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琴早就注意到她的母亲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并不融洽,因为每到月底他们就像两个偶然合伙的生意人那样计算各自的花销,结清彼此拖欠的账目。他们的工资装在各自的信封里,锁在自己的抽屉里。他们彼此直呼其名,在某些严肃的场合甚至冠以“同志”,尤其是母亲,当她用底气十足的女中音强调说出“黄守明同志!”这几个字时,你绝对不会不注意到那后面的感叹加强号,以及一位女领导训斥自己犯了错误的下属的威严神态。“在我们军队里,”饭桌上母亲常常这样开始她冗长的谈话,谈话的主要内容便是她或者他的某某同学当年在军校里成绩并不如她,而如今早已是某某级别的什么部长或者参谋了。黄守明沉下脸低着头默默吃饭,让人觉得母亲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演习什么布道词。他常常会偷偷给兰琴半个藏在口袋里的馒头,那馒头脏乎乎的,还沾着烟末。
别让她看见,他苦笑着对她说,谁让咱们家被军管了呢!
兰琴不知道“军管”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准是非常糟糕的,而且和母亲不无关系。尽管是个孩子,她也已察觉到这位继父在家中的地位不高,对母亲的跋扈也像自己一样不满。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不公开站出来反对母亲,却在一边忍气吞声。
几年后兰琴被遣送到农场,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照片,一张母亲和黄守明的新婚合影。放大了的照片被镶在一方雅致的木雕镜框里,被母亲用白色的丝布小心包裹着,珍藏在木箱的最底层。这箱子被一把大锁看守着,永远被放在母亲的床边,即使在母亲卧病在床失去自理的日子里也没让人触摸过。照片已经泛出应有的象牙色,就在这象征着遥远岁月的象牙色中两个已经离去的人在对她凝望着。让兰琴惊讶的是照片中的母亲是那样美丽,那种燃烧着让人灼目的美丽,像一树怒放着的桃花又像一团跳荡着的火焰,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她相比,单薄文弱的黄守明,很像是一个稀薄的影子,一株茕茕孓立的小草。兰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照片上的黄守明的面孔几乎和母亲同样清晰,个头也并不比母亲小,然而那张脸却显得稀薄,似乎那五官是飘浮的,在它的背后,没有重量,没有内容,空空如也。这照片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兰琴的记忆,让她隐约意识到了母亲和黄守明那悲剧婚姻的某些内容。让她不明白的是,是什么使母亲和黄守明这两个禀赋和天性最最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
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是黄守明还是母亲,都没有向兰琴透露过他们相爱的经历。这段将他们拴在一起终其一生都无法挣脱并最终使他们同归于尽的婚姻,成了一段被埋葬了的秘密。只有一次,黄昏,兰琴和黄守明双双坐在戈壁荒滩上,他们说起了母亲。
你的母亲,她很美,黄守明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和兰琴评论母亲:最要命的是,她不仅美,而且永远正确。
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怎样成为右派的吗?我的日记……我私下写的日记,就是她交上去的。
兰琴惊呆了。
她交上了我的日记,黄守明继续说,可是,当人们劝说她和我离婚时,她拒绝了。
她拒绝和我离婚。而且,当我要被遣送到外地一个农场,到那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将冻饿而死,我已经被送到车站,眼看要上车了,这时候,她带着几个人冲过来,领走了我。
我想象着这个北方城市车站曾经上演的一幕。这场景必定多次出现在我们已经熟悉的某个电影中(车站月台总是命运登台亮相的地方,让我们想想《魂断蓝桥》,想想《辛德勒的名单》)。由于年代久远,我更乐意将它想象成一部老式黑白电影。整个画面呈现出或蓝或灰的色调,气候或季节不详,但光线总是暗淡(因为生死或前途尚未明朗),飘荡着的残雾或列车吐出的白雾迷惑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感到了世事的扑朔迷离。在一个俯拍式的全景中我们看到标志灯在月台的尽头睡眼,影子一样的人群正在雾中蠕动着,蠕动着如同一群小虫,蠕动着走入那辆巨大的闷罐子列车。闷罐子车停靠在站台上,黝黑、巨大、沉默寡言,那洞开的门很像张开的巨口,这并不新鲜的隐喻则暗示着这些人的可悲命运(将被送入九死一生的战场,将被送入死亡集中营,在我们的故事中则是千里之外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镜头下摇,下摇,黄守明的面孔出现了。在攒动的人群中,他灰白的脸是一方小小的白斑,随着镜头的逐渐推进我们才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头发被剃短了,穿着和周围人一样臃肿的蓝棉袄;特写镜头更触目地揭示出他眼神中的沮丧和灰暗。凄厉的汽笛声在画外拉响,我们看到他转过头,当他向这个熟悉的城市投出最后一瞥时他看到了什么?
一道闪电必定在这时亮起,因为一位戎装的女军人正向我们走了过来。在仰视的角度和慢镜头中我们看到,她昂立在涌动的乌云之下,脚下是慢慢升起的大地,仿佛她就是这大地上茁壮而出的一株树木;笔挺的军大衣呼呼生风,她英姿勃发,黑发飘拂,那仰起的脸庞像个高傲的女王。特写:当她那凛然的美目向周围的人群投去一瞥时,寂静降临了……
(接下来的画面便有些模糊。我犹豫着:是否她的手中还拿着一张纸条,一张神秘的、无人知道内容,也无人知道是何人所写的纸条?她带领的士兵——我固执地以为她身后必定跟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和那些押车的看守是否有一番争斗?)
最后的镜头:那个面目灰暗文弱不堪的男人走出了囚车,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下走出了囚车……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女人,这个美丽而勇敢的女人,世间几乎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的女人,最后却败在了那个被她用一生的前程做赌注救下来的、灰溜溜地从囚车上走下来的男人手上?世上的事情,就这样不可思议。
3
黄守明的手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垂放在桌子上。黄守明的手在摆弄着一堆针线。黄守明的手将报纸整齐地折叠好。黄守明的手在搅动着广告桶里或稀薄或黏稠的颜料——在那里,一团玫瑰红正在银灰中化作一片温暖的感觉……
这记忆是如此鲜明。在兰琴的记忆中继父的面孔是模糊不清的,但他的手却鲜明、生动,活灵活现,好像是独立于那身体之外的某个活物。这是一双医生的手,灵巧无比的手,能用毛笔画出最纤细柔美的兰草的手,能抚摩她的头发为她抹去泪水的手。有时候,她觉得她崇拜的不是黄守明,而是黄守明的手。
谁能说母亲对这双手视而不见呢?
在兰琴上小学那年冬天,有一次,她看见黄守明站在军区办公大楼前的操场上,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往一个大木牌上画领袖像。冬日的景色灰暗而单调,就在这灰蒙蒙之中,黄守明眼前那巨大的木牌,是天空下惟一鲜艳跳跃灼人眼目的亮色。这些鲜艳的颜色吸引了许多人驻足观看,有军人,有家属,也有许多小孩。兰琴站在人群中仰望着,她听到了周围人们发出的赞叹,这赞叹声让她第一次感到自豪和骄傲。接着她看到了母亲。母亲也出现在人群中,母亲仰起的面孔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惟一一次,兰琴看到母亲在大庭广众面前,对父亲面露微笑。
守明——,兰琴听到母亲叫道,那嘹亮深情的叫声让兰琴感到陌生,守明——我给你带饭来了。
周围人群的议论停下来,他们在母亲周围让开了一圈,母亲成了被注视的中心,那注视让母亲十分满意。她又亲切地叫道:
守明,你累了,下来吃饭吧。
黄守明的手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他说:我不饿。
快下来吧,呆会儿饭就凉了。
黄守明没有停手。
母亲朝周围的人望望,微笑了。他就是这样,她对周围人解释说,他一工作起来就停不下来。一干起来呀,就不要命。
那怎么能行呢?有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可不是吗?母亲笑了,我说了多少次他就是不听。他原先在医院就是这样,能一口气做很多台手术呢!那一年,他被评为标兵……人呀,真是禀性难移……
她突然住了口。她看见,那个在脚手架上奋笔的男人停住了手,将画广告的大排笔掷在颜料桶里,从脚手架上走了下来。他穿着灰棉袄的身体正背对着她,从扶梯上一格一格倒退着。她急忙走了过去。
守明……
黄守明没有说话。他的脸沾上了颜料和汗水,他的神情十分疲惫。他迷惘的目光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头顶掠过,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接着,他慢吞吞地向人群外面走去。
人群让开了一条缝。当那个男人快要走出去时,母亲又叫了一声:
守明!
男人没有回头。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脚下。那是他刚刚卸下的线手套,已经被颜料弄得五颜六色。在兰琴的记忆中,那手套的颜色和母亲当时的脸色十分相像。
在兰琴被罚站在门外的那天晚上,黄守明回家很晚,看到她吃了一惊。他问她为什么站在那里。她说是母亲让她站在那里的。她说因为她提水时将自己的棉袄打湿了。忍了一天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委屈地哭起来。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让她跟他进去,她哭着说她不敢,怕她杀了她。他停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她敢!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门去,灯光下,她看到母亲正坐在桌前,戴着眼镜读着一份报纸。戴着眼镜的母亲显得很文雅,很冷静,也很陌生。她冷冷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似乎对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并不吃惊。她问他们为什么要进来。她问的是“你们”,好像刚才被命令在门外罚站的不仅是兰琴,也包括黄守明。兰琴望着黄守明,她觉得他会冲上去狠狠揍母亲一拳,没想到他只是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接着他用歉意的,要解释什么的口气说:
外面风大,太冷了。
母亲冷冷地说如果你们觉得冷,可以找一处不冷的地方呆着,不一定非要站在门外。因为她并没有说让他们站在门外,她只是让他们不要呆在这间屋里,因为,母亲叠起报纸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我的房子。
黄守明拉着兰琴的那只手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之后,他小声说:
这个女法西斯!
母亲厉声说黄守明你敢再把这句话陪我到兵团总部去重复一遍吗?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黄守明说我没说什么。
母亲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黄守明说我说我这就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黄守明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兰琴急忙跟了上去。兰琴说你真的要走吗?你走我也要跟你走。黄守明看也不看她,他忙着往自己破旧的木箱里塞东西,自言自语说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回农场就回农场。兰琴着急地说你回农场我也跟你去。黄守明说你不能跟我去,你是她的女儿。兰琴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呢?黄守明的手停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这时他们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
贱货!你凭什么跟这个男人走?
黄守明直起身子回过头,涨红了脸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他说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话?
你休想带走她,那女人仰起头,朝兰琴伸出一根指头:你要是这样做了,我立即去报案,说你诱拐少女。
兰琴抽泣起来。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黄守明无奈地摊开了手,你都看见了,他叹了口气,我毫无办法啊。
黄守明在第二天离开兰琴和母亲去了他所在的农场,在离去的同时,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决不会再次回到这个家,如果真是那样,这个叫黄守明的人就不会再次走进兰琴的生活,我们所知道的这场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水碗中的月亮
1
将收获后的麦秆剥去叶片,就露出了光滑细长的秆身。将这些麦秆在结节处整齐地截成一长截,浸泡在水里让它变得柔软,编织草帽的原料就形成了。为了保持麦秆的潮湿和柔软,必须用湿毛巾将它们包起来。于是在女孩子们的书包里,又多了很多湿乎乎、沉甸甸的东西。
记不清这是耘耘来到黄羊堡的第几个夏天了,这年夏天,黄羊堡的女孩子们课间课后都在忙着一个活计:编草帽辫儿。草帽辫儿越来越长,女孩子们将它们盘成大圈挎在自己肩上,就像战士背着自己的子弹带。她们就这样边聊天边编织着自己的子弹带。据说子弹带长到三十几圈时,将它们用针线缝起来,就成一顶草帽了。
被泡湿的麦秆发出一股甜甜的酒香,在手指的触摸下柔中有韧,冰凉、光滑。看着那白花花的辫儿从你的指尖下一点点长出来流下去,恍惚间如同一股亮闪闪的水波,耘耘常常感到迷醉。当然编织得最快最好的要数兰琴了。她从湿毛巾间抽出一根湿软的麦秆,轻轻咬下茬头,再把它插进辫中互相折叠,手指上下翻飞在几根交叉的麦秆间跳着舞,麦秆好像打架似地你压我我压你,一根拇指宽的草帽辫儿就慢慢生长出来。对她来说,编草帽就像用手撩拨风那样轻巧容易。耘耘自己编得很慢,但有了兰琴这样的朋友在一旁指点,她的自卑减轻了许多。一个月后,当指定的日期来临,耘耘也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交上了自己编织的长长三十圈草帽辫子。在学校那间尘土飞扬的库房里,耘耘看到了堆成山的草帽辫子,还有穿着蓝布工作服的人在一一清点检查这些辫子,将它们装进大口袋里。几天后,一个新的乒乓球台出现了,据说是用女孩子们编草帽的钱添置的。
这个夏天耘耘经常和兰琴在一起。她们一起到地里挖鸡菜,一起摘沙枣,一起捡牛粪上缴到学校。戈壁滩的清晨和傍晚十分凉爽,但中午却炎热异常,午休时分,她们会跑到学校围墙外面的水渠里去玩水。两个女孩子挽起裤腿站在水里,用手绢蘸着水洗脸,有时候她们会彼此撩着水打仗。偶尔,耘耘会看见,在兰琴弯着腰的胸前,在她俯下的衣领里面,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若隐若现,而且,晃动着。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由此她很担心自己,有好多次,她低下头打量自己。她发现自己的并不大,而且,被母亲做的开口很小的套头小背心很好地掩藏着。可兰琴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按耘耘的判断,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太暴露。她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朋友,她的脸红了,好像那被看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
你小心点儿,她忍不住说了出来,直起身子,眼睛看着别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怎么啦?兰琴莫名其妙地停住手,也站起来。她跟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以为她发现了什么。
你……耘耘吸了口气,显得呼吸困难,她确实很不习惯和女友说这种体己话儿(她也几乎没有什么女友),她的脸红到了耳根,你……你应该穿个小背心。
现在兰琴明白了。她一愣。
有时候,耘耘又说,我,我都看见了。
渠水哗哗地流着,两个女孩子站在水里,眼睛望着别处,都不说话。
一缕水草从耘耘脚踝处划过,又碰了碰兰琴的脚,走远了。她们彼此看了一眼,又躲开目光,不约而同地朝渠边迈了两步,坐在石台上开始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