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满楼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在给猫喝牛奶了。至于为什么喝,喝多少,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关心,人们只关心这样一个事实:这个女人,这个成天烫了头发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竟然给猫喝牛奶!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人们发现一个小女孩正站在那间紫房间的窗子下面哭着。那是六六的大姐。她抱着一只死猫在窗子下面哭着。那是一只只有几个月大小的小猫,毛色雪白,雪白的手爪软软地搭在小女孩的胳膊上。猫的耳朵鼻头和嘴唇都渗出了血,那血已经变黑了。
“它是突然死的,它本来都快好了,”小女孩哭诉着。“它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它刚才还好好的,可是突然就死了!”
毛蛋母亲走了过去。毛蛋母亲是个很热心的人。她用红红的大巴掌拍了拍那女孩的脑袋,说:“傻丫头,你妈死了你才该这样哭,可现在死的不是你妈,只是个畜生!”
人们笑起来。
后来,六六的母亲疯了。海鹰的母亲既痛心又如释重负。在那次因为六六引起的批判会上,她表现得比任何一个家属都情绪激烈,充分发挥了她作为一位前任团干部的特殊才能。她在批判中使用了“罄竹难书”这个词,使出席会议的一位兵团领导肃然起敬。她还引经据典地分析说,六六的母亲虽然在天津长大,但她曾亲口告诉她,她的祖籍是四川,她的父亲曾是地主,后来才到天津开办工厂。况且六六母亲也姓刘,所以她很可能是那个举世闻名的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某一个后代,由此看来,由此看来(海鹰母亲再次强调了这个很有文化的转折词)六六母亲对六六的阶级报复不是偶然的,而是蓄谋已久的,她要求兵团领导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遗憾的是这一建议没有得到他们的采纳,这使海鹰母亲很是失望。但她还是当众表示说,她将把六六接到家里照顾,因为她对这个不幸的孩子具有某种阶级情谊。她的发言无疑给兵团领导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不久以后,她被如愿以偿提拔到公社当了一名妇女干部。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兵团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墙垣和屋顶之间出没。他的衣服灰暗肮脏不辨颜色,他的面目也灰暗肮脏不辨颜色。没人知道这样幼小的孩子是怎样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又是怎样下来的,但他的存在却有一些明显的踪迹可辨:有一次一户人家种在后院的向日葵被人莫明其妙地斩了首,而那后院有高高的围墙和紧紧的大铁锁,之后人们在屋顶发现了一些狼藉的葵花花盘;还有不少人提到半夜屋顶上的之声,开始他们以为那是猫,但当他们跑到门外去看时他们看到一个比猫大得多的身影呼啸着跑过,某些猫不可能踩落的瓦片也跌落下来。最让人难堪的是一对夫妻,有一天晚上他们在自己卧室的天窗上看到了一对黑黑的眼睛,妻子立即尖叫起来,丈夫光着身子披着衣服去拿放在门口的铁锹时,那眼睛却叫了起来:“喵——呜!”
后来这只猫在白天便不见了,而白天黄羊堡小学的课堂上多了一个神情恍惚的小男孩。当他斜着眼睛望着黑板的同时锲而不舍地抠着鼻尖上的白癣的时候,当他在大男孩的老拳下缩着肩膀捂着脑袋微笑的时候,他其实是在想着一只猫的事情。猫的世界很美丽。猫的世界不像人的世界。这男孩想。
六六看到过人们追打一只猫的情景。在如雨的砖头和瓦片的追击下,那猫弹簧一样蹦起,左突右蹿躲避蹦跳,尾巴粗壮如同一柄巨大的扫帚。那猫眼被恐惧和疯狂所占据漆黑如炬,仿佛要迸出血来。它低沉地呜呜叫着,那不是乞求而是一种愤怒,一种对这莫明其妙的打击的迷惘,惊恐,和愤怒。它毛发耸立沾满灰土和血污,如同一个战场上遍体鳞伤的战士。在墙角,它被逼到了绝境,当它几次试图奔上笔直的砖墙都跌落下来后,几个孩子用乌黑的大网罩住了它。他们收拢网口用一只棍子挑着它来到一眼废弃的深井旁。那深井在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瓦砾堆里,深不见底的下方闪着粼粼幽暗的水光。几个孩子将网口对着井口打开了网。于是那猫便跌落了下去。
当那猫意识到身子下方空了的时候便本能地抓住了网口。它的身子轻盈地悬挂在空中很像在表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但是孩子们用棍子去打它抓住网口的爪子。那猫疼得惨叫一声便松开了一只爪子,但与此同时另外的脚爪却抓了上去,毕竟猫有四只脚,要让这四只脚同时离开空中的网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六六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猫在棍棒的打击下在空中翻滚轮流松开或抓牢挂在网上的爪子,那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动作很像是一串复杂的舞蹈。最后,孩子们放弃了让猫脱离网子的努力。他们干脆将猫连同网一起扔向了井底。
一阵寂静。六六和孩子们是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井底的声音的。那是闷闷的一声很遥远,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从井口朝下面看,只见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趴在井口的六六觉得一股冷气嗖地从下面钻上来,那冷气锋利无比,好像一下子就把他的骨头穿透了。这时他听见身旁有个男孩子说:
“这下子这猫活不了了。这井有几十米深呢。”
他们离开了井口向远处走去。六六远远地跟着他们。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传到六六耳里。六六听到一个孩子说:
“它会不会再活过来?我听说,猫有九条命。”
六六就是在这时候回过头望了望那废墟中的深井。微风中那些白色的狗尾巴草正在摇曳。可是在那井台上有什么?远远的,他看到,一只浑身血污的猫,那只黑色的猫,正在舔着自己脊背的毛。
六六在那一刻头晕了一下。他摇摇头再望过去,便分明看见一阵风吹过来,那猫脊背上带血的毛一根根竖起来。不错,这正是他们刚刚投入井台的那只猫。六六惊呼一声。男孩子们回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六六说不出话。因为就在这一刹那,一眨眼,那猫如同一朵黑色的云倏忽飘起,一闪,便悄无声息地隐没到草丛中。
六六是从那时开始跟踪这只猫的。他总是在夜晚发现这只猫于是便跟踪它。他不知道它白天躲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睡觉,但他知道到了夜晚到了月亮出来的时候,它便出来了。
它总是在那座老杏树后面的屋脊上出现。夜晚,那轮清凉如水的月亮,在影影绰绰的杏树枝里,软软地搁在屋脊上面。那月亮银色的光盘空空的透明而纯净。而当有什么东西遮蔽住那光芒的时候,当那光盘中出现一团黑色的影子的时候,六六知道,这便是它了。那猫,站在屋脊上的月亮里,在银色背景下,如一座冰凉的黑色的山峰又如一团燃烧的黑色火焰。之后,它从月亮中走出来,离开月亮,沿着屋脊,沿着土墙,沿着那些徒劳地将双手伸向天空的杏树,悄无声息地行走。
一切都在沉睡。房屋睡了,树木睡了,人睡了,狗睡了,连大地也在昏迷不醒。只有这猫,它在走着,走在这沉睡的黑暗的大地上,自由坦荡,自由,而从容。有时,它纵身一跃,便悠然自得地漂浮在空中,在寂静的夜色中化作了一团黑色的云朵,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大地上。而当它猛然升起的时候,那些干枯的树枝惊讶地颤抖起来,浑身跌落下一串串火星。它就这样自由自在地腾飞在天地之间行走在那些房屋树木墙垣和沙丘之上。望着它那倏忽万变轻若无骨的身影,想起那些男孩徒劳挥舞的棍棒,想起那些浑身大汗追赶它的人们,六六不由在心里哈哈大笑起来。
有时候他看见它停下来。它停下来,像在沉思,这时候它的身躯就像一尊黑铜铸就的雕像。在月色下,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屋脊上,站在高旷的沙地上,抬头仰望那轮月亮。它倾听着什么。这时候,六六便从它那黑暗的眼睛中,发现了一团银色的火苗,那火苗跳动着,凝聚了古往今来无数颗星星的寒冷、晶莹和喧嚣。
每当这时六六便感到一股寒意。那寒意使他牙齿格格打战,激动不已。他相信这猫不是猫。从猫那望着月亮的眼睛中,他感到那根本不是猫眼,也不是人眼,而是另一种他所不知道的东西的眼睛。那眼睛明亮而温暖,发出一种人所不能发出的光芒。当它仰望着天空的时候,它分明是对着天上的某个地方,那看不见的所在,诉说着什么。它用无声的语言对着月亮和天空说着什么。六六觉得它就是从那里来的又将回到那里,它在这个世界只是作一个短暂的停留。那么它要说什么,它说的又是什么呢?
有一次六六跟着它来到了一个地方。那一天他跟着它走了很远最后来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大片草地。无数雏菊和百合花在夜风中摇曳着。天上布满了无数颗星星,地上的草地里有一堆火。他看见那猫径直朝火堆走去。在朝火堆走去的同时它的身躯突然变得直立起来变得高了大了最后变成一个女人的形状。那女人围着火堆在群星闪烁的夜空下跳着舞。那女人唱道:
“我是一只猫,我会飞,我是一只猫,我会飞。”
六六笑了。六六认出那女人是他的母亲。六六笑着走近那个火堆,和母亲手拉手跳起舞来。他们跳了整整一夜。之后他们停下来仰望夜空。之后他们运足气力从心底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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