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毫不犹豫，冲着几个孩子猛叫起来。小孩子突遭袭击，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小白气势汹汹，神情吓人，那怒火中烧的目光，利刃一般龇出的牙齿，看似当即就会咬上一口。几个孩子四散逃走，有的慌不择路，竟跳到路边的花坛里。小白追了一两丈远，然后一转身，朝着小狗责怪似地说：
“好啦，跟我一道来吧。我送你回家。”
小白旋即又朝来时的树林猛跑过去。茶色小狗也撒欢儿跑了起来，钻过长凳，踢倒玫瑰，毫不示弱。颈上犹自拖着那条长长的绳子。
两三个小时后，小白和茶色小狗立在一家寒碜蹩脚的咖啡馆门前。白天也一片昏暗的咖啡馆里，早已灯火通明。音质沙哑的留声机，正在放浪花小调一类的曲子。
小狗得意地摇着尾巴，对小白说：
“我就住在这儿，在这家叫大正轩的咖啡馆里。——叔叔，你住在哪儿呀？”
“我吗？我——在老远的一条街上。”小白凄凉地叹了口气。“行了，叔叔该回家了。”
“再待会儿吧。叔叔家的主人厉不厉害？”
“主人？干吗要打听这个呢？”
“您家主人若是不厉害，今儿晚就住在这儿吧。也好叫我妈妈谢您救命之恩哪。
我们家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像牛奶啦，牛排啦，咖喱饭啦，等等。”
“谢谢，谢谢。不过，叔叔还有事，等下次来再吃吧。——那就问你妈妈好。”小白瞟了一眼天空，然后静静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咖啡馆檐头的上空，一钩新月，正自清辉流泻。
“叔叔，叔叔，我说叔叔呀！”小狗伤心地用鼻音喊道。
“那就请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吧。我叫拿破仑，又叫小拿破，或是拿破公。——叔叔叫什么名字呢？”
“叔叔名叫小白。”
“小白……？叫小白多奇怪呀？叔叔浑身不全是黑的吗？”
小白不禁悲从中来。
“那也叫小白。”
“那我就喊您小白叔叔吧。小白叔叔，过几天请务必再来呀。”
“那么，拿破公，再见了。”
“小白叔叔，请多保重！再见，再见！”
四
小白后来怎么样了呢？报上早有许多介绍，这里无须一一赘述。一只勇敢的黑狗，屡屡救人于危难之中；还有，一部叫《义犬》的电影也风靡一时；凡此种种，想必已是众所周知的了。那只黑狗正是小白。倘不巧，有人还不知的话，请看以下摘引的报道：
《东京日日新闻》：昨日(五月十八日)上午八时四十分，奥羽线北上特快列车，通过田端站附近一平交道时，因扳道夫之疏忽，田端一二三公司职员柴山铁太郎之长子实彦(四岁)，进入列车经过的线路之内，险些为列车辗死。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矫健的黑犬，闪电般奔上道口，从列车轮下，成功地救出实彦。
这只勇敢的黑犬，却于众人喧哗中，悄然他去。故而无法待加表彰，当局至感为难。
《东京朝日新闻》：美国富豪爱德华·巴克雷先生之夫人，现避暑于轻井泽，携有一宠爱之波斯猫。该别墅近日出现一条大蛇，长七尺余，于露台上正欲吞食夫人之爱猫。这时，突然蹿出一只从未见过之黑犬，飞速救出小猫，经过长达二十余分钟之搏斗，终将大蛇咬死。事后，此大无畏之黑犬，却不知去向。夫人悬赏美金五千，以求该犬之下落。
《国民新闻》：在翻越日本阿尔卑斯山时，曾一度失踪的三名一高学生；(八月)七日已安抵上高地温泉。他们于穗高山与枪岳之间迷路，加之日前一场风雨，尽失帐篷与口粮，几不抱生还之念。然而，正当三人彷徨于溪谷，走投而无路之际，出现一只黑犬，恰如向导一般在前引路。三人紧随其后，趱行一日多，方得以抵达上高地。据称，一俟温泉旅馆之屋顶展现于眼下，该犬便欢叫一声，随即消失于来时的山白竹之中。三人深信，该犬实乃神明所遣，度人困厄。
《时事新报》：名古屋(九月)十三日大火，烧死十余人，横关市长亦几失爱子。因家人疏忽，公子武矩(三岁)被遗忘于烈火熊熊的二楼，即将葬身于大火之中。此时，有一黑犬将其衔出。市长随即下令：凡属名古屋境内，今后一律禁止捕杀野犬。
《读卖新闻》：宫城巡回动物园于小田原城内公园开展，连日来，观者甚众。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时许，该动物园一头西伯利亚产大狼，突然捣毁坚固的兽槛，咬伤门卫二人，向箱根方面逃窜。小田原署为此采取紧急行动，于全城范围内实施警戒。下午四时半左右，该狼出现于十字路口，与一只黑犬撕咬起来。
黑犬奋力恶战，终将恶狼咬得匍匐在地。执行警戒之巡警旋亦赶上前去，当即开枪将狼击毙。该狼学名鲁普斯·吉干蒂克斯，属极凶猛之一种。再者，宫城动物园主声称，以枪射狼，实属不该，扬言欲控告小田原署长，云云。
五
秋天的一个午夜。小白身心疲惫，又回到了主人家。小姐和少爷早已入睡。诚然，此刻恐怕无人不在梦乡。阒然无声的后院草坪上，唯见一轮明月悬于高高的棕榈树梢。夜露打湿了小白的身躯，它卧在昔日的狗窝前。对着寂静的月亮，自言自语起来：
“月亮啊，月亮！阿黑遇难，我见死不救，过后自家全身变黑，想必就是这个缘故吧。可是，自打离开小姐和少爷之后，我甘冒一切危险，奋力拼搏。那是因为，每逢见到自家比炭还黑的身子，就不免对早先的卑怯感到无地自容。这一身黑，让我深恶痛绝——我这黑炭，真想早早了断！为此，我往火里跳，与恶狼斗。可奇怪的是，我这条命，任凭多强的对手，都夺不走。恐怕死神一见我这样子，亦退避三舍了吧。心里痛苦得无以复加，唯求一死了之。只是，即便要死，也想先跟疼爱过我的主人见上一面。
不用说，小姐和少爷明天一见到我，准会又当我是条野狗。碰巧，兴许还会给少爷的球棒打死也难说。那倒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月亮啊，月亮！我除了一见主人，没有旁的念头了。所以，今晚才大老远又跑回这里。等天一亮，就让我见到小姐和少爷吧！”
小白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罢，将下巴伸到草坪上，不觉呼呼睡去。
“好奇怪呀，春夫弟！”
“怎么回事，姐姐？”
小白听见主人的声音，遽然惊醒。睁眼一看，是小姐和少爷站在狗窝前，满脸狐疑地面面相觑。小白抬了抬眼睛，复又垂下目光望着草坪。小白变黑的时候，小姐和少爷也是这么惊讶来着。一想起那时的悲情，自己此刻回来，不免有些后悔。正在这时，少爷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着：
“爸爸！妈妈！小白又回来啦！”
小白！小白不禁也跳起来。小姐大概以为它要逃跑，便伸出两手，紧紧按住它的脖子。同时，小白也转眼凝望着小姐。小姐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狗窝。不用说，自然是在高高的棕榈树下那间奶白色的小狗窝。可是，狗窝前却坐着一只雪白的狗，瞳孔里才有米粒那么一丁点儿大。千干净净，秀秀气气。——小白只是出神地望着这只狗的身影。小白哭啦！
“哎呀，”小姐紧紧抱住小白，抬头看着少爷。至于少爷——你瞧，他那调皮的样子！“咦，姐姐也哭鼻子啦！”
大正二十年(1923)七月
丝女纪事
秀林院夫人，是越中守细川忠兴①的夫人②，谥号秀林院殿华屋宗玉大姐。夫人去世前的经过，现记录如下：
一、石田治部少③之乱那年，也就是庆长五年(1600)七月十日，家父鱼屋清左卫门，来大阪玉造街的府邸，晋呈夫人十只金丝雀。凡是西洋货，夫人无不喜欢，所以，她高兴得了不得。不用说，我脸上也风光得很。说起来，夫人的日常家什中，赝品可不少，像金丝雀这种地道的洋货，却是一件都没有。那天父亲启禀道：“秋风渐起，请夫人准假，小女也该出阁了。”我侍奉夫人已有三年多。夫人一点都不和蔼，一副贤德女人的架子，因为她认为，拿身份比什么都要紧。我是她贴身女侍，可夫人从来都不苟言笑，让人只觉得气闷压抑。所以，听了父亲这话，我心里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
那天又听夫人说什么“日本国的女人不聪明，就因为不看西洋文书籍的缘故。”我心想，夫人来世准得嫁给西洋的王公贵族不可。
二、十一日，有个叫澄见的女尼来见夫人。听说这女尼正在大阪城里巴结上头那些人，相当吃得开。早先是京都一家丝铺的寡妇，说是嫁过六个男人，人不大规矩。
我一见澄见的面儿，就讨厌得直作呕。可是夫人却一点儿也不嫌她。有时，留她聊天，一聊就小半天呢。逢上那时，我们这些贴身侍女，没一个不发憷的。这全是因为夫人爱听奉承话的缘故。譬如说吧，澄见夸夫人的容貌：“夫人总是这么漂亮，哪个男人瞧了，准以为才二十刚出头呢。”说得就跟真个儿似的。可是，夫人长得哪儿像她说的那么漂亮。尤其鼻子忒高，外加几粒雀斑。不仅如此，岁数毕竟三十有八了，就算是晚上看，或远处瞧，也绝不会像二十刚出头。
① 细川忠兴(1564—164s)，安土桃山时代(1573—1598)武将。关原之战(1600)时，效力东军德川家康，穗川家康一统天下后，分封四十万担。一六二○年皈依佛门。通晓和歌、典藉，嗜茶道。
② 细川忠兴夫人(1564—]600)，本名玉，因信奉天主，教名葛拉霞。关原之战时，拒绝归顺西军石田三成，自杀身亡。(霜女纪事)、(日本基督教史)、(基督徒血写遗书}等著作，称她为“才色双全”。但本篇作者，带点偶像破坏的意味，挖掘主人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③ 即石田三成(1560—1600)，安土桃山时代丰臣秀吉手下之武将。秀吉殁后，拥戴秀吉之子秀赖为西军之首，一六○○年关原一战，与东军德川家康争夺天下，兵败，被斩。
三、那天澄见来，是私下受治部少之托，劝夫人搬进大阪城堡里去住。夫人虽然对澄见说：“等考虑好了，再给回话吧。”可看起来，夫人似乎很难打定主意。等澄见走后，夫人就跪在圣母马利亚像前，一心一意地“奥拉消”，差不多隔上半个钟点就祈祷一回。顺便提一句，夫人说的“奥拉消”，不是咱们日本话，是西洋国的拉丁话，因为只听她念什么“闹事闹事”①的，那滑稽劲儿，我们得拼命忍住才不致笑出声来。
四、十二日，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夫人打一清早就不痛快。夫人不高兴的时候，甭说我们，就是对与一郎(忠兴之子，名忠隆)少奶奶，也要找茬儿，说怪话儿。逢上这时候，谁都尽量躲着，不到跟前去。今儿个她就数落少奶奶，什么胭脂抹得太浓啦，又提起《伊曾保物语》②里那段孔雀的故事，说教了半天，都觉得少奶奶好可怜。
少奶奶是隔壁浮田忠纳言夫人的妹妹，人说不上机灵，不过论长相，却不比任何一位名家制作的美人偶差。
五、十三日，小笠原少斋(又名秀清)和河北石见(又名一成)两人跑到厨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