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鹰在同一个军区的同一座家属楼中长大。我们的父母先后在那座楼里结婚,时间相差约半年,这也是我和海鹰年龄的差距。海鹰的父亲是搞写作的,我的父亲是画画的,我父亲曾给海鹰父亲写的一部反映高原骑兵生活的小说插过图,那小说的名字叫《啊,我的冰山上的雪莲花!》最让我遗憾的是平叛的时候我的父亲没有去西藏,而海鹰的父亲却去了。尽管我相信那次进藏的内容不过是在距前线几十公里的地方拣拣弹头找人谈谈话之类的,但海鹰却拿着那本登有他父亲文章的《平叛英雄传》四处张扬,并为这次历史性进军编造了许多细节和奇遇。出场的人物有土匪有强盗还有一个女间谍,其中级别最高的是一位军长。按海鹰的叙述那场惊心动魄的大仗简直就是他父亲指挥打起来的。海鹰还带着一帮孩子演习了这一战斗场面。他头戴一顶大檐帽脸上两撇斯大林式的胡子,腰上别着一把纸糊的指挥刀,指挥他的部队向建在楼上的“土匪据点”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役的结果是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了毛蛋家的稀饭锅里,海鹰只好紧急宣布部队化整为零进入游击状态。在家里海鹰的父亲管海鹰叫“叶部长”,因为海鹰曾雄心勃勃地宣布,一旦他当兵,必定是国防部长。海鹰的野心和想象力成正比而且绝对超出常人之外,这是真的。
海鹰是很狂的。尽管他的考试成绩就像晴雨表上的水银柱那么不稳定,但他对自己的聪明充满自信。他曾对我说:“你的一百分是一只拔了毛的鸭子,呱呱叫但再不会飞翔。我的六十分才是一个真正的火箭发射塔。”他叹了一口气,挺忧虑地说,“哎,谁叫我那么聪明呢?”
就是这样一个海鹰,一个又聪明又狂妄渴望着叱咤风云的海鹰,在上了初中的今天,充其量才是王建军的一个军师。有什么办法呢?风向变了,长大了的男孩子崇拜的是凶狠和力气而非头脑,而海鹰碰巧长得并不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高大。他的脖子太细肩膀太窄,前胸和后背薄得能看见腔子里的动静;走起路来,细细的脖子上那颗头一下一下地点着地,让人觉得他最合适的名字不是“鹰”而是“鸡”。这样的形象,比起目光阴沉一身黑疙瘩肉的王建军,谁该当大王谁该当军师那是一目了然的。当然,海鹰对人们重蛮力轻智慧的短视行为颇不以为然。有一次,他支着肘,冷冷看着鱼头和王建军在那里假模假式地勾肩搭背表示友好,周围围了一大帮六六这样的小喽们,突然长叹一声: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我那几年正坐在海鹰旁边,对他的博学和聪明早已深有体会,对他突然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并不惊奇。我说:“叶海鹰,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他不语,神秘地望着我笑笑,目光很深沉。
六六是掌管家法最尽心尽职的人。六六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条皱巴巴的布袋子将“家法”装在里面,上学时就把布袋子挂在书包上一颠一颠地往前走。六六这样做一定非常想得到王建军的夸奖,但王建军只是略为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并没有说什么,这让六六有些失望。六六的失望让无所不知的海鹰看在眼里,他对六六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布口袋没有得到好评吗?”“为什么?”六六有些傻气地问。海鹰对六六一如既往的傻气深感惋惜,他对六六说:“因为你用一条烂裤头来装家法!”“胡说!”六六愤怒地涨红了脸,“那不是裤头,是……”海鹰没让他解释下去,他阴险地笑笑,“谁能证明?怎样证明?”
但六六仍然是掌管家法最认真的人。他时刻不离王建军的左右,时刻准备着王建军说出那句话:“拿家法来!”于是他就能走过去,当着许多人的面,取出那条家法。他六六现在保存着家法。那家法现在在他六六手里。当他拿出家法时许多人都注视着他,那些原先从不正眼看他一眼的人,那些把他当做弹弓靶子的人,那些把他挤到墙角骂他唾他的人现在都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手中。想到这里六六便心情舒畅。他很遗憾王建军很少用到家法,有很多时候他似乎把他和家法忘了。六六不是为自己遗憾,而是为家法遗憾,那样美丽的东西被冷落在他的口袋里实在让他觉得可惜。
六六太想当众展示那东西了。太想当众取出那东西了。这一天,当小米子把六六叫到一边,说他想看那家法,六六便动心了。小米子是班上最矮的男孩子,在王建军到来之后他又取代了六六的地位,成了大家快乐的对象。当然小米子的处境比当年六六要好,因为小米子的衣服比当年六六干净学习也还算凑合,除了个头稍矮点儿似乎没有别的弱点,而且他还挺自尊,受了欺负他会流眼泪几天几夜也缓不过劲儿来,加上王建军一贯反对以强欺弱,大家对他也就收敛一些。但在六六眼里,自己对小米子也是可以开开玩笑的,就像当年别人对自己那样。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从背后把小米子推了个踉跄差点儿和对面墙上的一摊黑脚印亲嘴,发现是六六推他小米子的脸就红了,小米子说:“我操——”不知怎么小米子下半句话噎在嘴里没有出来,六六顺着小米子的视线回头一看,才发现王建军和海鹰一伙人正走过来,六六立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将小米子推到墙角说你骂你骂你敢骂你再骂一遍再骂一遍,六六的喊声在教室里十分响亮,小米子的脸白了,往外挣扎着说我骂谁啦我谁也没骂,说着便拨拉开六六的胳膊往外走了,六六还站着发愣他便已经走得没影了。事后六六很懊悔,他觉得自己那天的行动不够果断,怎么就让小米子那小子溜了呢。
所以后来小米子来找六六要求看那个家法正中六六的下怀。小米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六六还对两个月前堵墙角那一幕耿耿于怀呢。在小米子的记忆中那一幕早结束了,六六把自己推得差点儿摔一跤而自己又回敬了六六半句这也算打了个平手,从某种程度上自己还吃了点儿亏,自己那句骂人话因为指向不明对象不清实在够不上对六六的危害,但六六却实打实地把那只黑手落到了他肩膀的实处。他没想到六六的胃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更没想到六六已经把他作为自己翻身解放后的第一个专政对象。那天下午六六听了小米子的请求后就笑了笑,在小米子的印象中六六的微笑第一次显得十分自信而从容,使小米子觉得那微笑不像是六六的而像是别人的。六六说好吧既然你那么想要看,不过你知道这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因此你要答应我的条件。什么条件小米子问,从心里小米子对六六可能提出的条件没有丝毫的概念,从来都是满足别人的六六第一次对别人提出了要求这让小米子还不适应。说实话连六六也不适应,所以当小米子很快答应时他愣了一下,愣了一下他才说,你放学后和我一起到教室后面来一趟。
那天下午六六上课上得心不在焉,边上课边在想教室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那情景让他激动不已。小米子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也在猜测着同样的事情。想着想着六六的微笑便浮了上来,现在他明白那微笑像是谁的了,那微笑像是叶海鹰的,这种联想让小米子有了不安的感觉。
放学后小米子去了教室后面。教室后面有一棵杏树,杏树的树干分叉处正孵化出一大窝毛毛虫,无数花花绿绿带着金点儿和小绒毛的身子正在一层丝棉一样的东西下面蠕动不已。小米子到的时候六六正聚精会神地望着那些毛毛虫,小米子叫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望见小米子六六哦了一声,六六说你还挺守信用的嘛,小米子说那个家法呢?你不是说让我看家法的吗?六六取出了那个口袋,当小米子伸手要拿时被他挡住了,他说你以为这家法是谁都能看的吗?王帅说过,六六咽了一口唾沫十分崇敬地说道,王帅亲口说过除他而外任何人不得动这个家法,你知道吗?如果要动用非得得到他本人的批准不可。那怎么办呢?小米子有些失望地说,他不敢亲自去求王建军,他从来没和王建军说过话,王建军往那男孩脸上涂血的情景他一想起来便从心里发抖。那怎么办呢,他又问六六。六六笑了笑,六六说不过办法是有的,就看你肯不肯。小米子问什么办法?六六说,要想看,就得显示你的决心,你非得干一些表示你的决心的事情不可。——什么事情?——比如说,把手放在这窝毛毛虫上,抓出一把,放进你的脖子后面去。
小米子在很多年后还记得六六那天下午说这句话的情景,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但还没有沉下去,斑斑驳驳的杏树影子正落在六六脸上,六六的脸上挂着微笑,挂着微笑的六六慢慢说:
——把手放在这窝毛毛虫上,抓出一把放进你的脖子后面去。
小米子的目光落在了那窝毛毛虫上。那密密麻麻的毛虫正层层叠叠忙忙碌碌小胳膊小腿乱动活跃无比,小米子打了个寒颤,顿时脖子后面就有一片麻麻痒痒的东西顺着脊梁骨动下去,与此同时小米子也想起来了,他想起很多年前六六就曾被人往脖子里放过这种虫子,他想起了六六当时的那张脸,那张脸泛出了红绿黄蓝各种颜色嘴巴翘着像笑又像哭。小米子此刻脸上也有了六六当年的表情,小米子想都没想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六六微笑了一下,对小米子这个反应他早已料到。他其实对小米子把毛毛虫放进脖子并不抱希望。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对小米子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在你身上使用一下家法。看到小米子有些犹豫他便说,反正这个家法你是免不了要挨的,因为你违反了王帅的禁令,王帅迟早要惩罚你的。如果让我下手,我会轻一些。
小米子隐约觉得六六这种推理有些荒谬有些不合情理,但到底荒谬在哪里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况且现在家法是在六六手里,让不让看全在六六一句话,而且在他看来挨鞭子这个行为比放毛毛虫还是可以忍受得多。他惟一担心的是六六会不会把自己打得太狠。他问:多少下?
六六迟疑了一下说,不多,就五下。
小米子哀求地说五下太多了。三下。三下行不行?
六六说你是想让我给你挠痒痒吗?最少四下,不能再少了。
小米子觉得六六不会再让步了,便往下脱裤子,边脱便说你不要太狠了噢。说话算数,打完了要让我拿拿家法。
六六打开那个小口袋不慌不忙往外取着家法,说:“其实我给你判得够轻的,你知道王帅每次判人多少下吗?最少十下。”
六六于是举起了鞭子。小米子只觉得屁股后面一冷,一股冷气吹过,接着便是一热。他的屁股于是自个儿抽搐起来。
六六看到一道白的印痕从小米子两座连绵山丘一样的屁股上出现了,之后便发红并鼓了起来,成为一道横跨两座山丘的长城。这情景让他觉得有趣,同时又有些害怕。不管怎样这血印子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没有想到。他放下了鞭子,但小米子的声音闷闷地从下面传来:“完了吗?”六六说:“没完。”小米子说:“那你怎么不打了?”六六没想到小米子会这样问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便举起了鞭子,说:“我打了?”小米子吸溜着嘴说:“打吧。快一点吧。打完了我还要拿家法呢。”六六便又打了一下。这下子小米子屁股的山岭上就出现两道交叉的长城了。而且他觉得那鞭子在小米子身上哼了一声,那鞭子在小米子的屁股上像一条活物一样哼了一声。那是一条蛇。当他把那条蛇拖起来的时候他能感到那蛇在挣扎着不愿离开,那蛇紧紧贴着皮肉好像血还没有吸够不愿离开,因此他的手感到很沉重。当他第三次举起鞭子时他听到小米子呻吟了一声。小米子的声音是从水里拖出来的,湿漉漉地滴着水,小米子说:“妈呀疼死我了。”
六六就是在这个时候停住了手。他的手高高举在空中既没有挥下去也没有放下来。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他当时无论当机立断地打第三下还是干脆放下鞭子一走了之都比他停在空中的姿态要好得多。就在他保持这个姿态的时候(大约有半分钟之久),他被一个人看到了,这个人,就是叶海鹰。
海鹰那天是十分偶然地来到教室后面的。上课时他不经意地往教室的窗户外面扔了一个纸团,事后他又想起那纸团上可能抄着某一天的家庭作业,于是便懊悔不迭地来到教室后面找那个纸团。他弯着腰顺着墙根仔细察看因此天然地有了一种鬼鬼祟祟的姿态,这种姿态很隐蔽因而没有引起六六的注意。当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六六举着家法的模样,他当时愣了一下,愣了一下的海鹰眯着眼睛打量着六六好像被阳光刺疼了眼睛。接着海鹰就微笑了,微笑的海鹰很像是一只诡笑的柴郡猫。他听到了六六的声音,他听到六六放下了鞭子对小米子说,现在你可以拿着家法玩一玩了,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可是背着王帅这样做的。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王建军对六六说,放学后你到教室后面来一趟。说这话时王建军的面容十分平静,六六的心却怦的一下,好像那儿有一个小门被谁的脚碰了。关键是教室后面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让六六联想到头天下午他和小米子的事情。与此同时他看到海鹰向他回过了头,海鹰微微笑了一下那眼神十分诡秘,六六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安的感觉。可他又想,会有什么事呢?我和小米子的事情没有人看见的。大不了是要在教室后面教训什么人吧。心中便安定下来。
在教室后面六六看到了王建军、海鹰和其他几个男生。王建军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的,见到六六并没有微笑,只是说:“来了?”六六说:“来了。”说着六六便走到王建军身后等着王建军的吩咐,因为他知道王建军问的不是他六六来没来而是那家法来没来。从王建军的神色看今天是要教训谁了,这种事情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发生了,想到这里六六便有些激动。果然他听见王建军对他说,“把家法拿来!”
六六连忙打开手中袋子,把那鞭子取出来,神色庄严地递到王建军手中。
王建军接了鞭子,并不看六六,却说,“站到前面去!”
六六左右看了看,才明白这话是对着他说的,便走到前面去站下,心中诧异王建军今天的吩咐有些异样,至今还不知这家法要教训谁呢,难道是要他六六担任执行么?这时他听见王建军喝道:“家法十下!”
六六正转着脑袋左右寻找那个被教训的倒霉鬼呢,胳膊便被两个男生捉住了,与此同时他看见海鹰拎着那条沉甸甸的家法向自己走来,脸上仍挂着那种暧昧诡秘的笑容,心中便紧了一下。此刻的六六恍恍惚惚竟像是做梦一样,他隐约觉得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却被两个男生用湿手巾捂住了嘴,他觉得屁股一凉,裤子就像香蕉皮一样剥下来了。
海鹰的脸色倒显得温和,他对六六说,今天的行动无非要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告诉某些人,利用职权欺压弱小者是十分愚蠢的,特别是背着王帅搞什么花样那就更是百倍的愚蠢。说着海鹰便举起了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