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感激地朝戏子跪拜了几下。见她下跪，那个憨玉郎也跟着跪，戏子起先吃了一惊，但旋即他就安然地接受了这份敬意。
“走吧，走吧！再迟了赶不下山的。玉郎，从东边走路是险一些，但更安全。西北边有官兵呢，不要让他们错把你们当匪剿了，小心为妙。”
戏子似乎很不放心。五娘蓦地想起戏子以前讲过的话，他说时局不稳，他的人马有可能被收编，而且比较危险，因为收编他们的并非官兵，而是红军。这是不是他要把我送走的原因呢？
戏子送给五娘和玉郎的是两匹快马，没多久，云水山庄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再回首时，只有重峦叠嶂和一片浓妆重彩的层林濡染着眼眸了。
日子过得真快，枫叶转眼就红了呢！人怎么会不老！
胯下的坐骑在山路上跑得飞快，茂密的灌木、高大的乔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后退着，变成一道绿影，绵绵不断，坚韧而有弹性，似乎永远撕不破。
“嗨，玉郎！你姓什么？”
五娘突然间大喊一声，吓得前头跑着的玉郎不得不紧急勒马，把那马弄得嗷嗷直叫。
“我姓牛，牛玉郎。你姓肖，叫肖五娘对不对？”
牛玉郎的声音非常宏亮，在山谷里引起阵阵回音。五娘想到这人是自己的老公，如今却在路上互问姓名，当真有些滑稽，不由格格地笑将起来。她的笑声惊起了几只飞鸟，同时也招来玉郎的一声叱责：
“喂，你小心些！这深山老林的别惹是生非。跟着我，莫打野眼！”
不知为什么，牛玉郎脸上的表情猛地变得严肃而紧张。五娘盯着他强壮的脊背，蓦地对他好奇起来。
今后我就是和他一起男耕女织，再养一大堆孩子？虽然说戏子打了包票，讲他是个良家子弟，可万一他是个吃喝赌嫖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呢？
五娘心里突然间空落起来。当他们默默地转过几个山头，来到一条稍微好走些的山道上时，五娘感到胯下磨得火辣辣的，两腿既酸又麻，便忍不住叫唤起来。
“玉郎，我们到那座桥上休息一下吧？我坐不住了。”
五娘的娇态当真所向披靡，牛玉郎虽然一副不解风情的憨相，倒是个爱听女人吩咐的乖巧男子，五娘很快就坐在那座风雨廊桥上歇息开了。
“告诉我真话，戏子是你的亲戚吗？他怎么对你说这件事的？”
五娘接过玉郎递来的葫芦，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冷茶，抹着嘴问道。牛玉郎黑红的脸上现出一抹羞涩的表情，居然不敢正视五娘红彤彤的粉面，低着头，瓮瓮地回答了五娘提出的问题。
原来这牛玉郎比我还小五岁呢，难怪这么嫩。不过他粗大得很，名叫玉郎，人却黝黑，敢保他到时会比我显老。巧的是他也是个孤儿，这样我们两个就可以相依为命了。五娘想着这些，声音比之先前又软适了许多：
“你从小就跟着他？”
“嗯。我父母死后我一直讨饭，八岁那年在一个墟场碰到了我叔佬，他就把我带上了山。”
玉郎一直称戏子“叔佬”，语气非常恭敬。
“怎么我到山上那么久，一直没有见过你？”
五娘觉得奇怪。玉郎憨笑起来：
“我在信丰那边开馆子店和山货铺，我叔佬常去那儿落脚的。”
“我们现在去那儿吗？”
“嗯。”
五娘倏地有种被捉弄的感觉。这个戏子说得倒好，还说我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屁话！
“我们不去那儿了，往南昌那边走。到时找个地方住下，用这些本钱开个店足够了。”
五娘开始“煽动”玉郎，可玉郎根本不听。
“那怎么成？我不能背叛我叔佬。他委托我开那几间店，我不能一走了之。”
玉郎非常固执，五娘只好暂时把不快压在心底，佯装轻松地打听起玉郎以前的一些事来。但玉郎很少谈自己，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戏子叔佬，谈他如何仗义疏财，如何顾恤部下等等，简直把戏子描绘成了一尊菩萨。
“他把我送给你当老婆你不害怕？”
五娘笑着问他。玉郎抬起眼睛直盯着五娘，浅蓝色的眼白里包着一颗清澈得如同孩子的黑眸，目光是那般清澈无瑕。
“怕什么？他一直疼我。以前……”
玉郎犹豫了片刻，眯缝着的眼睛看着远山。
“以前我救过他一次。那次到大庾岭取一批宝货，对方看得紧，还请了保警队护送。我叔佬的脚骨被子弹打断了，是我把他背回来的。”
五娘不再说话了。她先是望着两边起伏的山岭出了会儿神，接着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半天不动弹。从那边桥头茶桶里灌了茶水回来的玉郎催促她上马，谁知五娘却猛地哭将起来。
“呜呜，呜呜！”
五娘哭得好伤心，玉郎越问她哭的声音越大，这下可把玉郎给吓坏了！
“喂，喂，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疼？”
玉郎笨手笨脚的，想动又不敢动，好像她是个面粉捏的人儿。五娘虽说哭得两眼一抹黑，心却明镜似的，她趁势将身子软绵绵地靠过去，玉郎这时大约也想起了眼前这位娇俏妇人已由叔佬配给自己做老婆了，双手也就环绕过来，将五娘抱得喘不过气来。
“玉郎，你不会嫌弃我吧？”
五娘娇啼婉转的一句话，听得玉郎头晕眼花，他搂着五娘，除了喘气外，别的话都不会说了。
“五娘，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玉郎的唇倏地贴到了五娘的脸上，尔后是颈脖和胸部。五娘内心深处泛起了阵阵春潮，浑身不由颤抖起来。当她意识到玉郎想干什么时，禁不住呻吟道：
“不，不行，会有人来的。哦，不行。”
也许是五娘的拒绝令玉郎沮丧，也许是真怕有人赶路，总之玉郎放开了她。五娘没想到他这么听话，多少有些失望，她太需要男人的这种爱抚了！不过，这样也好，她不想让玉郎认为她是一个随便而放浪的女人，毕竟她还想好好和他一起度过下半辈子呢！
“刚才你哭什咯？”
玉郎在为自己的冒失而委婉地向五娘表示歉意。五娘双手搂住他粗壮的脖子，深情地凝视着他：
“哭什么？哭我命好，终于遇见了戏子和你这样的好人。你不晓得，我原来以为我要老死在谢家老围呢！今晚我们能赶到信丰吗？镇上？那也行。找个干净的旅馆洗个澡，你看好不好？”
五娘这回的羞涩绝不是装出来的。面对牛玉郎那样一双眼睛，她所有的调情手段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真诚。
“你是说今夜我们就成亲？那太好了！”
玉郎不由得把娇小的五娘举了起来，吓得五娘嗷嗷乱叫。两匹吃饱了草料的马似乎受了她的感染，也怡然打起响鼻来。
“我们该上路了，要不，就赶不到牛栏镇了。”
玉郎说着坏坏地笑起来，这时有只白鹇从头顶飞过，高兴得不能自持的玉郎抬起手中的猎枪放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白鹇掉到河里去了。
“唉，多可惜。一条活命呐！”
五娘有些嗔怪地看着河水中那片迅速扩散的红颜色，心中很是不忍。玉郎刀尖枪口上过惯了日子的人，除了自认倒霉没有捡到猎物以外，他倒觉得五娘这种仁慈之心有些可笑了。
“山间野物天生就是用来养人的，可惜什么。驾！”玉郎一扬鞭，马儿疾跑起来，马蹄声在山间显得很清脆。走过一片冷浆田和几畦很瘦的菜地，翻过一道陡坡，路却倏忽间消失了。
“这里是老鹰巢，路很难走，还有，嘘！”
玉郎冷不丁朝五娘做了个紧张的手势，吓得五娘赶紧勒马立在原地。玉郎在马上欠起身朝前瞅了瞅，见没什么异样，这才领着五娘绕过那块黑乎乎的大石头，踏上那条隐藏得相当好的石阶路，往山顶上走去。
“得下来，骑在它身上树枝会划破你的脸。喏，过了这里再走二十多里，就是大岭村了。”
玉郎跳下马，返身将五娘从马背上抱下，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牵着五娘，朝山下努了努下巴。
“你走前，我垫后。”
在玉郎的不断鼓励下，五娘咬着牙奋力往上攀。但那个坡实在太陡，五娘又没走惯这种路，费了好大劲才爬了一半路程。当她看见眼前的路被夹在两块巨大的石壁里，变成一条窄窄的缝向山下延伸时，她几乎想哭了。不过等她回头看到牵着两匹马、累得汗流浃背却依旧满脸笑容的牛玉郎时，牢骚顿时烟消云散。
“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下？”玉郎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声音像是婴儿的小手，挠得五娘心痒：
“不要！我们还是早点赶到吧。”
话音刚落，头顶上“砰”的一声响，玉郎左边胸前不可思议地绽开了一个洞，白色的衣服冒出了几缕烟，玉郎的眼睛跟着空洞起来，嘴张得大大的，接着捂在左胸膛的手指缝里有血冒出来，淅沥地往下滴。
“五娘！”
这是玉郎留在人世上最后的声音。
“玉郎！玉郎！”
五娘疯了般扑过去，号叫着。
“玉郎！玉郎！”
山谷送来阵阵回音。五娘看着玉郎胸前兀自在冒的血痴了一般。她正要抬头去看头顶那两块石壁时，猛不丁胸前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乎有冰凉的东西钻到体内去了。她低头一看，胸前藕荷色的衣服上有个和玉郎胸前一样的洞，也在冒烟。
“玉郎！”
五娘惊恐地大叫一声，胸前那个洞口仿佛被她的声音搅得很大，忽然间喷出一股血流来。
“戏子！”
五娘又喊了一声，接着“咕咚”一声倒在玉郎身上。这时，天是旋的地是转的，五娘看见有个金色的法轮在眼前飞速转动。生命从五娘曾经娇俏无比的躯体上撤离，像鸟一样缓缓飞上了天空。她看见几个男人挎着长枪从石头顶上溜下来，围拢在她和玉郎的躯体旁。
“猪婆佬，叫你不要开枪偏要开枪，要不留着这妹仔乐一乐多好！你看，脸盘子多靓。可惜，可惜！”
几个男人端详了一会儿奄奄一息的五娘，埋怨起为首那个矮壮男人来。矮壮男人鼻子里哼了几哼，很粗暴地将五娘推向一边，俯身仔细观察着玉郎的尸体。
“不是老龙子，他没老骚胡。我们打错人了！”
五娘的灵魂已经飘得很高了，可她依然能够清楚地听见那条山道上的所有声音，如鸟的扑翅、蝉的微叹，甚至树枝拔节和花瓣张开的响动，皆历历在耳，无一遗漏。
“……明后天这头就肿胀了，到时谁还认得？……每人能分三十块银圆呢！……哈哈。”
矮壮的男人笑起来。五娘看见他抢走了自己佩戴的玉镯和金项链，然后他们割下玉郎和自己的头，牵着马消失在那两块石头之间。
“五娘，五娘！”
这时，从云彩里传来了玉郎的呼唤，五娘心头一喜，飘升得更快了！遗憾的是云朵丛丛簇簇，她一时无法确定玉郎的所在，只好像一朵蒲公英似的，晃晃悠悠地继续循声飞去。她相信，玉郎一定在前方某处等着她。
铁板嫂往朱家那栋房子的门窗上悄悄倒完几桶茶油后，站在黑暗中发了好一阵子呆。月光时暗时明，最后躲在云里干脆不出来了。天黑得有些浓稠，风一阵紧似一阵，正是古人所谓的“月黑风高夜，放火杀人天”。
铁板嫂打着火镰点燃了纸媒子，照了照院坪上那根雕着蟠龙的旗杆，待再次证实这就是朱家宅屋时，她猛吸一口气，一溜小跑地点着了朱家门前的那几堆柴草。柴草经过一个夏季的透晒早就干得脱皮溜骨，如今又烧了油，遇火自然高兴得火舌蹿起丈把高。加上风势，火威越发大起来，没多久，朱家大院就被大火吞没了。
十八袅、眼屎佬，再见了！
铁板嫂迅速跑到街角那儿去拿自己的包裹，她和老龙子、徐老伯分手时约好了，她先去办事，他们在县城外的三金坳茶亭等她。
“如果天亮了我还没来，你们就先走。”
“不能等这么久，到时路上不方便。”
徐老伯不同意这样做，铁板嫂便说好，自己办完事后单独去九龙峰找老龙子。老龙子见没别的办法可行，只好答应。分手时天上还有淡淡的月光，铁板嫂看见老龙子眼中有泪花在闪烁。
“嗨呀，没事的，明日夜暮我就可赶到。”
铁板嫂很怕这种儿女情长的场面，所以她笑着朝老龙子和徐老伯挥了挥手，赶紧挑着那几桶茶油和自己的小包袱往县城走去。
还好，事情办得比较顺。这会儿追到三金坳，只怕他们还在那儿等。
铁板嫂望着不远处的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倏地停住了脚。屋里头的人这时已被火烧醒，铁板嫂听见有哭喊声和“砰砰砰”的打门声传来。原来铁板嫂事先用铁丝把门环给拴起来了，这样才能保证里面的人逃不了生。否则又怎能为阿芸婆报仇雪恨？铁板嫂和阿芸婆一样，坚信朱梁是被十八袅、眼屎佬他们害死的。对待这样的恶人就是要以毒攻毒，只有这样才能解去心头之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阿芸婆拜托她，就是十万两金子也买不动她铁板嫂！她怕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答应阿芸婆做这件事，一则为了报恩；二来呢是为了给老龙子一条出路。老龙子窝在谢家老围终究要遭殃，如今阿芸婆愿意为他提供帮助，她怎能放弃？虽说阿芸婆帮助她的前提是要她放火杀人，按理说她不该答应，可为了老龙子，她怎能袖手旁观？当然，应允之后想想心里还是不安，所以她出发前已在谢家老围烧了香拜了菩萨，算是为这些将死的人做了点功德。
十八袅、眼屎佬，我们无怨无仇，你们莫怪我不仁哇，想想你们自己做的恶吧，这是报应呐！铁板嫂对着火龙默念一通，心稍微定了一些。
“哎呀，不得了啦，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
有一个睡觉很机警的街坊终于发现了火势，穿着短裤窜到街上，高喊着一家一家去拍门板。不一会儿有人敲起了铜锣，“当当当”地唤醒了所有的人。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街道这时人满为患，井边排起了长龙，人们把能装水的东西都拿来了，大人小孩穿梭般往朱家宅屋泼水。铁板嫂这时如果一走了之，根本没有任何事，可她突然听见有几个妇人在凄厉的呼喊：
“天哪，细鬼还在里头喊呐，哪个去救？”
然而，火势太凶，根本进不了人。铁板嫂看见火光中有个刚吓醒的细伢崽偎在妈妈怀里，正瞪了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半空中翻卷的火舌。
阿芸婆，对唔住了！
铁板嫂只来得及嘀咕这么一句，就抢过一盆水往自己头顶上浇去。在火场边她问一个壮汉要了条湿面帕捂在鼻口上，然后不顾众人的劝阻，一步蹿进了右边的厢房。由于房子四边的墙壁都是木板的，火借着风力烧得凶猛极了。铁板嫂除了感到胸闷气憋外，就只有火的灼热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害怕。
“喂，细崽，细崽？”
铁板嫂躲过几块掉下来、已然烧得通红的木板，弯着腰，匍匐着往前爬走。靠近地面的部分空气还清凉些，铁板嫂喘了几口气，发现自己已爬到天井边了。忽然间，她摸到了一个柔软的小身躯，摸一摸，心还在跳，她赶紧把她驮在了背上。
“妈妈，妈妈！”
浓烟中旁边还有个人在喊，虽然声音微弱极了，可听在铁板嫂耳中却响亮如鼓。
“孩子，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