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觉得屁股上的空气喧闹起来,有股风在那里上上下下十分忙碌。那股风扑下来时凉爽无比而升上去时便变得十分滚烫,如同一条坚硬带刺的舌头在一下一下舔着自己的皮肉,于是他明白昨天下午小米子经历的事情现在正在自己的屁股上发生。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屁股正兴起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城墙运动,那些红色的城墙正从地下撕破血肉轰隆隆地升起,升起的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城墙使自己的屁股成了两座布满迷宫的山丘。不知怎么他竟然不觉得疼。六六的疼痛器官从来不发达,这是一个奇迹。但他觉得很疲乏。好像那个舔着他屁股的家法把他的力气也舔光了。汗水顺着六六的脸流下来,那些咸咸的汗水在六六的眼睛和对面的王建军之间隔出了一道白茫茫的雾,使王建军的脸看起来模模糊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鹰的手停下了,握着六六肩膀的两只手松开了,六六觉得屁股上的空气平静下来。这时他听见王建军终于说话了,王建军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声长长的呼气声振荡着六六眼前的雾气慢慢传来:
“不错,没叫嚷,像条好汉。家法还是让他管吧。”
最后这句话让六六浑身颤动了一下。他看到海鹰带着无比轻蔑的眼神走到他面前手举得高高的然后一松,那条带着血迹的家法便如一条瘫软的蛇一样落到了六六眼前。那条曾舔食过他的血的家法此刻既心满意足又疲乏不堪地蜷伏在那里,在六六眼里她慵懒优雅的姿态很像一个出浴的美女。六六急忙抓住了她。六六抓住她的同时心情无比激动,不知为什么眼泪竟流了出来。他听见王建军正在离开,在离开的同时正高声吩咐他把家法收好。他急忙哽咽着答应了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去穿裤子,手里紧紧握着那带血的家法。
5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晨读
一、黄羊堡小学其实不应该叫小学,因为它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这是一排土坯搭成的平房,每间教室一个班也同时就是一个年级,学生来自附近一所农校的子弟、兵团大院的孩子,以及附近农场和村里的孩子。
二、你不敢相信这样的地方竟是你的教室。挂在土墙上的黑板在粉笔的敲击下通通作响摇晃不止,像一个被机枪射中的倒霉士兵时刻要坍倒下来。扫地更是一场大规模的扬土运动,泼上去的可怜的几滴水珠在尘土的四面夹击下抱头鼠窜,又浓又黄的尘土鼓噪着腾空而起。每隔几天你必须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从家里带一筐煤块或木柴以保持教室当中那个又大又笨重的铁炉子散出热气;你不能抱怨它倒灌进来的浓烟和那些堆在炉口的小山一样的煤灰,以及狼藉的柴棍、挂在柴棍上的鼻涕和纸屑,因为一旦铁炉子灭了来不及生好,你就得忍受从吱呀作响的窗框吹进来的寒风。
三、所有的孩子都戴着手套做功课。这是那种用毛线织成的在五个指头半截处断开的手套,由于有半截指头露在外面,写字比较自如。在手套和袖口之间还有一截絮了棉花的小布筒,使袖口免于冷风的侵袭。
四、一天的学习是从“早自习”开始的。窗外是西部冬天仍然黑暗的黎明,窗内是一盏昏黄的小灯,你在弥漫的寒气中缩着头跺着脚双手紧紧插在袖筒里,昏昏欲睡地仰靠在座位上,进行着每日一次的吟诵。字和字之间没有停顿句和句之间也没有停顿,惟有音调的高低,它波浪般起伏循环往复,从远处听来就像是一首抑扬顿挫的歌:
“为——人——民——服——务——1——9——4——4——年——9——月——8——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这种方法的好处是你能很快记住长达数千言的“老三篇”,不是凭记忆句子和意思而是凭音调,就像学唱一首歌一样。也许唱到最后你忘了词,但你会哼哼,你可以凭着哼哼凑上只言片语。
五、上课开始前老师和学生必须拿起放在桌边的巴掌大小的毛主席语录,边挥舞边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课间老师会突然说:“全体起立!”于是大家从座位上起来站到课桌之间的过道上。老师说:“现在,让我们跳一段舞以表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敬意。预备——起!”于是大家便挥舞着胳膊跳起来: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教室里是跳舞的孩子,教室外是那些迟到的孩子,他们在进教室前必须先在门外对着一幅伟大领袖的画像检讨,恳求领袖宽恕错误:“毛主席啊毛主席,今天,我对不起您老人家,今天,我迟到了……”
六、有一天,一个男孩子迟到了。他揉着眼睛走进教室时全班都看见他的棉袄扣子系错了位,一边下摆长出一截来。班主任老师叫住了他。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迟到。他仰着没有表情的脸嘟囔着说:
我梦见……
吃吃的笑声使这个男孩子从一种准梦境状态清醒过来,而且这笑声使他感受到意外的鼓舞,因为他是班上最不起眼,最不受关注的孩子。他跟着大伙儿咧开嘴嘿嘿一笑,直到老师恶狠狠的目光把大家的笑声吓回了肚子。老师摆摆手,让他讲下去。他卡壳了。他的脑袋还没清醒到能编出一段梦境或一个迟到的借口的程度。他懵懵懂懂了几分钟,还是旁边教室的朗读声提醒了他,他张了张嘴:
毛主席教导我们……
这次是全班哄堂大笑。老师沉着脸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然后他对那男孩子说:你梦见毛主席教导你可以迟到了是不是?那好,现在你到教室外面去,再做个梦,看看他老人家这次怎么对你说。
男孩子说老师我不是梦见毛主席叫我迟到,这梦太反动了,我怎么能做。我梦见的是另一回事。我梦见……我梦见我对毛主席说:毛主席万岁。敬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老师在笑声中点点头。老师说那好,你现在就到门外去,站在那面主席像前,把这句话说一百遍。
男孩子说老师我不能就在教室里说吗?
老师说不行,大家在背语录,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了一百遍。
男孩子只好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停住了,他问:我是把毛主席万岁说一百遍呢还是把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说一百遍?
全班又笑起来,老师也笑了,他忍住笑脸摆摆手:你说哪句都行。
黑暗中,伟大领袖那慈祥的身姿影影绰绰。男孩子吸溜着鼻涕搓着冻硬的手在画像前来回走着,口中念念有辞。他念的是“毛主席万岁”。他觉得这句话短,能快点念完。一开始他倒是想老老实实多念几句,可念着念着他根本就数不清了。他凑近画像,想看清伟大领袖的表情。他记得在刮大风的天气里伟大领袖是如何摇摆不定,连嘴角上的肉痣也落上了尘土。他觉得那像中的人在笑。他想怎么可能呢?他听得见我说话?
这时老师走了出来。老师问你怎么不念了?
男孩子急忙说我已经念完了。
老师说这么快?
男孩子着急地说我真的念完了。不信……,他咽了口唾沫,不信你问毛主席!
这个男孩子,就是六六。
6
这年夏天,黄羊堡学校发生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几个刚刚升入初中不久的兵团大院的男孩子,在一天早上集体失踪了。人们是在第二天才意识到失踪这个事实的。家长们和校方以及兵团机关紧急进行了协商,三天后,一份发往附近地区公安局派出所的文件使这件事变成了严重的政治事件。可是突然间,孩子们回来了。这些孩子——王建军,六六,叶海鹰,等,向西行进了两百多公里,到达了中蒙边境。这是六六升入黄羊堡小学初中部第二年的夏天,距他被一颗子弹打中的那个黑色之夜,大约四个月。
最初的设想,自然是海鹰提出来的。
海鹰在有一年的暑假曾跟着父亲去了一趟兵团所辖的最远的一个农建师。这个师离中蒙边境不远,那里的兵团“战士”们(可惜不穿军装)住在大戈壁中挖的“地窝子”里,他们不分昼夜挖着很深的地洞。那些洞很深很长,“长得像要通向地球的对面似的,”而且,这些地洞无一例外地朝向北边,即前苏联的方向。在回来的路上,他还看到了许多这样的洞在秘密施工,这些洞的外表被很好地掩盖和伪装着,不明真相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些洞的内部和一般的防空洞也有很大不同,它有笔直的、能走坦克的长廊,完备的照明和供水系统,还有一些巨大的、安有铁门的武器库,那铁门有头戴钢盔的卫兵把守,铁门的厚度足有一米,用很神秘的仪器控制着,一按电钮,那铁门才开了;经过好几扇这样的铁门,你能看见(海鹰这样说,就好像他曾看见似的)里面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坦克正整装待命。由此可见——海鹰强调道,这地洞决不是一般的防空洞,而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进攻战役的组成部分。这个进攻战役无疑是针对苏联的,这长达数万公里的地洞(地洞的长度随着海鹰的每一次叙述而越来越长)作为我强大的人民解放军进攻的主要通道,将穿越蒙古的茫茫沙漠,直抵苏联境内,直抵克里姆林宫的墙下。海鹰还推测道,这个震惊世界的秘密军事行动正在进行着,最迟会在一年或两年内正式开始,而所谓的全国性的挖防空洞绝对只是这一军事行动的一个障眼法,是用来迷惑敌人的。想想看,我们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发明了地道战,凡是熟悉地道战的人都知道,那地道决不仅仅是用来躲藏的。而从国内形势看,从国际形势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等着我们去解放,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难道能够被动地等着“苏修”先动手吗?
海鹰是在一次课间发布他的这一最新消息的,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女同学们大多不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海鹰已发布了无数道这样耸人听闻的“国际战报”,其中包括一份长达十页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派驻中国的间谍名单,但这一名单由于种种原因根本无法核实。但以王建军为首的兵团的几个男同学,却着着实实被吸引住了。有好几天,王建军在下课后,来到我和海鹰的座位旁边,两人很神秘地嘀咕着什么。之后一个词便在他们口中频繁出现,那词是:“挺进行动”。之后,他们七人便失踪了。
事后,我曾问了叶海鹰什么是“挺进行动”,他夸张地挑着眉毛望着我,说:“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呢!连什么是‘挺进行动’都不知道!你爸给你讲过没有,什么是挺进中原,挺进大别山?我们的挺进行动,就是挺进苏联!”
真是可歌可泣。
王建军和六六、海鹰他们在大漠戈壁行进了整整三天。由于是秘密行动,他们没有打出旗帜,但他们自己设立了标志,而且那标志是一目了然无法更改的:那就是两道红眉毛。他们在出发的前一天用刮胡子刀片刮去了土生土长的黑眉毛,换上了用红墨水染上的红眉毛,这是他们的组织——“赤眉军第一挺进纵队”的标志。王建军自然是赤眉军的总司令,叶海鹰任参谋长兼第一挺进纵队的队长。连六六也被封了一官半职,据说是第一纵队第五分队的队长。我算了一下,他们总共七个人,除去王建军和叶海鹰外,其余五个人正好每人担任一个分队的队长。按海鹰的说法,他们这些人是将来势必燎原的“革命的火种”,就像当初长征到达延安的那不足三万人。
这支革命的火种向西行进了约二百公里。他们时而搭乘军车(他们谎称是某个农建师的子弟)时而步行。第三天的中午,他们终于到达了中蒙边境的一个边防站。
7
边防站的战士将这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带到了连部。连长和指导员,两个“既不聪明也不傻”的人接待了他们。指导员又高又胖,五大三粗,长得很像一位连长;连长文质彬彬,说话细声细气,很像一位指导员。他们先让几个男孩子在连部那张很干净的长椅子上坐下,又让两个士兵给他们打来几缸子水,几个孩子发疯一般地把水喝了个精光,他们才笑眯眯地开始盘问他们。
最初的问题很一般,无非是姓名地址在哪里上学等,他们一一回答了。后来,便问到他们的眉毛上来,因为那眉毛太醒目了,调动得足有一个班的战士都围到门前看了。
那个很像连长的人问:“眉毛怎么了?”
六六抢着回答:“我们是赤眉军!是革命的队伍!”
门口的战士都笑了。
很像连长的人又问他们为什么要走这么远,到这里来。
王建军的回答很简单:“为了打仗!”六六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得更具体,便说:“我们有个挺进计划!”海鹰使劲儿朝六六瞪眼睛,六六不理会,大声重复说:“挺进计划!”
“哦?”那个很像连长的人说,“什么挺进计划,说给我听听。”
六六正想回答,海鹰抢先一步说:“这是我们支援世界革命的一个军事秘密。”
很像连长的人大笑起来,他的粗喉咙大嗓门已经在海鹰他们的印象中确立起了一个勇武的连长形象,那笑声震得连房檐上的土都落下来了。他说:“喝,我的奶奶,真了不起!”
那个像指导员的人没笑,但他其实也很想笑,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笑了。他一本正经而又很温和地说:“我觉得你们最好把秘密告诉我们。你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不可能再向前走的。没有我们的支援,你们是不可能参加世界革命的。对不对?”
六六觉得他说得很对。他望着王建军,他觉得此刻王建军出来说明最合适,但王建军沉默不语;他又望望海鹰,不知为什么海鹰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暧昧。六六急了,他想,我们不就是来打仗的吗,要打仗自然就得参军,而要参军,就得得到这个连长的支持。他满怀希望的望着那位“连长”,说:“连长,求求你,让我们参军好吗?”
站在门口的战士又笑了。
“我不是连长,”那个大笑的人说,“我是指导员。他是连长,”他指指旁边的,刚才循循善诱的那个人。“要参军,问他好了。”
而这个人,这个文质彬彬、说话细声细气、长得很像指导员其实是连长的人显然不好对付。他微笑地、不慌不忙地说,只有他们告诉了那个有关“挺进计划”的秘密,他才可以“考虑考虑”他们参军的要求。
六六和孩子们望着那个很像指导员的连长和很像连长的指导员,一下子有点儿发懵,怎么也找不对感觉。他们有些失望,尽管这失望稍纵即逝,仅仅是几秒钟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们被安排在连部的一个大房间里过夜。一个战士给他们抱来了几床棉被,又领他们去厨房吃了一顿面条。三天来,他们第一次吃上了热滚滚的饭。他们睡得很香。第二天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那个很像连长的指导员和很像指导员的连长,神情严肃地站在他们床前。
“穿好衣服一起过来。”他们说。
六六他们本来头脑还不怎么清醒,但一看连长和指导员那神色,便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因为他们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和昨天那种和颜悦色大不相同。这中间也包括那个昨天笑得那么豪爽的指导员。几个孩子不敢多说,穿好衣服,乖乖跟着他们到了连部。
连部仍像头一天一样干净,但光线好像暗了一点儿。连长指着长凳对他们说:“坐吧!”
他们便一个挨一个坐下了。
连长从裤兜里拿出一个东西。连长拿着那东西走到他们跟前。他的手,先是放在身后的,现在摊到了六六他们眼前,于是六六他们瞪大了眼睛——那是一把乌黑铮亮的、崭新的五四式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