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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各有财道(1)

马大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抓那只阉过的大公鸡,先是杀了放血,接着还主动地挦了毛,就安排李乖乖说,瓦罐煨汤!李乖乖问,今天是哪个菩萨的生日,要喝鸡汤了?马大寨说,煨好了,给老头子端一碗过去!李乖乖说,光给爸他一个人?要不,把囡囡他伯叫过来一起喝吧,你没看他又黑又瘦的,整个人都脱形了!

“不管他,”马大寨断然说,“活该,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

真的,几个月来,马驹除了没日没夜的奔忙,生活上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买了菜放在冰箱里,老头子一鼓捣,咸的舌根发麻,淡的又索然寡味;饭呢,不是水多了,就是水少了,夹生不熟咬得叽叽响,锅巴焦块捣成一锅黄糊糊。就这已经难为老爸了,做儿子的还什么好说的?吃!刚回来的时候,一副葱花秀白的书生样,现在黑了,瘦了,身上已找不到当初的风采。

马长发捧着小儿子端来的鸡汤,香喷喷的直叫人流口水,他正要喝一口,又默默地放下了。马大寨问,爸,您怎么不吃了?是乖乖弄的味口不好?马长发说,味口好,味口好,哪能不好呢?那您为什么不吃?我,我留给你哥吃哩!

“您心疼他有什么用?他没钱?他不好好照护自己,怪谁呀?”马大寨很气愤。

“话是这样说,可是……”马长发仍然不吃。

“不行,”马大寨十分决绝,“您不吃我就端过去了!”

“你……你……太狠心哩!”马长发满脸狐疑,迷惘地望着马大寨,“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二心了?你们是亲兄弟哩!”

马大寨见老爸有些怪怪的,知道他又想到那个秘密了,心里暗自好笑,我什么不知道?妈早就告诉我了,您还瞒着我!便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二心’‘三心’的?是亲兄弟呀,可他自己把自己不当人哩!”

“没二心就好,就好!”马长发喃喃地说,“有句话我想问你,你哥给你两笔钱,你就真要了?”

“爸,他给我,我当然要!”

“都一百一十万哩,赚来不容易,你的心……铁打的!”

马大寨鼻孔喷粗气,恨恨地说:“他那钱是大水流来的,您心疼,他不心疼;我不要,他还不是胡乱花了!”

“他胡乱花也不该你花!”马长发骂道,“头次的十万是他给你的,说起来也算名份,我不干涉。可后边那一百万,你要了就伤兄弟情份,快把那个存折给我!”

“给您?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你……你……你们是亲兄弟哩……亲兄弟哩……”马长发气得说不出话来,赌气地把那碗鸡汤,放进冰箱里。

马大寨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到马驹房里。马长发问,你找什么?马大寨说,马老板不在家,带回什么稀奇宝贝,我想偷偷看看哩!马长发堵在房门口不让进,还大喝道,不准看!他的东西你看什么?马大寨悻悻地说,好,好,不让看就不看!瞅着马长发离开的空档,马大寨迅速潜入马驹房里,手脚麻利地开始了寻找。

马大寨的理由是充分的,弟弟好奇,看看哥哥的行囊,也是无可厚非,马长发也就没往别处想,自个儿忙去了。马大寨打开箱子,也没什么稀奇宝贝,几套西服和几条领带以及几套春秋时装,全都叠得平平展展,悠悠散发着新衣布料的香味。马大寨暗笑,马大老板,这般漂亮的衣服睏箱子多可惜,你穿呀!在龙船地的垡眼里,你穿呀!翻遍了箱子里的夹层、暗箧,却没有他想要的物件,便按原样放好。

再打开那只大提包,里边一层又一层。大皮夹,小皮夹;长形的,方形的,皮夹套皮夹;里边全是精美的小纸片,平板的,镀膜的,鼓鼓囊囊;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在一个小皮夹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马驹的居民身份证。

马大寨骑上自己那辆什么都响、唯有铃当不响的破自行车,背上囡囡淘汰下来的书包,装上所有应带的物件,来到东河镇农业银行,办一件平生破天荒的大事。此前,他与银行打交道的经历,是马驹汇回做房子的钱,他才有幸光顾银行,办理相关手续需要身份证,也是从这里获得的经验。

农行大厅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原来刚刚碰上了城镇居民领低保的日子。他紧紧地把书包抱在胸前,悄悄在一个旮旯里坐了,偷偷打量着过往的人们,警惕地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待人流高峰过后,他来到一个窗口,将一张银行卡和一本存折递进去,说,把两笔钱合在一起!

“什么合在一起?”里边的眼镜小姐翻着眼皮问。

“就是……就是……合在一个人名下!”马大寨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审慎的目光,一会儿流连在存折和卡上,一会儿又游移到马大寨脸上,扫描足足半分钟。接着又递给背后一位先生,二人紧密配合,协同作战,又用了一分钟仔细审读,一段潜台词在他们脸上一览无余:这么个人,拥有这笔巨款?那位先生看着看着,忽然一拍脑门子,说这本一佰万的存折,是我经手办的,才刚刚办了个把多月,又要转账过户?

“办了个把多月,就不能转账过户?”马大寨十分恼怒。

眼镜小姐没有正面回答,大约审核已毕,伸出一只手:“身份证!”

马大寨递过两张身份证:一张马大寨,另一张马驹。

眼镜小姐的眼睛,立时成了显微镜,那位先生的两只大眼球,则承担了望远镜的功能。两人配合默契,又一次在两张身份证和马大寨之间,左边一轮,右边一轮,仿佛几枚钢针,在马大寨身上扎来扎去。马大寨被盯得不耐烦了,喝道:“你以为有假?你去龙船地问问,老子是谁?是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你这人怎么说话?”眼镜小姐手上停止了动作,大声斥责道。

“别跟这种人计较,给他办!”那位先生感觉所有审核无误,在一旁转弯子。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眼镜小姐娴熟地敲着电脑,一会儿功夫,乎续办好了,问马大寨要不要设密码?

“当然……要!”马大寨知道,设密码肯定比不设密码好。以前跟马驹存取款时用过几次,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怎么设密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密码器在那儿,没长眼?”这回轮到眼镜小姐出气了。

马大寨就胡乱敲起密码器,每敲一次,那玩意总是说“请输入密码”、“请输入密码”。马大寨仿佛被人戏弄一般,满脸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尴尬地把密码器一推,说:“干脆,你帮我搞一个什么鬼密码算了!”

“你开什么玩笑?”眼镜小姐不屑地撇撇嘴。后边那位先生,这会儿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隔着玻璃朝营业厅的顾客喊话,你们谁指导指导!终于有个好心人演示了几遍,然后自觉地把脸转向一边,让马大寨自己去操作。马大寨得了要领,又想了想,存款本来是马驹的,他的生日刚好是六位数,就用这个数作密码吧,马大寨最终迈过了这道坎。

接过那本存折的时候,马大寨好似一个下榻馆驿的旅人,经历了一次艰难跋涉之后,绷紧的骨架松弛了下来,簌簌簌地一阵脆响。他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一本轻飘飘的存折,竟有如此沉甸甸的份量。一佰一十万!对于一个在垡眼里抠日月的庄稼人,是个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比大山还重啊!怀里揣上这笔钱,风不怕了,雨不怕了;不想山珍海味,不图富贵荣华,平平淡淡过日子,这笔钱可以让人对付一辈子!

马大寨回来后,先去老爸那边,悄悄地将马驹的身份证放回原处,然后回到自己的家。关上门,将存折和卡,用塑料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用细绳捆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塞进房顶上堆放杂物的槅子里,用破衣乱衫堵了个严严实实。这将是一个永久的秘密,除了自己,谁都不容看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更不会让马驹知道。他要让这个恣意妄为的哥哥,感到自己口袋的窘迫,对自己的行为有所节制和收敛。只有到了哥哥再一次沦为穷光蛋、再一次穷愁潦倒的那一天,他才会救难于水火。当然,他在心底里默默祈祷,愿哥哥永远发达,那种令人颤栗、令人惶恐的日子,永远不要出现。最终在某个时刻,他再完壁归赵。

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大功业,马大寨久久积郁在胸口的恶气,终于透了出来,浑身涌动着久违了的惬意与畅快。

哥哥,这笔钱我给你攒着,我对得起你了,对待起兄弟了!

前期的施工到了一个段落,周凯旋对材料费、务工费等等,及时结账到人,做了详尽报表,交马驹审查。马驹拣重要部分看了看即签了字,很满意地说,很好。赶快把钱发下去,我说了的话要兑现,免得大家产生误会,影响了工程进度!

工钱的发放,无疑是一项重大举措,不仅极大地鼓舞了人心,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也进一步催化了人们的良知,激发了巨大的能量,龙船地处处热气腾腾,如火如荼,一派繁忙景象。

王老爷桥施工进展顺利,人海战役的阶段过去了,更多的劳力,被分流到百顺剅和华艳湖的沟渠硬化工程上,两项工程同时动工了。

百顺剅的启闭台和剅体结构,已经全部拆除,废墟的清理也基本完毕,不日即进入整体施工。对于参与过较大型桥涵建设的许洪茂来说,这几乎就是小菜一碟。他自己绘制了简单的图纸,交给王老爷桥的监理工程师徐工过目,徐工看后很满意,连连称赞说,不错不错,可以可以。

马驹来到现场看进度,许洪茂一拍脑门子,说,驹子,你看我,日里跑四方,夜里补裤裆哩,有一件事我忘了提醒你!马驹说,您现在告诉我也不迟呀!许洪茂就告诉马驹,说刚才村上的电工小江来过,他说我们既是建排灌站,要安装电排设施,这牵涉到电力增容,要电管站审批的!马驹一听才猛然惊觉,这事自己怎就疏忽了?

“还有哩,”许洪茂补充道,“百顺剅和王老爷桥不同,要挖开狮子古河堤,这又由镇水工站管着……”

“河堤实际上已废弃了,没有什么作用,他们也管?”马驹问。

“是呀,”许洪茂一脸无奈,“狮子古河的来水量不大,枯水季节水位也就在滩涂上一点点,平常的日子是没人管的。许多人就挖了堤土,去填台基禾场什么的,弄得到处坑坑洼洼,也没见谁来放个屁。可他真要说管,就有麻烦哩!”

“我知道了,谢谢洪茂伯的提醒!”马驹说。

“还有,”许洪茂进一步提醒道,“这些人嘴巴大,牙齿尖,你得当心哩!”

“他们不会把我吃了吧?”马驹笑道。

“吃倒不会,忍气吞声看他们的嘴脸哩!”许洪茂说,“这事你不能去,说话没名份。让立春去,他既有名份,又跟他们熟,人熟好说话!”

“行,我这就去找他商量!”马驹说。

华艳湖的沟渠硬化,分为大沟和小沟,大沟是主脉,沟底用混凝土浇筑,平平展展;坡面用石块砌成,石块的衔接处,勾出凸起的水泥筋,一圈一圈的环环相接,连成一个板块,很有点不规则美。小沟相当于毛细血管,渗透进田地的片块之中,全部敷设U形水泥槽。这样就组成了一个排灌网络,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

这里由周柏林领班,王水平做副手,两位忘年搭档配会默契,相处十分融洽。干活的时候,总要找些话题来打发时光,这是手艺人必备的功课。王水平手持瓦刀,一边抹着水泥灰浆,一边问周柏林,您的工钱领了没有?周柏林说,领了。

“没有多领吧?”王水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日巴弹琴!”周柏林虎起脸骂,“锣做锣打,鼓做鼓敲,你以为凯旋管钱,就可以随便领呀?老子不是那种人,那是马驹的钱哩!”

王水平见周柏林生气了,忙转弯说:“柏林伯,我说笑话哩!”

“有这样说笑话的?”周柏林仍然很生气。

王水平觉得自己的话,伤了老头子的自尊,就想冲淡一下气氛,说我想起一个故事哩,未开口自己倒先笑起来。周柏林问,你笑什么?王水平说,我讲个故事您听不听?周柏林说,你有话说,有屁放!王水平就讲故事,说,有个孙伢子,裤子上泥巴一坨坨的,硬是拱进爹爹被窝里,要跟爹爹睡。爹爹说,不行不行,看你那裤子肮脏死了!孙伢子又哭又闹,我就要跟爹爹睡,我就要跟爹爹睡哩!爹爹说,小杂种,叫你妈把裤子脱了来跟我睡!

周柏林笑得前仰后合,说你狗杂种从哪里舀来这些猪潲水!王水平说,我这是提醒您,明儿娶了媳妇,抱了孙子,可别……

“瞎说!”周柏林喝道。王水平一愣,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周柏林未过门的媳妇许红梅,乃指挥长许洪茂的千金,一个村子的人,讲笑话也有些禁忌的。

偏偏王水平嘴巴闲不住,又开玩笑说,柏林伯,马驹跟凯旋都绑上条了,好得像一个人多了个脑壳一样,您跟长发伯怎么就像仇人呢?周柏林说,你在门角垴里吃鸡屎哩,哪里螺蛳哪里弯,你晓得个屁!王水平嘻嘻嘻地笑,不是为年轻时谈恋爱吧?周柏林嗫嚅好久才说,你杂种没老没少的!抓起一把水泥灰就要抹,王水平立马告饶,好我的柏林伯,只准口动,不准手动哩!

伍立春经常在几处工地走动,除了解情况,还帮忙干活。他正好扛一块石头过来,见这一老一少说说笑笑,便问什么事呀,笑得要翻筋斗的!王水平随机应变道,笑你哩!

“笑我?”伍立春放下肩上的石头,“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现在像个支书了!”

“你别牛尻里扯到马尻里,”伍立春很惬意,“女伢爹怎么批评的?你这就是马吃石灰一张白嘴哩,乘机偷懒磨洋工,小心骟了你的狗卵子!”

王水平反应极快,立即问:“你说‘狗卵子’是骂人?还是抬举人?”

伍立春一下子懵了,说,是……未等他说完,周柏林大笑,你个聪明人,倒被他占便宜哩!伍立春想了好久才明白,骂道,王水平,你耕田不快转弯快哩!

王水平不笑了,很正经地说:“立春啊,U形槽怎么还没影儿?等着施工呀!”

“是呀,”伍立春望望远处,“不是说了今天开始送货的吗?兴许在路上吧?”

为百顺剅电力增容的事,马驹去了王老爷桥工地,未见伍立春,知道他在湖上,果真在这里碰上了。伍立春问,有事吗?马驹说,有件事,我们都疏忽了,得亏洪茂伯刚才提醒!伍立春听马驹说完就急了,哎呀,这帮电老虎、水老虎很厉害哩,毛都不能拈一根的!

“是吗?”马驹很平静,“我们不拈他的毛,只要他办事!”

“其实哩,”伍立春忧心忡忡,“现在不是没有电,可他们就是……”

是的,自从三峡大坝发电联网之后,电力供应充足,己成为买方市场;而且,对于涉及农业生产用电,政府是倾全力予以保证的,加装一个小小百顺剅的电动机,应该没有问题。

伍立春没少与那些人打交通,知道他们的秉性。龙船地有一户人家,楼顶不到一米处就是高压线,存在极大安全隐患,户主要求改道,跑了整整三年,路上跑出了槽,开头找唐副站长,没用;后来上上下下找了不下十人,村上出面也不管用;后来,伍立春出了个主意,说你蚀点财吧,蚀财免灾哩!果然……那天上午,来了五个电工,用了不到半天时间,高压线就移走了。

“我担心哩,”伍立春说,“他们会……”

“没事!”马驹很坦然,“伤皮不伤骨。我们这就去!”

“不,”伍立春笑着摆摆手,“我脸皮厚,不怕丢人,先去探个虚实。你是‘老总’,不到关键时刻不用你出马!”他是担心弄得不好卡壳了,会损马驹的面子,事先留个回旋的空间。

马驹理解他的好意,就说:“那就麻烦你了!”

在电站大楼的站长办公室,伍立春受到了热情友好的接待。

“哟,”唐副站长满面笑容,“伍书记大驾光临,今天什么风啊?”又是倒水,又是奉烟,客气得如久别重逢的故交。

“我来求援哩!”伍立春欠欠身子,拘谨地坐下。

“说,快说!”唐副站长很痛快,“只要我能办到的,绝对帮忙!”

“我们的旧百顺剅拆了,打算安电排灌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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