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好事!”唐副站长仰起头,望着头上的吊灯想了想,“啊对了,你们龙船地回来一个农民企业家,叫什么来着……”
“马驹。电排灌站就是他出钱修建的!”
“不容易。声名远播,遐迩闻名!”唐副站长大加赞赏,“我都想拜访拜访,可惜缘悭一面啊!这么说吧,这点小事是用不着你亲自跑路的,带个信来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呢?”伍立春一脸虔诚等候下文。
“我理解,这里边有些以讹传讹了,”唐副站长做起了自我批评,“也怪我们工作做得不好,‘电老虎’的臭名传开,老百姓都怕了。其实,支持农业,发展生产,是我们最大的责任!这么说吧,你们的电排灌站,安什么电机,多大功率,线路走向,怎么安装,写个报告来,我立马审批!”
“还要写报告?”伍立春面有难色,“这我是外行,不懂哩,我今天来只是先摸个底!”
“没关系!”唐副站长很宽容,“现在提倡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换个说法,我们也急为民所急吧,不用你来来往往地跑路了。你们的电工小江是内行,我有他的电话,直接找他!”唐副站长支农心切,雷厉风行,立即拨通了小江的电话,“喂,小杂种,龙船地建排灌站,天大的事,你不管不问,害得伍书记亲自跑路……好了,好了,检讨留以后去做,这会就把情况跟我说说……嗯,好的,好的,好的,嗯,嗯……我知道了,知道了,手续就由你以后来办!”
“这小子,你得经常拿他的态度,修理修理!”唐副站长自言自语道,旋即关了手机,“手续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立春同志,”唐副站长的语气,悄悄变得严峻,“有句话嘛,我得跟你伍书记先通通气。为了保证设备的质量,确保今后排灌的正常进行,你们的电机、变压器、电缆、水泵等等器件,只能由我们提供,这是惯例。否则,出了事故,我们概不负责!”
伍立春知道,碗上的红烧盖面肉扒开以后,打底的萝卜丝出来了,这是他不好贸然表态的事,便说:“唐副站长,龙船地的排灌站,不是国老板投资,是马驹个人捐款,我不好做主,得与他商量!”
“那就以后再说吧!”唐副站长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径自学习去了。
伍立春急了,这是他跟马驹精诚合作后,单独经手办理的第一件事,必须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而且看样子,这事拖不得,今天不落实就错过了机会,以后兴许人家开会去了,兴许出差了,你急他不急,正所谓三百斤的牯牛,八百斤的卵袋,拖死你!
“唐副站长,您等等!”伍立春做出个难以为情的样子,“厕所在哪儿?我要方便一下!”
唐副站长没说话,指了指楼道尽头拐弯处,默默坐下了。
进了厕所,伍立春掩上门,又朝几个虚掩着小隔门的蹲位看了看,发现并无旁人,立即掏出手机,想了想又关上了。
唐副站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见伍立春进来,就问:“是不是请示了那位马老板?怎么样?”
“哪里哪里,”伍立春连忙掩饰,“我尿急哩。”又央求道,“唐站长,您让我回去商量商量!”
“行,你们就好好商量商量!”唐副站长站起来,打了个很响的呵欠,伸了个懒腰,是要送客了。
李鹏飞那天从夏桂花那里借来的锦囊妙计,并未收获马到成功的奇效。他又一次主动找到马驹,表现出很高的热情,说:“马驹同志,你真有板眼,安居工程大部分上马了,大棚区的骨架也栽得差不多了,进度真快呀!”
“这里边有立春哥的功劳!”马驹有意点出了“立春哥”。
“是哩,我该向他学习哩!”李鹏飞身段柔软,顺势点题,“这些日子,我都作自我批评了,我该做点贡献哩!我看呀,骨架恐怕不够吧?”
“差一部分。”马驹说。
“这样吧,不足的部分,交给我去采购吧!”
马驹想起伍立春的告诫,他对李鹏飞果真看得太准,心里也有底了,却故意问:“去那里买呢?”
“仙桃市三伏潭有卖的!”
马驹知道这个地方,比起郑场足足远了二十公里,李鹏飞的狡黠可见一斑。
“可是,我听说郑场就有呀,从汉江大桥过去,不出三五里就到了,你这是舍近求远呀!”
李鹏飞无言以对,只好打马虎眼:“反正这任务你交给我,我保证完成!”他绝口不提“钱”字,可见夏桂花妙计的精髓,他倒是心领神会了。
马驹的心口动了一下,他知道李鹏飞信誓旦旦的表白,只不过是暗渡陈仓的铺垫。李鹏飞想赚点小钱,这也无可厚非,马驹也确实愿意给他网开一面,这何许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的田吧?可齐国洪那里已经敲定,人家是倾力帮忙,你出尔反尔,难免让人产生怀疑,只好说这事情不必你操心了,我们已作了安排。只要你愿意,参与村上的工程,像其他人一样,我也会按误工计工的原则,给予报酬!
如果能够这样,李鹏飞就不是李鹏飞!“马驹,你这是怀疑我从中赚钱哩!”他自已按捺不住,主动点了题,面孔立刻变得狰狞。
马驹不再理他,对李鹏飞的怜悯和同情,霎时荡然无存,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怪诞的问号:这个李鹏飞,为了追求过度补偿,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了?
华艳湖深处,一溜排着十来个大鱼塘,分别给大毛、石头、磉磴结子兄弟等三四户承包了。他们既种田,又养鱼,分别在塘边搭起几间简陋的小屋,作为栖身之所。就是这样一个远离炊烟的地方,成了赌徒的天堂。李鹏飞也经常光顾,人们已见怪不怪,对他们的出没也习以为常。但东河镇派出所,也经常神出鬼没来这里抓赌,终因地势开阔难以隐蔽,总是无功而返。但一场拉锯战,仍在悄悄进行中。
今天首先到达的是两个人,生得孔武剽悍的大个子,外号大叫驴;螳螂脖子虾弓背的尖嘴猴叫刀豆脸。他们是远近闻名的大赌棍,赌瘾大而且毒瘾也大,性情十分凶残歹毒。
石头和磉磴结子堂兄弟俩,从大棚区忙活之后,偷功摸夫回鱼塘补鱼网。大毛的儿子改生,和结子的儿子秋征在鱼塘逗闹,赶得鸭子“嘎嘎嘎嘎”直扑腾。大毛便骂你两个狗日的会死呀?老子扔进鱼塘喂鱼去!
结子说话结巴不利索,石头听不惯在一旁打不平:“你要骂,就骂你的儿子,可不要一棍子扫百人!”
“老子骂了怎样?”大毛十分霸道。
“这可不是你当专业队员的时候了!”石头不让嘴。那些年,农村收公粮水费,都要组织专业队,大毛是专业队的领军人物之一。
“你……”
“理他干什么?”刀豆脸一声喝,转而取笑大毛,“你那儿子叫什么?叫改生?怎么叫个怪怪的的名字!”
“劳改回来生的,不叫改生叫刀豆脸?”大毛说。
刀豆脸笑道,你大毛除了讨相因,屁的狠没有!大毛拍拍胸,老子的狠没让你看哩!大叫驴说,大毛,别吹牛了,放哨的事你还是安排一下!
大毛走近磉磴,说结子,有人来了你咳一声!结子不愿意,你们赌……赌博,派出所来……来了,还以为我也赌……赌博,乌龟被蛇咬,连累壳……壳子哩!大毛鼓起眼,你是吃菜的虫?派出所抓你?石头说,叫你咳你就咳哩!
李鹏飞从远处走来,结子一见就“咳!”刀豆脸从棚子里出来一看,没人。李鹏飞蹲夼子里拉屎去了。拉完屎站起来,结子又一声“咳!”大叫驴出来,又没人。李鹏飞踩到屎上滑了一跤,摔了个嘴啃泥。大毛火了,大骂结子狗日的,盘老子们的陀螺?咳咳咳,你不怕咳出痰火病呀?李鹏飞蹭去脚上的屎又站起来,结子不敢咳了。
“结子!”大毛从透气眼里看见来了人,又骂,“你眼睛掉卤锅了?当咳不咳,不当乱咳!你眼睛瞎啦?”
“好像是……是……村长哩!”结子说,果然是。约好的赌友没来,几个人感到无趣,就围在一起抽烟,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胡吹神侃。洋鸡子屙尿了,黄牯下了牛伢,雷公爷打死了蜈蚣精,咸菜豆豉炸胡椒,一盘接一盘托了出来。
“鹏飞”,刀豆脸说,“你们龙船地出了财神爷,你当村长的,螺蛳蚌鼓总该摸了几个吧?”
“摸个球!”李鹏飞长一叹声,“老子是道士遇鬼扳令牌——法都使尽了,刮痧皮子都没捞一个!”
“真的?”大叫驴将信将疑,“是怕我们劈了你的篾吧?”
“骗你我是王八!”
“他还有些什么工程?”
“别的都开工了,还有水泥路……”
“老子们来试试,承包!”
“你们去试试运气吧!”李鹏飞眉飞色舞嘴巴贴过去,“哎,狗日的,今天好彩头,老子们一起去弄几包烟钱……!”
郑场预制厂的第一批货启运了,十辆载重大卡车,装着满满的U形槽,驶过汉江大桥,从郊区绕过东河镇,鱼贯驶向龙船地。途经东庙村,前边的老司机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个人驾着摩托,猛地在横在了路上。老司机连忙转动方向盘,却见摩托也跟着打个旋,换了个位置又横在了另一边,死死堵住了车队的去路。这显然是有意拦车,老司机匆匆忙忙又是打转向灯,又是亮尾灯报警减速,眼看离摩托越来越近,摩托仍不让道,老司机紧急踩刹车,直到快要撞上了,大卡车才停下来。
“你要死呀!”老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大骂,“你要死就跳河上吊去,不要害老子!”
“你才要死哩!”李鹏飞大叫,“你也不争开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怎么啦?”从后边车上跳出个小伙子,笑嘻嘻地问,“你们谁的裤子没上拉链,让这家伙溜出来啦?”说着,掏出手机对着摩托和卡车拍照,显得很是老到。
“你狗日的!”李鹏飞懂这套路,恼羞成怒地直奔小伙子,“你拍什么拍?这里是什么地方?龙船地哩!”
“龙船地是共产党的地盘,”小伙子朗声说,“不是座山雕的老巢哩!滚开!”
“老子就是座山雕!”李鹏飞毫无惧色,胸脯拍得梆梆响,“你是杨子荣?打虎来了?试试看!”
司机们全部下来了,团团围住李鹏飞,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老司机有点怯场,说碰上车匪路霸了,赶快打110!
“110是你爹?”李鹏飞嗓门更高,“你有谁敢弹老子一指甲壳,马上喊几车人来,把你的车给推翻了!”
这时候,大叫驴和刀豆脸从旁边树林里闪出来。
“怎么啦?”大叫驴假装过路人,“一个坐山虎,一个行山虎,谁斗得过谁呀?”
“是呀,”刀豆脸出来帮腔,“只有千里的人情,没有千里的威风哩!你们也是过路的,问问这位同志有什么要求,打发一下不就行了?真要动起手来,我们拳头痒痒,伤了哪边都不好呀!”
这架势,还真把几个外地人镇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已没有了刚才的锐气。老司机火气大,胆子小,拉了几个人去一边悄悄商量道,你们去问问,这杂种到底要干什么?磨磨蹭蹭间,终于有人出面了,说这位大哥,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说,何必发火呢?
第一个回会,李鹏飞轻松获胜,更加趾高气扬:“实话告诉你,你们的货龙船地不要了,拉回去!”
“什么?拉回去?你什么人,敢放臭屁!”那个小伙子挺身而出,直奔李鹏飞。刀豆脸和大叫驴立即跟上,故意闪开衣摆,裤腰上闪闪亮,原来是刀!
老司机第一个被唬住,忙把小伙子拉一边去了,对李鹏飞陪着笑脸说:“我们是跑运输的,你就等一等,我们请厂长来解决!”
郑场离这里才十几里路,不到半个小时,郑场长就开着小面的来了,一见面,却是老熟人。
“哎呀呀呀,”郑场长高兴地大笑,“原来是李村长,我还真以为碰上了车匪路霸哩!”说着,又批评自己人,“这是李村长,你们不认识?都什么记性!”
李鹏飞也怔住了:“原来是老郑!你还在当场长?”
“磨命哩,托了人生,总要弄碗糊糊喝呀!”郑场长忙不迭地奉烟,“到底出什么事了,李村长?”
李鹏飞一笑:“你这事可叫我为难啦……”他告诉郑场长,我早先代表龙船地在三伏潭签了合同,后来又有人在你们郑场签合同,两边的合同重复了哩!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你们郑场的合同在后,作废了,货不能要了,只能退回去啦!
“什么?”郑场长脸色大变,“这,这,开什么玩笑嘛!”
“我知道这事很严重,”李鹏飞直搓手,显得难以为情,“我去三伏潭联系过,打算退他们的货……”
“他们怎么说?”郑场长急得不行。
“他们……”李鹏飞显得难以启齿。
“他们说什么?你说呀我的李村长!”
“狗日的们抠哩!”李鹏飞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说,要退货可以,可得补偿损失哩!”
“补多少?”
“一万!”
“一万?我这个单做下来,总共能赚几个钱?”
“要不,就伍仟,我再去给三伏潭做做工作吧!”
“不行!”郑场长坚决地拒绝。
“那你说给多少?”李鹏飞有点软了。
“这简直是敲诈!”郑场长显然被激怒了,态度趋于强硬,“一分钱也不给!”又朝众司机一挥手,“开车,龙船地!”
“我就对不起老朋友了!”李鹏飞调整了一下摩托的位置,索性坐了上去,挡在车队前面,刀豆脸和大叫驴摆出了斗殴的架势。
司机们又围上来,那个小伙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李鹏飞拿起一把大扳手严阵以待,双方剑拔弩张,已经碰撞得火星四射。就在这火药桶嗤嗤冒烟的时刻,伍立春骑着摩托从电站回来,刚好路过这里碰上了。
几年前,市政府在龙船地办大棚,骨架全部是由李鹏飞经手,从郑场预制厂采购的。郑场长多次到过龙船地,和伍立春打过不少交道,也是老熟人了。
车上装的全是U形水泥槽,方向也是直往龙船地,却在这里抛锚了。李鹏飞呢,在那里虎视眈眈,伍立春感到很奇怪,便问郑场长,出什么事了?
“你问问你自己,”郑场长余怒来消,“你们龙船地做的还叫事呀!”
伍立春没头没脑被一顿抢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把郑场长拉到路边的树下,说,郑场长,你消消气,我们什么事做错了,请批评!郑场长疾言厉色地责问道,你们龙船地跟我们签了合同,怎么又去三伏潭签合同?
“没有这回事呀!”伍立春完全弄糊涂了。
“你去问问你们的李村长!”郑场长气呼呼地说。
李鹏飞头枕在摩托扶手上,双脚高高地翘在后座的小箱子上,身子蜷缩成个大爪虾,一副很悠闲的样子。
伍立春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鹏飞同志,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没有去三伏潭订合同呀!”
李鹏飞一骨碌从摩托上跳下来:“这事你别管!”
“这是大事,我怎能不管呢?”
“叫你不管就不管!”
“这事我管定了!”伍立春很坚决地说。
“嘿!”李鹏飞一脸讥诮,“你以为扑到马驹怀里,你的翅膀就硬了?什么东西?小布什哩!”
伍立春头上仿佛被人击了一闷棍,热血猛地直冲天灵盖,他一步步逼上前去,喝道:“你再说一遍!”
“小布什!”
“嘭!”一声脆响。伍立春猛击一拳,李鹏飞一闪身,重重地落在肩上。
“嘿!你敢打我!”李鹏飞扑过来,又叫,“小布什!”
“嘭!”伍立春又是一记重拳,这一次打在了胸脯上,“你再叫!”
“小布什!”李鹏飞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嘭嘭!”“嘭!”伍立春忍无可忍,连续几拳头,不偏不倚砸在李鹏飞脸上。
伍立春当过兵,又年轻十来岁,李鹏飞根本不是对手,被几记重拳打得晕头转向,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他大呼“大叫驴!”大叫驴和刀豆脸,不知什么时候早溜走了。
“好哇!”李鹏飞擦着鼻孔的血,“你等着,老子以后算总账!”
“不要等,现在就算!”伍立春气愤难消,“你到陆明鉴那里告状去吧!这是第二次了,你还不长记性!”
司机们不知李鹏飞为什么挨打,只是一个劲的拍手叫好,说这种鸟人该打,该打,可惜老子们没帮上忙!
“不要煽风点火!”郑场长制止道,又对李鹏飞说,“你这人也太不识相。那年,你去我们那里采购骨架,不仅要了回扣八万元,每根单价又加了伍元,你都赚了不下二十万,还不洗手呀!”
“你……”李鹏飞还想狡辩。
“你不承认?账还搁着哩!”郑厂长理直气壮。
“钱也不是老子一个人赚了,野老公多哩!”李鹏飞被打趴了,伏在摩托上说。
伍立春不屑地瞥了一眼,转身对郑场长说:“对不起,你们出发吧,一会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