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朝四处看了看。不知什么工夫,猫儿已跳到搁板上,趴在擂钵和铁锅之间。阿富和老新同时看到了这猫儿。她一把扔下水勺,好像忘了有老新这么个人,连忙走上地板,开心地笑着,招唤起搁板上的猫来。
老新的目光,从搁板上昏暗的猫身上转过来,纳闷地看着阿富。
“猫么?阿富姐,落的东西敢情是猫呀!”
“是猫又怎么啦?——花花,花花,来,快下来。”
老新扑哧一声笑起来。那笑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听着很疹人。阿富气得满脸通红,劈头大骂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太太把花花落下了,都快急疯了。直念叨,花花要是给打死了,可怎么好,哭个没完没了。我也觉得怪可怜的,就特地冒着雨跑回来。——”
“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
可是,老新还是笑个没完,打断阿富的话说:
“我不笑啦。可你想想,明天就要‘打仗’了,大不了一只猫儿罢了——想来想去总觉得好笑。虽说是当着你的面,你们东家小气到这么不懂事儿,真少有呀。首先,为找这只花猫……”
“闭嘴!我不听你说我们太太的坏话!”
阿富气得直跺脚。可叫花子并没给吓住,眼睛反而放肆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她那时,浑身流露出一种野性的美,淋湿的和服和衬裙——无论往哪儿看,都紧贴在身上,清清楚楚勾勒出她的体形。而且一望便知,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处女之身。老新不眨眼地盯着她,仍带笑接下去说:
“首先,她该明白,就算要找猫,也不该把你打发回来。你说是不是?现在,上野一带,所有人家全撤了,街上这些房子虽在,也等于一座空城。当然喽,狼倒未必有,可是也没准会碰到什么危险。——这话总不会错吧。”
“与其操那份心,不如趁早给我把猫逮住。——再说。这会儿又没打起来,有什么好危险的。”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年轻轻的姑娘家,单身走在路上,这种时候要不危险,什么时候危险?直说了吧,这儿可就你我两人。万一我对你起了歪心,大姐,我看你怎么办?”
老新的口气又像开玩笑,又像当真,叫人摸不透。可是阿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连一丝恐惧的影子也没有,只是脸上比刚才更红了。
“怎么?老新——你想吓唬我不是?”倒是阿富自己要吓唬老新似地,往前凑上一步。
“吓唬你?要光是吓唬吓唬倒好咧。这年头,带肩章的坏蛋多得是,何况我一个要饭的。并不见得光是吓唬吓唬你。要是我真起了歪心……”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不知什么工夫,阿富已经在他面前挥起了大黑伞。
“看你还敢胡说八道!”
阿富举伞又朝老新头上狠揍下去。老新连忙一躲,伞打在旧单褂的肩膀上。这一闹,吓得大花猫碰掉铁锅,窜到灶神架上,连供灶神的松枝和油灯盘儿,也接连下来往老新身上滚落。老新又挨了阿富几雨伞,才好不容易站起来。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阿富连连挥动着雨伞。老新挨着打,终于夺过伞。一扔,猛地扑向阿富,两人在狭窄的地板上扭做一团。正打得不可开交,大雨这时又狂击厨房的屋顶,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眼见着暗了下去。老新给她又打又抓,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执意要把她扭住按倒。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刚要按住,她却突然像弹簧似地跳到了门口。
“这臭丫头!……”
老新靠在拉门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富。
阿富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精疲力竭地坐到地板上,掏出掖在腰带里的剃刀,倒握在手里。脸上带着股杀气,却又说不出地冷艳,像那只端坐在灶神架上的猫儿。两人一声不响,互相察看对方的眼神。过了一会儿,老新故意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方才那把枪。
“哼哼,看你还老实不老实。”
枪慢慢对准了阿富的胸口。尽管如此,阿富只是气愤地盯着老新的脸,死也不开口。老新看她不吵不闹,像又改了主意,把枪指向上面。上面黑影里,闪着一双琥珀色的猫眼。
“怎么样?阿富……”老新有意逗她着急,含笑说,“这枪砰地一响,那猫儿可就大头朝下滚下来啦。你也跑不了,跟猫儿一样。怎么样?”
扳机眼看要扣下去了。
“老新!”阿富忽然大叫一声,“不行。不能开枪。”
老新回头看着阿富,枪口却仍对着大花猫。
“不行?我就知道嘛。”
“打死它多可怜。就放过花花吧。”
阿富的神情一反方才,两眼满是担心,嘴唇微微颤抖,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老新半是嘲讽,半是讶疑,望着她的面庞,呆了半晌才放下枪。这时,阿富脸上露出放心的神色。
“好吧,猫我就放过它。代价么……”老新竟出言不逊地说,“得用你的身子来换。”
阿富避开他目光。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燃起憎恨、愤慨、厌恶、悲哀等感情。老新留神看她情绪的变化,侧身绕到她身后,打开饭厅拉门。饭厅当然比厨房更暗。但主人撤走后,留下的碗橱,长火钵,依然看得分明。老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阿富微微冒汗的脖子上。阿富像是有所感觉,扭身抬头,望着身后老新的脸。不知什么工夫,脸上又和方才一样,恢复了生气勃勃的神情。老新倒狼狈起来,眨了一下眼,蓦地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不,人家不要你开枪嘛——”
阿富拦住他,同时把手里的剃刀扔到地板上。
“不开枪,你就过去。”
老新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讨厌鬼!”
阿富恨得牙痒痒地嘟囔着。突然站起来,豁出去了似地快步走进饭厅。老新见她这样干脆,倒多少有些意外。这时雨声渐歇,云中露出了晚霞,使昏暗的厨房渐渐亮了起来。老新站在那里,留神倾听饭厅里的动静。解开小仓布腰带的声音,躺到席子上的声音。——然后,饭厅里一片寂然。
老新犹疑片刻,走进微明的饭厅。饭厅正中,阿富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用袖子遮住了脸。老新一见这场面,便反身逃回厨房,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既像是嫌恶,又像是害羞。他回到厨房,仍是背对着饭厅,不由得苦笑起来。
“开玩笑呢,阿富姐。跟你开玩笑呢。快出来吧……”
——几分钟后,阿富怀里揣着猫儿,一手拿着伞,和披着破席子的老新,轻松地说着话。
“阿富姐,有件事儿倒想问问你。”
老新仍有些难为情,不敢去看阿富的脸。
“什么呀!”
“不是什么大事儿。——一个女人委身于人,这可是终生的大事呀。可是阿富姐,你却用来换一只猫,——这不是太胡来了吗?”
老新停了停。阿富只是笑,抚摸着怀里的猫。
“这猫,就那么可爱嘛?”
“花花当然也可爱啦……”
阿富回答得很暧昧。
“你忠心事主,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花花给打死了,你觉得对不住你们家太太。——你是不是担心这个?——”
“嗯,花花当然好可爱啦。太太么,也顶要紧的呀。只是我——”阿富歪着头,眼睛望向远处。“怎么说呢?当时只是觉得,要不那样,心里就过意不去。”
——又过了几分钟,只剩下老新一个人,手抱着裹在旧褂子里的膝盖,呆呆地坐在厨房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暮色渐渐逼近屋内。天窗上的绳子,水池边的水瓶,一一消失不见了。这当儿,上野的钟声,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一下一下沉重地回荡。
老新猛然一惊,向鸦雀无声的四周扫了一眼,摸索着下了地,从水池里,舀起满满一勺水。
“村上新三郎呀,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算是栽了。”他嘴里嘟囔着,痛快地喝着黄昏中的水……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和丈夫,及三个孩子,走在上野的广小路上。
那天,正好是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也多半开了。广小路上,人来人往,水泄不通。参加完开幕式的马车,人力车,列成长长一队,不断从上野方向涌来——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迁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一干人所乘的马车,也挤在人流里。阿富的男人,怀里抱着五岁的小儿子,下摆给大儿子拽着,在眼花缭乱的人行道上,躲闪着来往行人,还不放心地时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阿富。阿富拉着大女儿,见丈夫回过头来,便报以粲然一笑。当然,二十年的岁月,她有点儿见老。但是一双明媚的眸子,却和从前没大两样。明治四、五年前后,她嫁给了古河屋政兵卫的外甥,即现在的男人。男人那时在横滨,而今在银座的某条街里,开一家小小的钟表店……① 表示老新出身名门,村上源氏为历代的阀阅世家。
② 上述人名,皆为明治初期的社会名流。
阿富偶然抬起头。一辆双驾马车恰好驶过身边,悠然自得坐在车里的,正是老新。老新——如今的老新,头盔上插着鸵鸟毛,堂皇的辫带上垂着金穗,佩戴有大大小小的勋章,身上挂满各种荣誉的标记。但花白胡子中那张红脸膛,朝这边望了过来,正是当年那个叫花子。阿富不由得放慢、工脚步。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意外。老新决不是普通的叫花子——不知为什么,她一直这么认为。是因为他的长相么?他说的话么?还是因为他拿的那把枪?反正她知道。阿富眉毛都不动一动,定定然望着他。不知是故意呢,还是偶然,老新也看着阿富。刹那间,二十年前雨天的那个记忆,又浮现在阿富眼前。那天,为了救一只猫,她轻率地要以身相委。是什么动机——她自己也不明白。而老新,在那种窘境之下,对她奉献的玉身,连根指头也没动。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也不知道。不管知不知道,对阿富来说,都是顺理成章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她觉得心里轻松释然起来。
老新的马车过后,阿富的男人在拥挤的人群里,又回过头来看她。看到男人的脸,她跟刚才一样,若无其事地向他微微一笑。她仍然生气勃勃,快快活活……大正十一年(1922)八月小 白
一
春天的一个下午,有只叫小白的狗,在寂静的马路上边走边嗅着土。狭窄的马路,夹着两道长长的树篱,枝条上已绿芽初萌;树篱中间,还稀稀落落开些樱花之类。
小白沿着树篱,不觉拐进一条横街。刚拐过去,就好不惊恐,顿住了脚。
那也难怪。横街前面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个穿号衣的宰狗人,把套索藏在身后,正盯住一只黑狗。而那黑狗却毫无察觉,只顾大嚼屠夫扔来的面包等物。而叫小白吃惊的,不光此也。倘是一只不相识的狗倒也罢了,如今让屠夫盯上的,竟是邻居家的阿黑,是那只每天早晨一见面,总要彼此嗅嗅鼻子,跟它顶顶要好的阿黑呀。
小白不禁想大喊一声:“阿黑,当心!”就在这工夫,屠夫朝小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目露凶光,分明是威吓——“你敢!你告诉,就先套住你!”吓得小白忘了叫。而且,何止是忘了叫!简直是惊魂丧胆,一刻也不敢待了。小白眼睛觑着屠夫,开始一步步往后蹭。等到了树篱背后,屠夫的身影刚隐没,就撇下可怜的阿黑,一溜烟便逃之天天。
这工夫,想必套索飞了出去。只听见阿黑凄厉的号叫,一迭连声传来。可是小白,慢说转回身去,脚下连停都没停。它跳过泥洼,踢开石子,钻过禁止通行的拦路绳,撞翻垃圾箱,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逃。你瞧瞧!它跑下了坡道!哎哟,险些叫汽车轧着!小白一心想逃命,八成什么都不顾了。不,阿黑的悲号犹自在它耳边呜咽。
“呜,呜,救命呀!呜,呜,救命呀!”
二
小白上气不接下气,好歹回到主人家。钻过黑院墙下的狗洞,绕过仓房,就是狗窝所在的后院。小白像一阵风似的,奔进后院的草坪。跑到这里就不用怕给绳子套住了。尤其幸运的是,绿茸茸的草坪上,小姐和少爷正在扔球玩。看到这光景,小白那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它摇着尾巴,一步就窜了过去。
“小姐!少爷!我今儿遇见宰狗的啦。”小白气都没喘一口,仰头望着他俩说。
(小姐和少爷当然不懂狗话,所以只听见它汪汪叫。)可是,今儿怎么回事?小姐和少爷都愣在那里,连脑袋也不来摸一下。小白觉得奇怪,又告诉他俩说:
“小姐!您知道宰狗的么?那家伙可凶哩。少爷!我倒是逃掉了,邻居家的阿黑却给逮住了。”尽管如此,小姐和少爷只是面面相觑。而且,旋即说出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打哪儿来的狗呀,春夫弟?”
“是哪儿的狗呢,姐姐?”
哪儿的狗?这回倒叫小白愣住了。(小姐和少爷的话,小白完全听得懂。人不懂狗话,就以为狗也不懂人话。其实不然。狗能学会耍把戏,就因为懂人话。我们听不懂狗话,所以,像暗中观物啦,辨别气味啦,狗的这些本事,一样都学不会。)“哪里是哪儿来的狗呀?就是我小白呀!”
可是,小姐仍然嫌恶地瞅着小白。
“会不会是隔壁阿黑的兄弟呢?”
“也许是阿黑的兄弟吧。”少爷摆弄着球棒,深思熟虑之后,回答说,“瞧这家伙,也浑身黢黑的。”
小白顿感毛骨悚然。浑身黢黑!哪儿会呢。小白从小就白如牛奶。然而,此刻一看前爪,不,不止前爪,胸脯、肚子、后爪、修长有致的尾巴,全像锅底一样黢黑。浑身黢黑!浑身黢黑!小白疯了似的,又跳又蹦,兜着圈子拼命狂吠。
“哎呀,这怎么办?春夫弟,这准是一条疯狗。”
小姐站在那里,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少爷倒很勇敢。小白左肩上猛地挨了一球棒。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棒又朝头顶抡将下来。小白棒下逃生,赶紧朝来的方向逃去。这次不像方才那样,只跑上一两百米。草坪尽头,棕榈树下,有个白漆狗窝。小白来到狗窝前,回头看着小主人。
“小姐!少爷!我就是那只小白呀。变得再黑,也还是小白呀。”
小白声音发颤,有说不出的悲情。而小姐和少爷哪儿会懂得小白的心情。此刻,小姐不胜厌恶地跺着脚嚷道:“还在那儿叫哪。真赖皮呀,这条野狗。”至于少爷,他拾起小径上的石子,使劲向小白扔了过来。
“畜生!看你还敢磨蹭不!还不快滚?还不快滚?”石子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
有的打中小白的耳根,都渗出血来。小白终于夹起尾巴,钻出黑院墙。墙外,阳春丽日下,一只遍体银粉的黑纹蝶,正在惬意地翩翩起舞。
“啊,难道从今以后,竟成了丧家之犬么?”小白叹了口气,在电线杆下茫茫然凝望着天空。
三
小白被小姐和少爷赶出家门,在东京四处转悠。但是无论走到哪儿,浑身变得黢黑,这事儿却怎么也忘不了。小白害怕理发店里给客人照脸的镜子,怕雨后路上映着晴空的水洼,怕路旁橱窗上映着嫩叶的玻璃。何止这些,甚至连咖啡馆桌上斟满黑啤酒的玻璃杯都怕!——可是怕又有什么用呢?瞧那辆汽车,嗯,就是停在公园外面,那辆又大又黑的汽车,漆黑锃亮的车身,映出小白朝这边走过来的身影。——清晰得像照镜子一样。能映出小白身姿的东西,犹如那辆等人的汽车,比比皆是。若是小白看见了,该多害怕呀。喏,你瞧瞧小白的脸。它不胜痛苦地哼了一声,立即跑进公园。
公园里,微风拂过梧桐树的嫩叶。小白耷拉着脑袋,在林子里踯躅。这里除了池水,幸好没有别的东西能照见小白的身影。唯有白玫瑰上,一只只蜜蜂发出嗡嗡之声。公园里平静的气氛,使小白暂时忘了连日来变成丑陋的黑狗这一悲哀。
善忘是福,可是,这样的福气就连五分钟都没有。小白宛如做梦似的,走到长凳接长凳的路边。这时,在路的拐角那头,连连响起一阵犬吠。
“汪,汪,救命呀!汪,汪,救命呀!”
小白不由得浑身发颤。这声音,在小白心中,再一次浮现出阿黑那可怕的结局。
小白闭起眼睛,想朝原路逃去。但是,正如俗话所说,那只是一闪念。一声怒吼,小白雄猛地转回身去!
“汪,汪,救救我呀!汪,汪,救救我呀!”
这声音在小白听来,犹似变成这样的话:
“汪,汪,别当胆小鬼呀!汪,汪,别当胆小鬼呀!”
小白一低头,便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冲去。
跑到那里一看,出现在小白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屠夫。只是两三个穿着洋服放学回家的孩子,叽叽喳喳,拖着一只颈上套着绳子的茶色小狗。小狗拼命挣扎,不肯让他们拖走,一再喊着:“救救我呀!”可是孩子才不听那一套呢。只顾笑啊嚷的,甚至用鞋踢小狗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