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好奇的神色出现在军人脸上,他有点儿明白什么了。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像是要笑但又忍住没笑,他问:你说什么叫不怀好意?女孩子急得结结巴巴:就是……就是不怀好意!军人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不怀好意。她脸红了:你不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好不好?因为,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就是最后这一句让军人一怔。
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不远的小路上,一辆拉着煤炭的马车走过来了,马的鼻息声和清脆的铃铛声在空气中波浪般起伏地荡过来,又荡漾着远去。耘耘在倾听着那铃声,而萧在想着那句话:
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心中漾起一阵暖意。这正是他常在心里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却被眼前这个小女孩说出来了。他打量着站在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她正昂着一头鬈发,睁着亮亮的黑眼睛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这是个很独特的女孩子。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感到,这个小女孩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树枝上干燥的雪花扑簌簌落了下来。耘耘转过脸,发现他正在打量着自己,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问你笑什么呢?
他慢慢说:幸亏我没有借书给你。不然你真该说我流氓了。
听到“书”这个字,她黑黑的眼睛一亮,大声说怎么会呢?真的,你说借怎么不借给我了呢?
他说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借你的好。我不能教你学坏。
耘耘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脸又红了。她想闹了半天他是有意不借我的啊,可是我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看那些书呢?她明白自己还是想看,而且现在比以往更想看了,但她无法向他承认这点,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千只小猫在那里爬上爬下,乱作一团。她低下头不说话,用脚去踢地上的积雪。干燥的积雪像风干了的面包被她的脚尖削去一层,雪粒沙沙落下。她听见他说:
我想告诉你,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女孩子不说话,蹲下来,用攥紧的拳头一侧在雪地上压出一个类似耳朵的形状,再在上面用指尖点出五个弧状排列的小点。
这小脚丫远去了,她说,用手在雪地上印出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比一个远。
还有一只小狗在跟着他,萧说,蹲下来,用指头点出梅花掌的形状。
耘耘歪了歪头:这是一只大狗。
没想到你会骂人,萧笑了。
你应该把书借给我。你想,我,我怎么能学坏,我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耘耘直起腰,盯着他的眼睛。我能那么庸俗吗?
你这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台上做报告的女孩子。
耘耘的脸一下红了。
一见你我就觉得眼熟,萧说。我看见一个小女孩通通走到讲台中央,站到一个椅子上,对着麦克风,“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们!”我就想,这女孩胆子真大,声音真好听,讲得也动人。
可我讲的有些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耘耘的脸更红了。我说我一直背着旧书包,其实早换成新的了,可我还是在报告中说,“现在我还背着它上学呢,”说到这里我就心虚,真怕别人看看我是不是背着那个旧书包。
他故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是吗?我还以为你一直背着呢。
她懊恼地说:都是我爸爸妈妈为我写的,他们为我写到深夜。
那扫厕所、扫水房也是假的了?
那倒是真的。不过到了这儿,一看没有水房没有楼道了,我就松了口气。我真怕别人把我老看成是积极分子,因为那样,我又得扫厕所了。你知道,这些想法,我连日记里都不敢写,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死了,别人会把日记拿去看,他们会说,“哟,耘耘这人原来这么落后!”
他仰起脸大笑了起来,在耘耘的印象中他从未这样痛快的大笑过,树林里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飘了他们一脸。他们谈了好久。分手的时候耘耘再次提到了借书的事,萧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这让耘耘既失望又有些希望。她隐隐觉得萧最后会把书借给她的,最终他不会拒绝她的,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而这感觉让她感到温暖。当他们踏着积雪走回去的时候,黄羊堡冬天的落日正挂在压满白雪的树枝上,橘红而沉重,像一只红气球。
夏日
1
黄羊堡的夏天终于到了。在我的记忆中这夏天如同一枚阳光下的水晶,温暖,明亮,闪烁着些许神秘的光泽。许多含而不发的事物像植物那样绽开了。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个夏天,已无法把这个夏天和许多别的夏天区别开来。那是许多个夏天的重叠,那是成熟的麦浪,灼热的阳光,滚滚的汗水,清晨土垄边带露的牵牛花的夏天,那是正午昏昏欲睡的沙枣花,寂寞的蝉鸣,夜晚躲藏在杏树下被枝杈挂破了衣衫,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屑的夏天,那是热血和心跳加快,事物绽放和结出果实的夏天。那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初夏的一个早晨,耘耘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血迹。她害怕极了,她绝望地发现,这个母亲们常常神秘地做着的事情,终于轮到自己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做,又不愿去问母亲,她觉得很丢人。她偷偷垫上了手绢,以为能侥幸地蒙混过去而不告诉任何人。她听说有的人很少,只一点点,就过去了。她照旧去上学。她咬着牙坚持了整整一天。可是不行。那些丰富滚热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顺着腿,顺着长裤。在放学的路上她一步一捱,她觉得那黏黏的液体甚至把自己的鞋子都弄湿了。她觉得一条血的长链正跟着自己,因此全世界都看到了。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她在流着肮脏的血。心惊胆战地想到自己身体里的血已经剩得不多了,一进家门,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让她更加难为情的是,母亲笑了。
她端来了温水让她洗净,教她怎么叠纸巾来照料自己。白白的卫生纸柔软而温暖,它们被叠成两端尖尖中间细长的形状显得那么灵巧,女人们发明出的这一形状经过许多母亲的手传给了女儿,现在,耘耘也在做着这功课了。母亲和她在灯下叠着纸,教她怎样用手绢将它们包好(最要紧的是预先准备和保持干净),母亲从没有这么温和过。但母亲注视的目光让她窘迫不已。母亲想向她说什么呢?第二天耘耘刚从梦中惊醒,便看到母亲坐在她的床边,脸上挂着古怪而忧郁的笑容,贴近女儿的耳朵她低声说:
小心啊,不要和男人睡觉,会怀孩子的。
很久以后耘耘才明白母亲的这一警告是多么含糊其辞,它恰恰没有对最关键最实质的部分加以说明。什么叫做和男人“睡觉”?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是她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的。她想不明白“睡觉”怎么就能怀孕?除非在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还是不明白。“睡觉”这个她最最熟悉最最平凡的行为突然变得神秘陌生了,每天晚上当她走向床边时,感到自己正在走向一片恐怖的充满危险的海域。没人告诉她将要发生什么。没人能够帮助她。她还能平安地回到白天么?她害怕入睡,她不知道“睡觉”时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趁她睡着的时候悄悄躺在她身旁,在她醒来前又悄悄溜走?她可千万不能让男人碰到自己的床,要是那样,就完了……怀着这样的恐惧她忧心忡忡,母亲和邻居们肆无忌惮的谈笑让她感到羞耻。母亲总是满不在乎地说到那些难为情的事,有时甚至当着她的面,当着那些女人的面谈论女儿,她说你这么大的丫头,都快嫁人了。母亲的声音让耘耘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时候她是恨母亲的,恨得浑身发抖。
她觉得自己的心是一枚脆弱的水晶,而世界,是污浊而坚硬的一柄钻头。
2
我们的政治课老师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农场干部,他总是把耘耘和一两个女同学叫到他那个用土坯搭成的宿舍里去抄写大字报,他说耘耘的字写得很秀气。政治老师穿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肌肉,他说这身肌肉是劳动的产物。他说童耘耘你干吗这么脱离群众?别的同学放学后都上我这里来汇报思想,你为什么不来?童耘耘你真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真应该好好锻炼锻炼,这样说时他的眼睛像鸡毛掸子那样在耘耘身上扫来扫去。他床底下扔着几双像在咸菜缸里腌过的脏鞋,旧脸盆里堆着卷成一团的衣服和脏袜子,那张布满烟头洞和头皮屑的皱巴巴的床单让耘耘心怀恐惧。她觉得闻到了一股气味,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肮脏气味,她不知它源于何处,但她感到恐惧和恶心。她从来不在那床上坐,如果没有椅子她就宁可站着,这一点,他注意到了。有一天去了很多同学,椅子不够用了,她独自站在一边。政治老师问童耘耘你为什么不坐在我的床上?他把“我的”两个字咬得很重很重。耘耘说谢谢老师我不想坐。政治老师问为什么不想坐?冷笑一声他接着说别不是有什么毛病坐不下来了吧?别人轰地笑了起来,耘耘意识到了这话中的羞辱意味,满脸通红地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政治课。上课铃响了很久政治老师才走进教室。他进教室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因为他端着一个簸箕,一走上讲台他就将簸箕“通”地放在了讲台上。下午的阳光暖暖地从他身后飘过来,有什么气味,淡淡地,也从簸箕里飘过来,那气味让人不得不捂住鼻子。政治老师将手猛然插进那簸箕中去,然后举起来,大声问:你们说,它是香的还是臭的?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那簸箕里盛的,手上粘的,是黑糊糊黏糊糊的牛粪!
大家愣住了,愣了一下便齐声喊:臭的!
什么?他瞪起了眼睛。那瞪起的眼睛让我们意识到这问题原来还有不同的答案。只听政治老师叫道:童耘耘。
耘耘站了起来。政治老师问:你说这手是香的还是臭的?
她不说话。
你难道听不懂我的问题吗?回答!这手是香的还是臭的?
耘耘低下头。
香的……她吃力地回答。
再说大声点儿!
这手是……香的。
为什么?
耘耘的嘴动了一下,她的大眼睛有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似乎要哭出来。
因为……沾着牛粪的手是劳动的手,而劳动人民的手是……香的。
很好!看来你还没忘记自己是个学毛著积极分子嘛,政治老师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走到耘耘身边。那股可怕的牛粪味道现在笼罩了她的全身。
听说你曾经给大家扫过厕所,扫过楼道?听说你曾经不怕脏不怕累,扶着一个迷路的老头儿找到了他的儿子?多么了不起的光荣历史啊,我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耘耘将头深深埋下去。
你得过多少毛主席像章,得过多少奖状?能给我们大家看看吗?你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弄丢了吗?真可惜,他摇摇头撇着嘴向讲台走去,我对你的这段历史不够熟悉。同学们,你们看,这个人像个积极分子的样子吗?
像……不像!一阵犹犹豫豫的声音。
到底像不像?他一瞪眼睛。
不像!大家齐声喊。
这样的人如果也像积极分子,那我们全都是一级战斗英雄了。他总结说,人们一阵欢笑。
转过身,他将那双黑乎乎的手使劲儿印在黑板上,黑板上出现了一张黄色的手印。同学们,他指着手印大声说,它是什么?是劳动的象征,是伟大的象征!同学们,不要小看对这只手的态度,两种不同的答案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世界观!那些说这双手是臭的人,那些看不起劳动人民的人,你们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你们到底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替哪个阶级说话?他猛然砸着讲桌,是可忍,孰不可忍!
讲桌疼痛似地呻吟了一声。全班寂然。
政治老师说:现在,我要给你们每个人一次考验。考验你们是不是从这里学到了什么。这不就是那个沾着牛粪的手印吗?你们当中谁愿意上台来,把自己的手放在这个手印上?
耘耘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好像死了一样。但她知道自己还没有真正死,因为她能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那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如同呼啸着的皮鞭正一下下抽向自己。她恨不能当下真的死去,她祈祷自己此刻就死去该多好。她听见政治老师叫道:童耘耘。他的声音威严阴沉,不可抗拒。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站起来走向讲台。她觉得此刻自己已经死了,因此走向讲台的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另一个她。那个走向讲台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那黑乎乎的肮脏的手印上时,觉得有根看不见的钉子正透过一阵冰冷刺入自己的手心,将她示众般地钉在那里。
放学路上,叶海鹰带着几个男同学挡住了她。他们举着沾满黑泥的臭烘烘的手凑到她的鼻子跟前问:积极分子,你说它是香的还是臭的?她不说话,躲开了。她听见他们在她的背后喊:喂,你说它是香的,为什么不把它吃下去?!
半夜,母亲被她的哭声惊醒了。在母亲的盘问下她说了。她说在梦中,她也看到那些男孩子举着黑手追她,用牛粪砸她。母亲说她不该怕他们,这些同学,他们觉悟太低,她根本不要在乎他们。母亲说她该到校长办公室去控告那些男孩子,控告叶海鹰。耘耘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无法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政治老师的床单和那段对话,以及,政治课上她被迫作出的这个所谓“正确”的回答,实际是一场多么屈辱的经历。
3
七月中旬,兵团机关开始了夏收。耘耘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梳洗吃饭之后就到大院门口去集合,和大人们到田野去。
高原的晨风凉意料峭,几辆装载着军人和孩子们的卡车在野地里开了许久,太阳才在东方地平线上慢慢露出头来。广阔的土地,孤零零的树干,晃动的卡车,车厢里站着的坐着的人,都一片血红。耘耘倚着车栏站着,注视着那轮火红的太阳,心里竟有些伤感。
她觉得太阳在疼痛。她觉得太阳,这光芒四射的太阳,这轮每天升起给我们光芒给我们生命的太阳,在疼痛。我们每个人都在赞颂她讴歌她,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疼痛。每天早上,当她挣脱黑沉沉的大地升起的时候,那么柔弱那么用力,她血红的身体如同娇嫩的水滴,颤动着颤动着颤动着,好像随时要被坚硬的大地挤破,而她一定已经划破了自己,弄伤了自己。那涂在树木和大地上的血红,谁说不是她流出的血呢?
耘耘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这时她才看到,在满车喧哗的人群中有个人一直没说话,他在注意着自己。那是萧。他独自一人远远地站在车厢的另一头,眼睛,却在朝这里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