车,自告奋勇说,我带你们去!司机把车门一拉,上来吧!石三姣正要上车,徐紫燕掏出餐巾纸捂着鼻子,“嘭”!一把将车门拉上了。
石三姣猛地一愣,在心里骂道,什么骚货,老娘看马驹的金面哩!手一扬,你们坐车,我后面指路!
面的启动了,在前,慢慢地爬;石三姣小跑,在后,紧紧地追。爬的爬,追的追,车领着人,人撵着车,一溜小跑,一路吆喝,面的在马驹门口停下。
大门紧闭。石三姣来到隔壁,大叫马大寨,来客了!马大寨连忙出来,却是一位时尚的女郎,自有几分惊讶,很客气地问,请问你找谁?
“我找‘妈举’!”徐紫燕说,眼睛看着外边水杉树,上面有几只聒噪不堪的麻雀。
“你找‘爹举’去!”马大寨一声冷笑转身就走。石三姣大步上前拦住,压低声音说,兴许是你嫂子哩,快把你哥找回来!马大寨说,你看她那酸相!让她等,等不及了,滚蛋!石三姣黑起脸喝道,放屁!是不是嫂子,起码也是客哩!你不找,我去!马大寨过意不去,说声还是我去吧!气冲冲去了学校训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