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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疑惑(2)

中村玄道沉默了半晌,胆怯的目光盯着席子。在空旷的房间里,突然听到这一席话,更觉得春寒沁到了脖颈,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房间里只有灯芯吸油的噬嵫声,还有桌上怀表的嘀嗒声。细听之下,似乎壁龛里的杨柳观音也动了动,轻轻叹息了一下。

我抬起怯怯的目光,打量着悄然坐在对面的男子。那声叹息是他发出的吧?要么是我么?——没等我想明白,中村玄道又慢慢低声说了起来。

不用说,妻子的遇难,我悲痛不已。不仅如此,有时在校长和同僚的亲切慰问下,还会不顾脸面地当众落下泪来。唯有在地震中,致妻死命这件事,不敢漏一点口风。

“与其活活给烧死,不如我动手送她走吧。”——这事要是说出来,准会把我送进班房。不,兴许反倒会有许多人同情我。每次刚要出口,却不知怎么回事儿,喉咙像给堵住似的,话到嘴边,竞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全因我当时太胆小了。其实,还不仅仅是怯懦,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这个原因,直至我准备再婚,正要重新开始新生活时,我自己都毫无察觉。等我明白过来,才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完全是个可怜的失败者,已经没有资格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提再婚这事的,是形同小夜父母的校长。我知道,这纯粹是为我着想。实际上,那时地震刚过一年多,校长正式提出之前,私下里不止一次探过我的口风。可是听了校长的话,颇感意外的是,对方正好是先生现在下榻的N家的二女儿。当时,我除学校的课程外,还兼做家庭教师,她恰巧是我教的一个普通四年级学生的姐姐。不用说,一开始我回绝了这头婚事。首先,身为教员的我和富绅N家门不当户不对。再说,我一个家庭教师,保不准会无端遭人猜忌,说婚前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那就太没意思了。而且,我不起劲的另一个理由是,去者日已疏,虽不像当初那么铭心刻骨,可我亲手打死小夜的情景,仍像彗星的尾巴一样,还依稀纠缠着我。

校长得知我的心意,便摆出种种理由,耐心劝我,说我年纪轻轻,往后过独身生活,会困难重重;何况这桩婚事是对方提出来的,他又亲自做媒,别人不会有什么闲话。再者,平日我一直想到东京求学,结了婚,这事就好办了。给校长这样一说,我不好再固执己见,一口回绝。听说姑娘人长得不错,尤其让您见笑的是,对方偌大的家产也叫人没了主意,禁不住校长的再三劝说,我渐渐动了心,便说“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好歹过了今年再说吧。”转年,明治二十六年初夏,万事齐备,只等秋天办喜事了。

就在一切已成定局时,不知为什么,我反而闷闷不乐起来,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比方说在学校里,我总是靠在桌子上发呆,胡思乱想,常常连上课的打板声都没听见。要说为什么担心,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脑子里像有个齿轮没合上齿——而且,没合上齿的那面,盘踞着一个秘密,超出我的识力,令人极为不快。

这情况大约持续了两个来月。就在暑假期间,一天傍晚,我出去散步,顺便到本愿寺僧舍后街的书店看看,店前摊上,有五六本当时颇获好评的《风俗画报》,同《夜窗鬼谈》、《月耕漫画》摆在一起,封面还是石版印刷的。于是,我便站在店前,随手拿起一本《风俗画报》,封面是倒塌的房屋和火灾的情景,标题是两行大字:“明治二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发行,十月二十八日震灾新闻”。一看之下,我的心狂跳起来。耳边好像有人幸灾乐祸地说:“是的,是的!”店内还没点灯,借着昏暗画面的光线,我慌忙翻开封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老小被压在梁下,惨死的情景。接着,是小女孩两腿陷在断裂的地里,即将被吞没的画面。不用再一一列举了,那本《风俗画报》,再次给我展现出两年前大地震的情景。长良川铁桥塌陷图、尾张纺织公司毁灭图、第三师团官兵尸体发掘图、爱知医院伤员救护图——一张张凄惨的照片,又勾起我那该死的记忆。我的眼睛湿润了,身体颤抖起来。那种感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震撼着我的神经,令我莫知取舍。等到最后一个画面呈现在眼前时——我的惊愕,直到今日还清清楚楚烙印在心上。画面上是一个女人,给落下的房梁砸在腰部,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横梁那头,黑烟滚滚而来,吐出红红的火焰。这若不是我妻子,能是谁?不是我妻子临终的场面又能是什么?手里的画报差点儿掉到地上,我险些儿喊出声来。

就在那一刻,更把我吓一跳的是,周围突然亮了,一股像着火似的烟味儿扑鼻而来。

我强自镇定,放下画报,惊恐地朝店内扫了一眼。店里,小伙计刚点上吊灯,正把还燃着的火柴棒扔在暮色的街道上。

从此以后,我变得更加忧郁了。以前,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胁迫我,嗣后来,一种疑惑便在我脑中盘旋,不分昼夜的苛责我,折磨我。想的是,大地震时杀妻,难道真是万不得已吗?——说得再明白些,我对妻子,莫非早就起了杀心?只不过大地震给了我机会也未可知。——这正是我所疑惑的。对这种疑惑,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断然否定:“不是的,不是的!”可在书店里,却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是的,是的!”

每当这时,那声音就会嘲弄地逼问我:“那你杀妻的事,为什么不敢说呀?”一想到那件事,我心里必定会咯噔一下。啊,杀了就杀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呢?那么可怕的事儿,做就做了,为什么讳莫如深,一直隐瞒到如今?

这时,我记忆里,鲜明地浮现出一件可怕的事实:我当时心里正恨我妻子小夜。

如果怕难为情不说,您会莫名其妙。我妻子是个不幸的女人,她身体有缺陷(下略八十二行)……直到那时,虽说我有过动摇,可我相信,我的道德感毕竟战胜了一切。然而,发生了大地震那样的天灾人祸,一切社会的约束暂时都隐遁消失,我的道德感怎么会不随之产生裂缝呢?我的利己心怎么能不像火焰般腾然而起呢?我没法儿不疑惑,杀她,不正是想杀才杀的吗?我愈来愈忧郁了,真是天数。

不过,我又为自己开脱:“在当时那种场合,即使我不动手,她也准会活活叫火烧死。这样看来,杀她并不能说就是我的罪过。”可是,有一天,节令已从盛夏转入残暑,学校已开学,我和其他教员在教员室里围桌喝茶,随便闲聊。不知什么工夫,话题又落到两年前那场大地震上。只有我充耳不闻,缄口不言——什么本愿寺僧舍的房梁掉落啦,栈桥的堤坝震塌啦,俵町的马路裂开啦等等,左一件右一件越说越起劲。后来一个教员讲了一件事:中街一家叫备后屋酒馆的老板娘,给压在房梁下面,身子动弹不了,这时火烧了起来,多亏把房梁烧断了,才捡回一条命。听了这话,我突然眼前一黑,一时间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知觉。等我苏醒过来,看到同事们都围在我跟前。他们见我脸色忽地一变,连人带椅子都快要一起倒下,忙乎起来,又是喂水,又是拿药的,正忙作一团。可是我根本顾不上向他们道谢,满脑子都是那可怕的疑团。我岂不是成心杀妻吗?虽说给压在房梁下,我难道不是怕她万一得救,才动手打死她的吗?要是当时不这么做,她也许会像备后屋的老板娘那样,碰运气而死里逃生。我是那么无情,竞用瓦片把她砸死了。——想到这里,我的那份痛苦,惟有请先生明鉴了。悲苦之中,我拿定主意,N家的婚事,决心推掉,以减去自己几分罪孽。

但是,眼看要办喜事了,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却因不能断然作一下处置,反又退缩了。大喜的日子愈来愈近,到了这节骨眼上,突然提出解除婚约,势必得和盘托出地震时杀妻事,说出至今藏在心中的苦闷。我这人一向谨小慎微,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不论如何鞭策自己,也拿不出勇气去决然行动。我一直责备自己不中用。但说归说,却没任何行动。残暑已过,又逢晓寒,洞房花烛之日,终于近在眼前。

那时,我已很少开口说话,人变得极其消沉。不止一两个同事劝我,把婚期往后拖一拖。校长也再三劝我,去看看大夫。对众人的关切,哪怕表面上敷衍一下也好,说我会注意健康,可我竟连这点儿气力都没有。而且,利用大家的担心,假装抱病,拖延婚期,现在想想,真觉得没出息。另一方面,N家的主人还误以为我之所以消沉,是长期独身的缘故,几次三番催我早日完婚。日子虽不是同一天,月份恰在两年前发生大地震的十月里,婚礼终于在N家的正宅举行了。连日来,我心力憔悴,穿着新郎礼服,让人引进围着金色屏风、富丽堂皇的大厅时,心里对今日的自己,真不知有多么羞愧呀!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恶棍,要避人耳目,去做罪大恶极的勾当。不,不对!

我简直就不是人,实在是个隐瞒的杀人犯,是个要把N家的女儿连同财产一起盗走的大坏蛋。我脸发烫,胸口越来越痛楚。要是可能,我真想当场把杀妻的罪恶照实供认出来。这念头,仿佛狂风暴雨,在脑中激烈翻滚。这时,我座位前的席子上,梦幻般出现一双雪白的夹布袜。接着,看到和服下摆上绘的花样,霞光缭绕的波浪之上,隐约可见松柏与仙鹤。再后来,金线织的锦缎腰带,荷包上的银锁,白色的衣领,依次看上去,直到高岛田发髻,上插沉甸甸、亮光光的玳瑁梳和簪子,映人眼帘时,一种身陷绝境的恐惧,逼得我快透不出气来,不禁双手伏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是凶犯!罪大恶极的凶犯!”……

中村玄道讲完后,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嘴角强挤出一丝笑容,“后来的事,就不用再说了。但有一件事应该告诉先生,说来可怜,打那天起,我实实背上了疯子的名声,来了此残生。至于我究竟是不是疯子,一切听凭先生明断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疯子,使我发疯的,难道不正是因为潜藏在我们人类心底的怪物所致吗?

只要那个怪物存在,今天嘲笑我为疯子的那些人,明天没准儿也和我一样,会变成疯子。——我是这么想的,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春寒中,灯火在我和这位阴森的客人之间,依旧闪烁不已。至于他手缺一指的原因,我连问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唯有背对着杨柳观音,默然坐在那里。

大正八年(1919)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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