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陈也青说,“马驹早有这层意思。大寨呢,我想也不会反对。再说,老人的婚姻,儿女无权干涉,给他们通通气,也只是走个程序,这叫礼多人不怪。你放心好了,我们包你做到快刀切豆腐,两面光!”
这边的底摸清了,按照他们事先商定的步骤,马不停蹄赶往下一站。
马大寨、李乖乖夫妇俩都在场,女伢爹快人快语直奔主题。马大寨低着头,踌躇好久才说,两位老天牌出马,是有于我们,只是这事……
“怎么啦?”女伢爹急了,“屙半头呕半头的,有话说,有屁放!”
“我这个屁可放不出口呀!”马大寨怪怪地笑了笑。
“大寨呀,”陈也青发话了,“你爸一大把年纪了,找个伴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做下辈的应该有孝心!再说,你哥早就有这想法,你也无权横加阻止!”
“不不,您误会了。只是……”
“你看你看,你的屁又吃进去了!”女伢爹发火了,“在龙船地,老子们开了口,还是说一不二的,偏偏在你这里不灵了!实话告诉你,跟你通个气,是把你看了一牛大,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李乖乖在一旁,看着丈夫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急得直想跳脚。往日里一张嘴像镊子,正夹了反夹的,这会儿知了遭雨淋不吱声啦?心一横,道出了实情,说这事我们早想过了,我们也巴不得老爸找个伴,伤风咳嗽了,有个端茶递水的,我们也放心。黄二婶人好,能干,我还背后跟大寨悄悄嘀咕了,要是黄二婶上门,我们老爸还能享几年福哩!可他说黄二婶人是真的好,可就一个破脑壳名声,好说不好听哩!
“我没意见,”李乖乖最后重申道,“可大寨哩,吃了筷子,横断肠子!”
“大寨呀,”陈也青说,“你们是后生晚辈,知其一,不知其二哩。这事你爸最清楚,你们也会慢慢明白的!”
“黄二婶是犯了煞星,遭活天冤枉罪哩!”女伢爹趁热打铁,“有些事哩,是误钻了黑窟窿;有些事哩,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既然是老天牌们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纵然以前有什么不美,都是儿长女大的事了,只要老爸晚年快乐就行。马大寨脑子转了弯,表态说,我听你们的!
两位老人是志在必得,生怕夜长梦多,接着乘胜追击,要马大寨夫妇俩立马就去接人。李乖乖慌了,说哪能这样急水下急墙呀!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捉只猫伢狗伢,也要有些动静呀!女伢爹笑起来,今天接人,不是接进门,是要你们去表示个意思,以后再择个日子,吹吹打打迎后妈哩!李乖乖说,大寨呀,今天是陈校长和女伢爹领头,我们去了也好说话,走吧!马大寨点头同意了。
他们出了门,沿着狮子古河堤上的蛇形小道,往伍立春的家走去。透过落叶凋零的树丛,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王老桥。两端的引桥部分基本浇筑到位,几座桥礅已岿然耸立起来,一座威武大桥的雏形,呈现在眼前。头戴安全帽的施工人员,伴着机器轰隆轰隆的声响,来来往往一片忙碌景象。他们正在日以继夜赶工期,不用多少日子,一道长虹就要凌空而起。
“大寨啊,”陈也青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听说,你哥在龙船地办的事,你很生气,是吗?”
马大寨沉默许久,才说:“钱是他凭本事赚的,我没份;人家去黄鹤楼上飞金,我也管不着,我生他的气干什么?”
“你杂种说气话哩!”女伢爹笑着说,“你们是兄弟,为他操心没错……”
“什么兄弟?根本不是兄弟!”马大寨忽然上火了。
陈也青联想到薛坦的龙船地之行,愕然良久,这犟牛是不是知道些蛛丝马迹了?
“你说什么?怎么不是兄弟?”陈也青小心翼翼地问。
“人家是大款!”马大寨放起连珠炮,“他大武扬威架桥,修路,先跟我说了吗?我被蒙在鼓里!他的那些工程,为什么就不包给我来做,让我也赚点钱?衔起屎往外跑,肥水尽流外人的田哩!”
“你是人心不满百哩!”李乖乖数落道,“你都找哥哥要了一百一十万,还嫌少?”
“一百一十万!”陈也青和女伢爹不约而同吃了一惊,“这是真的?”
“是真的!”马大寨毫不隐瞒,“头十万,是我帮他做房子、照顾老爸的工资;后一百万……是他的良心钱!”
“放屁!”女伢爹大怒,“他给你,是良心;你收钱呢?是狠心!是狼心!”
“我是狼心!”马大寨说,“反正老虎关进我的笼子,我是不会放出来的!”
眼看这一老一少要干仗了,陈也青连忙出来缓颊,说大寨呀,这是你们兄弟俩的事,我们不过问。至于你哥花这么多钱,办这么多事,做弟弟的思想上有疙瘩,我能理解。不过,我还是劝你想想……女伢爹接着说,我们龙船地的王老爷桥,桥换了几次,王老爷桥早不是当年的桥,可我们几代人仍然这样叫着;我们仍然记得,是王老爷王锦棠最初修了这座桥……
沉默。马大寨久久的沉默。
陈也青知道,牴人的黄牯被拴住鼻子了,很轻松地转换话题道:“一会见了黄二婶,可不准丁不丁,八不八的,要好好说话啊!”
“您放心,我又不是去吵架!”马大寨自个儿笑了笑。
都好多次了,婆媳俩在一起逗乐。傅新兰抖着锦缎大花袄,硬往黄二婶身上套,黄二婶一边躲闪,一边说,太花哩,太花哩,穿在身上一走,龙船地人要笑死哩!傅新兰说,妈,您一口新名词,老是‘与时俱进与时俱进’,怎么穿衣服就不‘与时俱进’呢?马驹眼力好,他还能看走样呀?这是他的一片心意哩!她又拿过那件“貂皮”中长外套,只见宝光闪闪,豪华又气派,黄二婶更不敢穿了。傅新兰很贴心地说,先放着。妈,等您到马家当新娘的那一天,做媳妇的得给您好好打扮打扮哩!
“看你说的!”黄二婶笑着抱怨道。
黄二婶是很玲珑乖巧又善解人意的,那天省里来了客人,陈校长特意安排自己去马长发家里掌勺,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事情过去许多日子,每每回想起来,心里就暖融融的,甜丝丝的。饭熟菜香做得好,客人吃得满意;帮忙的马大寨、李乖乖小俩口,马大寨言语不多,也不见生分﹔李乖乖硬是一口一声“二婶二婶”,叫得唱歌一般;至于马长发哩,避开儿媳的眼,挨挨擦擦的,还想去牵自己的手;当着他们的面,一本正经的样子。装的,谁看不出来,鬼相!
窗外的水杉树上,两只喜鹊在比赛,“家家家”、“家家家”;它叫的“嫁嫁嫁”、“嫁嫁嫁”哩!嫁谁呢?马长发!里里外外透亮透亮的了,就一扇玻璃窗隔着哩!
终于,开“窗”的人来了,媳妇傅新兰闻声从后院里回到堂屋。
“妈,大寨、我,我们来接您哩!”李乖乖不愧为“乖乖”,开口就一声“妈”,叫出满屋温馨。
“你……”黄二婶有些慌乱。
“是这样的,二婶!”陈也青很庄重地开了口,“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和长发哩,都一大把年纪了,都该有个伴儿。我和女伢爹商量好了,今天特地约了大寨、乖乖两口子一起来,就想听你一个实信。是不是?女伢爹!”
“就是就是!”女伢爹连忙附和,“立春出差了,新兰在场,我们也要讨你句实话!”
“这是好事呀!”傅新兰很真诚地说,“人老了,在一起有个照应!就看你们马家人的意思……”
“我今天就是带着我们全家的意思来的!”马大寨说。
久久干涸的心田,得到雨露的滋润;久久笼罩的云雾,终于消散了。倏忽间,几十年的屈辱、痛苦,潮水般涌上心头,黄二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您……都怎么啦?”众人都惊得不知所措。
“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哩……”
“别说了,二婶!”陈也青劝慰道。
“不,我要说哩!”黄二婶倔强地哭喊道,“我不说,后辈儿孙们心里有疙瘩,我也不想被这块石头压着,我要头高颈旺做人哩……”
伴着嘤嘤的啜泣,黄二婶情不自禁地道出了一个揪心的人间悲剧……
……那是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滚滚大潮搅得尘世间沸反盈天。青春年少的黄二婶,如所有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和梦想。年轻的泥瓦匠周柏林,第一个走入她的视野,后来马长发追了上来。他长得英俊帅气,干活肯下力,为人也很厚道。略逊一筹的周柏林,自觉退出了这场胜算极低的竞争,两人也因此而留下心结。
马长发的祖宗几代,干净得如一张白纸,荣幸地被相中为贫宣队员,登上了上层建筑领域“斗批改”的舞台,成为东河镇“耕读中学”的管校代表。
一个夏日的黄昏,东河镇革委会胡主任突然造访。胡主任说,长发同志工作能力强,我们要发展他入党,提拔为国家干部哩!黄二婶惊喜万分,多谢胡主任的培养哩!忽然,胡主任的脸色变得冷峻,你的贫农成份,恐怕有疑问吧?虽然你们没结婚,这事对长发同志还是有影响的!这真是半天响炸雷,黄二婶被击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胡主任又笑了,笑得很恐怖,说,也没关系,只要你配合组织,好歹在我一句话哩!说着,一双不安份的手,就伸向黄二婶胸脯,进而停在了奶子上。
别这样,别这样!黄二婶说。
就这样,就这样!胡主任说。
几番挣扎,胡主任将黄二婶放倒在床上……
胡主任因工作成绩卓著而上调了,马长发同志箩筐大的字,认不了两挑篓,回到龙船地抡起了刨子,斧头。那时节,马长发的父亲还健在,老爷子寻死觅活,高低不让这个被别人睡了的女人,进自己的家门。马长发心口滴血,却不得不就范。这时,周柏林早已和罗金美结婚……
名声扫地了,在一个封闭的乡村,在一个追求纯净的年代,一个失身的弱女子,只能选择了耳闭又弯腰的牯牛。后来的一场大病,牯牛的耳聋了,背驼了,成为木讷又邋遢的活死人……
……学大寨。赶大寨。战天斗地。围湖造田。贫困。饥饿……在村上给女伢爹当副手的祖法伯,听到了黄二婶的骨头,压得嘶嘶嘶的脆响,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终于,有了儿子伍立春……
空气仿佛凝固了,忽听傅新兰大叫一声:“姓胡的该天杀!”
姓胡的没有天杀,人家现在在市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门球哩!
黄二婶止住了哭泣,撩起衣襟抹着眼泪,又说:“二婶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寨哩,现在收回你们的话,也不晚!”
许久以来,龙船地总有人背地里对此蜚短流长,老辈人是耳闻目睹,大多是很体谅的。年轻人雾里看灯,针尖大的眼,棒头大的风,以讹传讹,越传越离奇荒诞。黄二婶的哭诉,把个马大寨都哭醒了,在心里埋怨马长发,爸,您欠了黄二婶的情哩!
李乖乖走上前去,帮黄二婶擦去泪水,说,过去的苦,就一风吹了,以后您就是我们的妈!牴人的黄牯马大寨,现在成了温驯的绵羊,朗朗地说,妈,我们不会亏待您。我们喝汤,不会让您喝水;我们吃饭,不会叫您吃粥!
“大寨呀,”黄二婶擦干泪水,“有你这几句话,我死了也闭眼睛!”
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陈也青和女伢爹一鼓作气,在伍立春出差回来之后,亲自出面操办了马长发和黄二婶的婚事。原准备办得隆重些,两位老人坚决不同意,说又不是年轻人,大吹大擂的叫人笑话。这样,伍立春就请了一桌,马家请了两桌,没有大操大办,却也十分热闹。
村上许多人前来送彩礼,马驹都一一婉言谢绝,只特别请了周柏林。在热烈的鞭炮声中,马驹开了保时捷接来后妈,傅新兰和李乖乖两个媳妇当了伴娘,一左一右挽着黄二婶,小囡囡叫着“奶奶、奶奶”,热热闹闹迎进了门。黄二婶穿着马驹买的锦缎大花袄,仿佛年轻了十岁,宛如一位城里享福的老太太,送恭贺的人们惊叹不已。
喝喜酒的时候,周柏林说,二婶,你要好好照顾长发哩!黄二婶说,我晓得,我晓得哩!周柏林又说,木匠,你要好好照顾二婶哩!马长说,我晓得,我晓得哩!
两位老人的心结解开了,马驹高兴,陈也青也高兴,大家都高兴啊!
女伢爹端起酒杯给马长发敬酒,说,长发呀,你人虽老,钢火好,摸了一条上坡鱼哩!睡了热乎被窝筒,还要赶紧加油,兴许还能摘个秋葫芦,也不可知哩!一句话,逗得一屋人子笑翻了天。
落日在窗外流连忘返,新房里闪闪亮亮。马长发笑,黄二婶笑,两人对着笑。夕阳的余晖,多么明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