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顿时吓得浑身哆嗦,最小的男孩“哇”地一声哭起来,中间那个通常是他们中最勇敢的一位紧紧搂住弟弟,用变了调的声音说:“我们饿了。”
“饿了?”这位母亲茫然地揉揉鼻子,叹口气,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一颗冰冷暗淡若隐若现的白太阳。然后她非常亲切地笑了,蹲下来,认真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你们说谎。猫,会自己找东西吃的。猫,怎么会饿呢?”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几个在夜间搞备战演习的警卫连战士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六六送回家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的。当时六六蜷缩在一个防空洞里,人们用枪托碰他时他已经不会动了,他那泛着蓝光的眸子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闪现出一种小猫才有的惊慌绝望的眼神。一个战士蹲下去抱他竟然抱不动,第二个人上去拽他仍纹丝不动,第三个人咬牙掰开了他蜷成一疙瘩的身子才发现他的手紧紧抓着泥土深处一条曲盘如蛇的树根,那树根已经被啃得牙迹斑斑,表皮裸露,宛若白骨。
六六的母亲因此受到了游街批斗。人们说她是“阶级报复”,因为她出生于一个资本家家庭,而六六,和军区所有的孩子一样,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她这个资本家小姐竟残忍到让革命军人的后代去啃树皮、睡防空洞,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人们还不接受她是疯子这一事实。
3
在六六最初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总是和解皮带这一动作联系在一起。那是一柄硕大的牛皮皮带,一面光滑一面毛糙,沉甸甸的金属铁扣闪着刺眼的寒光。父亲在傍晚昏暗的电灯下解着皮带。父亲在泻满一地的月光下解着皮带。父亲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解皮带。解皮带的父亲微笑着,这微笑使那张胡茬泛青肌肉跳动的脸更为生动。父亲抽出皮带的姿态很像一个猎人抽出一条被抓住的蛇。之后六六知道他就要听到尖叫了,这尖叫是从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或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混淆不清。
六六是从模仿母亲开始他的叫声的。六六觉得母亲的声音和自己最接近。在六六的听觉中大姐的声音是一片难于模仿的寂静,二姐的声音像一片被炸开的炒豆,只有母亲的声音和自己五脏六腑的来路去向息息相通。他觉得母亲的叫声就像是自己叫出来的,所以在很多时候他把母亲的叫声当成自己的叫声,或者自己叫了却以为是母亲在叫。之后他便常常看到皮带在他头顶上跳舞,看到空气像牛皮纸那样被撕碎发出噗噗的声音,于是他就更加努力地尖叫起来。
在叫声中六六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的对疼痛令人惊异的麻木不仁就是在这时候被培养起来的。这种感觉在六六看来有点像刀枪不入,那是一种很好玩的感觉,所以六六的脸上便经常挂着微笑。那微笑是父亲微笑和母亲微笑的混合体,就像他这个人是他父亲和母亲的混合体一样。
不过从心底里他还是觉得自己和母亲更接近。母亲从来没和他说过话可也从来不打他。母亲用恍然如梦的眼睛望着他而且允许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如何在跟踪和模仿着母亲。那是在父亲和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了。
有一次六六跟着母亲来到了一个地方。那是兵团大院里一个空荡荡的很大的房间,里面坐满了人,一些和自己同样大小的孩子以及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正在纳鞋底;还有零星几个军人,他们坐在那个高一点的台子上。台下的女人们坐的是自家带来的高矮不一的小凳儿和马扎,而台子上的军人们坐的是很高的大椅子。军人们背后是一方很高很大的叫做银幕的白布,六六知道到了夜晚那白布里就会走出很多会哭会笑的人来。一条曲里拐弯的细绳子从军人们脚下穿过去爬到台子前方一个蒙着白布的桌子上,钻进一个支起来的圆圆的黑棍子的屁股里。一个胖胖的女人对着一位大肚子军人说了句什么便走到黑棍子跟前对着那屁股吹起气来,于是一股看不见的风暴便在整个房间的空气里轰隆一响。六六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刺了一下,他把头转来转去想知道这股风是从哪里刮起来的,但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风口,他旁边一个瘦猴似的男孩朝他翻了翻眼珠子很不屑地说:“那是麦克风,傻瓜。”
那男孩就是海鹰。还在那时他就看不起六六了。海鹰咂着手中的一根棒棒糖,那棒棒糖使六六的腮帮子那儿的泉眼很快便泛滥起来。海鹰好像看到了那些泉眼并很欣赏那水的温度,他很慢地咂着那糖并打量着六六的下巴和腮帮子,慢慢说:
“今天要批斗你妈,你还来看,傻瓜。”
六六对海鹰的话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海鹰提到了母亲,便仰起头四处寻找母亲。他终于看到了母亲。他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台子上,身后站着两个腰上系着皮带的士兵,他们扶着母亲的胳膊好像怕她跌倒似的。于是他有些得意地对海鹰说:
“我妈在台上。”
之后六六看到那个胖女人声音很大地对着那个叫麦克风的东西说着什么,边说边对着母亲指指画画。台下的女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起抬头望着台上。台上的女人越说越起劲甚至对母亲晃起了拳头,于是那些女人们也一起晃着拳头喊起了什么,无数攥着鞋底和改锥的手一起一落在午后的空气中闪闪发光。六六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对母亲这么生气,他猜想母亲是不是偷了谁家的棒棒糖了吧。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海鹰和他手中的棒棒糖,他发现海鹰正集中精力听着台上嘴里的动作也停了一股稠稠的水珠正挂在那嘴角上。六六看着那半截黄灿灿透明的棒棒糖,想了想便朝那里伸出手去。他的手很快被海鹰撞开了,海鹰虽然望着台上却并没有放松对这个棒棒糖的保护,这使六六有些沮丧。但显然六六的举动引起了海鹰的兴趣,他眯缝着眼睛对六六说:
“你要是上台去朝你妈吐唾沫,我就把这个棒棒糖给你一半。”
六六朝台上走去的时候台前许多家属正干着海鹰让他干的那件事情,六六发现母亲的肩膀和头发上落满了白花花的东西,这情景好像母亲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而身上挂满雪花的母亲正在微笑,母亲的微笑使六六觉得她一定很满意这些雪花。六六吃力地爬上台子。六六的出现使满场的人安静下来。六六走到母亲跟前便朝母亲唾了一口。由于他个子很低他嘴里飞出的雪花便只能挂在了母亲的腿上,六六对此感到很惭愧于是又在嘴里攒足了劲进行了第二次,这一次高了点儿挂在了母亲的衣服角上。他看见那团很像雪花的东西很快便化了亮晶晶地顺着衣服流下来,那流下来的姿态让六六想到了海鹰嘴里的那块棒棒糖。于是他便朝台下看去。他没看见海鹰却看见台下的人们都朝他拍起了手,那个麦克风前的胖女人激情满怀地向他走来边走边张开壮硕的胳膊和胸膛。六六很害怕。六六惊恐地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六六听到了母亲的尖叫。母亲的尖叫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猛地刺开了昏蒙蒙的房间顶棚。那是一声猫叫。那是一声尖锐无比十分悦耳的猫叫。六六熟悉那叫声,他知道在那叫声中母亲变了,变成了一只猫从而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地面也离开了这些人们,这种感觉把他胸中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挑开了。于是他也尖叫起来。他的叫声,那酷似母亲的叫声,那酷似母亲然而又比母亲还要高八度的叫声,和母亲的声音缠绕在一起如同两根交互缠绕的藤蔓,旋转往复直冲天庭并撞击着灰暗的大厅。那藤蔓破土而出枝叶婆娑,荡尽了所有的喧嚣使台上台下那无数张脸,那垒起的砖块似的灰蒙蒙的脸,霎时间改变了形状稀里哗啦向后倒去……
后来在一些夜晚六六便和母亲一起烧纸。这是母亲的一项神秘仪式,六六积极地参与了。他帮助母亲找来了报纸信封作业本木头甚至一些衣服,他们在黑洞洞的墙角把它们点燃注视着火苗一跳一跳地升上夜空。母亲的脸每当这时便灿烂无比,她轻轻抬起胳膊和腿蹑手蹑脚地跳起舞来,边跳边小声唱:
“我是一只猫。我会飞,我是一只猫。”
六六在很多年后才理解了母亲这一神秘仪式和变成猫之间的联系。当他凝视着飞舞的火苗时他终于发现,那正是一只奔跑着的猫的姿态。
4
六六母亲变成疯子是在她三十三岁以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她的面目在人们的印象中常常和一片淡淡的紫色混在一起。在军区大院那座我们出生并长大的筒子楼里,那些老住户还依稀记得她家里的样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根本还没有六六。在没有六六的家中,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光线幽暗,还有一种紫色。人们始终没弄清楚这紫色从何而来。于是有些人就觉得那空气就是紫色的,也有人说这紫色和香味来自一瓶含苞待放的丁香花,或是一幅悬挂在窗前的紫色的窗帘。一台旧唱机的指针在唱盘上慢慢划动着,那里面出来的声音不是秦腔也不是快板,而是一种怪怪的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乐。一大群小提琴生了病似的哼哼着。最让人不习惯的是那音乐声既不放大也不停止,而是压得低低的在拉了窗帘的暗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这使人们说话的声音不由也压得低低的,有种莫明其妙的心虚的感觉。那些偶尔在她家作客的人在出了门后都要长长舒一口气,他们对六六的父亲说你可真有福气娶了个艺术家。六六的父亲脸红了表情有些尴尬,他说我也觉得那鬼曲子钝刀宰鸡似的折磨人,可是人家就是要听。他还说要是由我来杀鸡可就比这痛快多了,在朝鲜我能一刺刀捅死两个美国大兵,说完他便哈哈一笑。于是人们说老傅这个人还是挺平易近人的,无奈找了那样一个女人。是什么女人他们一下子不好形容,但那些神神秘秘的紫色啦窗帘啦音乐啦之类的东西确实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真实的生活十分遥远。在这个军区大院里,真实的生活是明亮的灯光和笑语喧哗,是两个或更多的孩子在那里活蹦乱跳,是脸色红润手脚粗壮的主妇们在喷薄而起的油烟当中叮敲响的锅碗瓢盆,当然必要的道具还有屋角的那口茁壮的腌着酸白菜的大缸,这些都体现出一种很真实很健康的情趣。这种带着白菜酸味的健康的情趣和那种暧昧朦胧的紫色是绝对不能融和的。
于是便常常出现下面这一幕。这一幕是那个叫做三楼的筒子楼的独特剧目。假如这时正是上下班和做饭时间,假如这时候满楼的主妇们围着各自的炉灶正在乒乒乓乓地切着炒着说着笑着,假如这时候六六母亲推着自行车走进楼来,那么这剧目便开始了。
六六母亲推着她的自行车走进楼道。主妇们仿佛谁一声令下般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往她看去。她们很安静。那终年点着昏暗小灯的筒子楼的楼道很安静,这安静的长短正好等于六六的母亲从楼口走进自家小屋的距离。主妇们安静地望着六六母亲走进来,神色肃穆仿佛眼前走过的是一辆灵车。主妇们注视着她的白裙子注视着她推着自行车的手腕上的那块手表,注视着她黑色的皮鞋后面那小小的高跟,注视着她低垂的、烫成卷曲的头发。而六六的母亲总是低着头,低着头而且微笑,微笑而且不安,她说:“谢谢。”
“谢谢”。六六的母亲推车走进楼道的时候对所有的人说“谢谢”。她对那些停下来看着她的人们,那些注视着她的人们,那些并没有对她打招呼甚至脸上也没有笑意的人们说“谢谢”。她低着头很不安地微笑着,仿佛对谁道歉似地说,仿佛怕惊着谁似地小声说,细声细气地说,“谢谢”。谢谢。它们在她嘴里微弱地闪烁着,宛如引导她通过这个密不透风的目光之阵的一面白旗。
主妇们有些好笑地望着这面白旗。她们的脸伪装得很好,没有露出这种笑意。可是当六六母亲终于消失在自家门前,当她家那扇挂着门帘的门刚刚合上,她们便会轻轻笑起来,她们的笑声具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之后,她们会轻轻说出那两个字:“德性”。“德——性。”在说这两个字时那笑容已经从她们的脸上褪下去,如同一摊水渍被蒸发干了,她们嘴角微微下撇,脸拉得长长的,这使她们的表情惊人地相像。
那间带着紫色香味或飘着香味的紫色房间人们越来越少进去。人们只是在他们刚搬来的时候进去过但后来便不去了。在我们这个筒子楼里主妇们几乎没有人去那个紫房间。当然任何事情都可能有例外,筒子楼里的例外就是海鹰的母亲。
海鹰的母亲和六六的母亲是军区大院中惟一两个上过大学的家属。但海鹰的母亲一点儿也没有那种神神秘秘的怪毛病。海鹰的母亲说她出身于工人家庭,她后来上学是党给了她这个穷孩子一个上学的机会,所以她走到哪里都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而在军区这个地方,最基本的群众就是家属或主妇们,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海鹰的母亲喜欢和主妇们聊天,脸上始终堆着永远不落的太阳一样的笑脸,可惜她不会做家务,惟一的一个孩子海鹰又是自己的婆婆一手带大的,说起织毛衣养孩子这些家属们最亲切最知己的话题她一句也插不上嘴,因此家属们虽然对她这个“大学生家属”的平易近人表示欢迎,但共同语言是没有的。骨子里,她们还是没把她当自己人,她们甚至有些瞧不起她,因为这个读了许多书的人,竟然连做一件衬衣该扯几尺布都不知道。
在刚到军区的那些日子里,海鹰母亲很正常地失了业,连原来所干的临时职业也没有了,这使她非常沮丧。倒是六六母亲对她的处境表示了同情,当时她还没有疯,她也和海鹰母亲一样感到了某种孤独。所不同的是,她并不想刻意改变这种状况。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她对海鹰母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海鹰母亲气愤地反驳,像你这样小资情调下去,是很危险的!
六六母亲把海鹰母亲当做知己,空闲时常来找她讲讲心中的苦闷,海鹰母亲听着,心中却很看不起六六母亲的顾影自怜。在她看来她的外表太特殊、太出众了,和众多劳动人民相比甚至和自己相比,她的脸太白,太漂亮,而她又不肯用哪怕稍稍朴素一点的衣着把这种漂亮掩盖一下,反而变着法子来张扬这种与众不同。海鹰母亲认为六六母亲虽然嫁了一个革命军人而骨子里却仍然是一个剥削阶级的小姐,为此她感到非常痛心。因此在别的家属面前,她也跟着说说六六母亲,以显示自己和这位同样是“大学生家属”的不同。
她曾很真诚地向主妇们透露了她对六六母亲的忧虑。
“她给那只猫喝牛奶来着,据说那猫病了。”
“猫——!喝牛奶——!”主妇们睁大了眼睛。
“咳,也不是全喝。主要是那猫病了。”海鹰的母亲很诚实地解释道。
“给猫喝牛奶!”主妇们说,“真的吗?”
“也许是那猫病了——”“天!真做得出来!给猫喝牛奶!”主妇们说,“可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