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早上,等耘耘他们都上学了,母亲就去找鱼头妈。鱼头妈肯定正蹲在乱糟糟的地上摘豆角(耘耘见到过不止一次),看到母亲进来,就歪了歪屁股,朝一边的小板凳努努嘴,请她坐下。母亲没有坐下,她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臭烘烘的屋子,发现地上落了几件脏衣服,就捡了起来,放到床上(耘耘知道母亲最见不得肮脏和邋遢)。鱼头母亲斜着看了一眼,说那衣服是鱼头的,这死孩子从来不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接着她就问耘耘母亲有什么事情。耘耘母亲说她是来拿那个本子的。(耘耘觉得母亲肯定不会说“要”而说“拿”,她一定这样说,我是来拿那个本子的。)什么本子?鱼头妈问。(鱼头妈总是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母亲说你知道是什么本子。鱼头妈问:你要那本子干什么?母亲说我把它交到兵团大楼里去。鱼头妈一愣:你疯了!母亲笑了笑说我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鱼头妈说你这是干吗呀,会把你们都抓起来的。母亲说抓就抓吧。鱼头妈说只怕到时候你们孩子他爸的军装得脱下来了。母亲说那就脱下来吧。鱼头妈冷笑说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孩子她懂什么,到时候只怕要查你们大人,看是谁指使的;孩子她爸怎么说也是革命军人,而你就脱不了干系了——谁都知道你出身地主。母亲站了起来,她说你到底拿不拿出来?鱼头妈不说话了,她盯着母亲说你真的要去?母亲说我当然要去。鱼头妈想想说那本子可是我们孩子的。母亲说我给你重新买一本。鱼头妈又说:那本子我烧了。母亲看着她的眼睛,点头说:好,就是烧了我也要去。到时候他们会来人取证据的。到时候不要让别人说你知情不报啊。母亲转身就走,鱼头妈犹豫了一下说你回来。她从又黑又臭的褥子下面翻出了一条手绢,里面包着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她把那小本子递给母亲,她说你看,在这里呢,我好好保存着呢,没让任何人看见,我可是为你好。母亲冷笑了一声说谢谢你,往门外走去,门口一只母鸡正好过来,母亲一脚就把那鸡踢飞了,咯咯叫声和雪白的羽毛在母亲的身边纷纷落下。鱼头妈不满地看着母亲,她说我的鸡要是下不了蛋可要找你算账。母亲没有理她,母亲停下来问你们家的炉子在哪里?鱼头妈说就在门后边。于是母亲就重新走回来,找到门背后的炉子,一把铁壶正在嘟嘟地冒着热气,母亲将铁壶提了起来,瞅了瞅下面的炉火,母亲说你们家的炉子该添煤了。鱼头妈说你最好回自己家去喝开水,我这里又不是茶馆。这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糊味儿,抬起头,看见母亲已经将那个本子扔进火里,薄薄的小本子正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摆摆,燃烧的纸片像红蝴蝶一样翩翩起舞。鱼头妈跳了起来,她说你这是干什么?母亲用火钳拨了拨炉子,满意地说,现在完了。鱼头妈呆呆地看着那些红蝴蝶从边缘到腑脏都变黑变灰最后软软地四分五裂,她喃喃说:你是个骗子。
这时候母亲竖起了火钳,就像电影中主持正义的武士竖起了宝剑,一道寒光灼目地一闪,那柄火钳现在占据了银幕正中的整个画面,母亲毫无表情的面容就从宝剑的背后显现,显现,随着焦距对准而逐渐清晰,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是再敢教我女儿叫我地主婆,我就用这把火钳来收拾你家鱼头,不是收拾屁股,而是收拾脑袋。
耘耘是多么希望这一幕发生啊。然而,她设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母亲对妹妹的惩罚啊,什么到鱼头家讨回本子啊,都只存在于耘耘的想象中。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背叛没有得到惩处正义也没有得到伸张,而且自那天之后鱼头妈就经常上耘耘家串门了。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就像走进自己家里,手绢里包了几只鸡蛋,说是要给“这可怜的孩子补补身子”。她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像两只勤快的灰蛾子那样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她说:你要打开窗子多通风。母亲说:是,我该多开窗户。她说:炒韭菜你为什么不放酱油?放酱油才好吃呢。母亲说:下次我放酱油吧。她说:我织毛衣从来就是规规矩矩的平针,根本不用什么草花元宝或者方块的,多俗气啊。母亲点头:是很俗气。鱼头妈又义愤填膺地说:他们说我织的毛衣难看,他们懂什么?我们鱼头他爸就喜欢我织的,他穿上我织的毛衣总是说:空前绝后。你看他对我的评价多高啊。
耘耘听了这话差点笑出来,谁都知道这典故的真正出处。那天傍晚鱼头父亲穿着一件前面露出古怪窟窿后面又短了一截的毛衣坐在院子里聊天,大家都明白这毛衣是鱼头妈尝试元宝针的最新作品,但他们装作不知道,他们问:你老婆给你织的这是什么新款式呀?鱼头父亲挠挠头,苦笑着说:就叫空前绝后吧。后来人们说起谁手工特别笨,总是说:真是空前绝后。耘耘知道鱼头家的房间又黑又脏,永远有股臭袜子和猫屎的味道;鱼头妈做的饭是天下最难吃的,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现在却来教训起母亲了,一向精明能干争强好胜的母亲竟然唯唯诺诺,耘耘觉得天下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
有一天耘耘看到母亲在帮鱼头妈织毛衣。她将鱼头妈织错的毛衣头拆了,重新起好头,一针一针用竹签穿好。鱼头母亲斜着眼睛坐在一边问:听说你十二岁就自己织毛衣了?母亲点点头,苦笑道:后妈啊。鱼头母亲又问:听说你父亲有两房老婆?母亲摇摇头:不是两房。是我的亲妈死了,才娶的这一个。鱼头母亲身子往后一仰,抖着二郎腿说:那还是有钱。旧社会,穷人家哪娶得了第二房。到底是地主啊。母亲的脸白了,她声音很低的嗫嗫地说:其实我们家早就败落了……
那些夜里耘耘从梦中醒来,总是发现母亲在灯下翻着什么。母亲戴着在她那个年龄有些过早的老花镜,像一个认真的检察官,一页一页地检查着耘耘和妹妹的作业本。耘耘知道母亲对女儿们的功课早已生疏,尤其是数学和化学,即便有错处她也挑不出来,母亲是在检查她们在纸上是否留下了可能被别人当作反动标语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关键性的词,如毛主席,共产党,等等,母亲生怕她们写错了。母亲的小心谨慎让人啼笑皆非。有一天,她焦急地将耘耘从被窝里叫起来。
你看看你写了什么?你看看你写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这个孩子叫人放心,可你看看这是什么?耘耘正睡得迷糊,猛不丁被吓了一跳,原来母亲在她的学习心得上发现了这样的句子: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耘耘说:这怎么了?母亲急得脸通红,颤抖的手指头在纸上戳着:什么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说共产主义是幽灵呢?耘耘说:那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说的,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就是这样说的。真的?母亲将信将疑。那当然,耘耘说,这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母亲一愣脸便红了,她说,既然马克思都这样说,那就这样吧。
母亲的严密监视让耘耘心惊胆战。她开始频频转移萧借给她的书,被褥下面原来是她经常放置的地方,如今那里不安全了。她试图将书放到衣柜的底层甚至鞋箱子里,但那样取起来太不方便;而且由于母亲总是很晚才睡,她几乎没有时间去读那些书。感觉到母亲那疑心重重的目光,她害怕地想,也许有一天母亲会发现自己的秘密。
2
那只放在地洞里的神秘的脸盆,成了耘耘的心病。那毛巾下面掩藏的东西,成了她魂牵梦绕的一个谜。在想象中它一会儿是写着某种符咒的本子(“密电码”或接头暗号),一会儿是带血的匕首,一会儿是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一会儿又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想象中那毛巾的形状在不断变化着,每一次的形状都和她的猜测正相吻合。每当她放学路过荒野,都能感到来自那个洞口的诱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从洞口伸出来向她召唤,召唤她回到近旁去。猜测和渴望沉甸甸地压着她,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如果不找个人分担这个秘密,自己就要被压垮了。
这天放学后,耘耘站在路边,看着军人们陆续向食堂走去。她终于看到了萧。萧已经从外地回来了。耘耘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不管我说的事情别人觉得有多么荒唐,你也不会笑话我,对吗?她问。
现在他们一起往兵团大院外面走了。路过门口站岗的卫兵,士兵向萧立正敬礼,萧也还了一个礼,这个并不陌生的动作让耘耘很骄傲也很激动。萧什么也没说便跟着她出发去那个洞口了,这一切是多么自然,又多么不同寻常。她仰头望着萧,从这个角度望去,他是那么高大,而且,用她那双经过阅读变得丰富的眼光看来,她第一次发现,萧原来是很英俊的,他的浓黑的眉毛和深沉的眼睛还有两腮隐约的青色(那青色将来也许会发展成浓密的胡须)都显示了萧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她想到了《青春之歌》里的卢嘉川,想到了那个风流倜傥的格利高里,心不由通通跳起来。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让她陌生的心跳。她想象着将要看到的那个洞口,以及可能发生的危险,她确信,如果发生什么,萧一定会保护自己的。想到这里,她倒希望最好能发生点什么了。
他们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那片荒野。现在,她看到了那棵孤零零的柳树,那柳树稀疏的枝条静止而孤寂地立在旷野里,仿佛等了她好久。她和萧朝那棵树走去。渐渐近了。那个不太显眼的雨水冲出的地洞赫然出现。现在他们看见了。它就在那里。那个脸盆和那个毛巾,仍然在那里。
耘耘像一个刚刚获得了重大情报的士兵面对自己的首长那样急切地朝萧望去。她看到萧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脸盆。那毛巾里确实有东西,这一点她从他的目光中肯定了。他说:我下去看看。
他利落地跳下洞去。耘耘很怕他会踩到那个脸盆里的东西,但萧的动作比她想象得要灵巧。她满怀希望和恐怖地注视着他,很怕在洞的深处会出现什么东西扑到萧的身上,但萧似乎没有这些顾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脸盆上。他朝脸盆弯下腰去。有一刹那他的肩膀似乎挡住了耘耘的视线,但她很快又能看清楚了。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毛巾。于是,一个什么东西,小小的,青紫的,扭曲的一疙瘩,赫然出现在眼前。萧怔住了,他的身子猛然向后一倾,回过头用变了调的声音低声喝道:
转过脸去!
耘耘吓了一跳,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还无法作出反应,她本能地照他的话转过脸,心发疯似地跳起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那东西的形状超出了她的想象和经验之外,她无法在刹那间判断出它的性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和肉体有关。因为只是那么一眼,她也感觉到了,它不是金属,不是枪支也不是匕首,它不是武器也不是密码。不,它是一个肉体。但它又不像人的一个头颅。它是一个动物?一个动物就值得萧这么大变脸色吗?它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萧上来了。他的脸色凝重阴沉,让耘耘感到害怕。那个脸盆就在他的手上,但毛巾已经十分小心地被盖好了。在上来之前,他将脸盆先放到了洞口上面。现在它就在耘耘的手下。它就在耘耘眼下。耘耘的心发疯一般地跳着。她看清楚了那毛巾下面它的形状。那是弯曲的微微耸起的。一头比另一头略大一些。从姿势看它是蜷曲的。那毛巾是她熟悉的那种白地蓝宽道毛巾,这种式样在兵团的军人们当中极为普遍,因为它是统一发放的。毛巾已经被用了一段日子,一些线头已经脱落,但又不是很旧,某处还依稀残留着“针织厂”的字样。她注意到毛巾上有隐隐发黑的斑点,有点儿像被风干了的血迹。突然,她的嗓子像被什么扼住了——她看到,在毛巾的边缘靠近盆边的地方,随着一阵风吹过,有什么露了出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婴儿的小脚!
那小脚颜色青紫发黑,显然,已经快腐烂了。
她的脸色变化一定很明显,萧意识到了,因为他很快端开了脸盆,同时注意地望了她一眼。而耘耘此刻已经恍恍惚惚,她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萧端着脸盆走到那棵大柳树下,脱下军衣盖在上面。他打量四周,拣来一个尖尖的长石块,他用这个尖石块像原始人用石铲那样用力刨着地面,他在挖着一个坑。当坑挖好时,他将那个脸盆和毛巾放进坑里,上面架上一些松软的柳枝,然后将它仔细地埋好。他近乎疯狂地干着这一切,脸色扭曲,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着劲。之后,细密的汗水从他额头落下,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坟茔在他手下出现了。
这时耘耘走了过去。她在四周捡了一些白色的鹅卵石,用衣衫下摆兜着走到那个刚刚立起的坟茔前。蹲下来,用这些白色的小石头给坟茔围了一个圆圈。她记得有一次和母亲路过一片坟地时,看到有些小坟就围着这样的石头圈,母亲告诉她那是小孩子的坟墓。萧望着她一点一点地摆着小石头,当她摆完时两人又望了那小坟好久。
傍晚的戈壁一片火红。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萧说:你能答应我一个事吗?望着耘耘他说: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耘耘用力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突然,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她说:如果我早点儿说……早点儿告诉你,他就不会死,对不对?
这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说。他望着耘耘的目光百感交集,耘耘从未见过他这种目光。他朝她伸出手,像是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但是,他只是取下落在她头发上的一根草屑,轻轻说: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保证。
洞穴之夜
1
那朵白色的小花就是在这时候又进入了耘耘的梦境。这天夜里,在发现弃婴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她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洞穴之地。仍然像是在傍晚,仍然,四周寂静无声。她的脚步就在寂静中慢慢飘浮着,飘浮着进入了那狭窄的洞口。黑暗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光,一团团经年的灰尘在阴暗中盘旋着。她知道她的位置在最里面,在那里,大地的骨骼正向自己侧压下来,大地的心脏在她的耳边秘密跳动着;在那里,外面的世界只是夜晚偶尔漏下来的一两颗星星……在黑暗中,她感到洞里还坐着、躺着许多人,但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小洞里很拥挤,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妨碍她的进入,就好象她是一股透明的气体,能穿透所有的障碍。她是一股透明的气体,她慢慢向最里面飘去。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安静的所在,那里的洞壁在她身旁发出潮湿的尘土气息,她将到达那里,她将躺下来,她将用自己的脸贴着那厚厚的黄土,就像子宫中的小婴儿贴着母亲的心脏,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