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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行,这个媒人我当定了,到时你可不能反悔!”

戏子凝视了她一阵,长叹一声后转身走了。五娘跪在床上发呆,好容易才将心神收回。

五娘看着墙上那个始终娴静、贞淑而忧郁的女人,蓦地非常痛恨她。

铁板嫂事后始终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看见阿芸婆的感觉,似乎身上的毛孔全都张开了,又似乎根本就没有毛孔,总之全身火辣辣的,分不清是冷是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骨头的僵硬和牙齿的敲击,它们仿佛不是她躯体的一部分,执拗地单独行动着,从而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恐惧又滑稽。更令她恐怖的是阿芸婆的镇定,既像什么都明了因而不必再追究,又像是蒙在鼓里才有的平和,这使铁板嫂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坐在阿芸婆身旁,她几次边擦汗水边打量阿芸婆,实在想问她几句有关的话。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决心和阿芸婆打打哑谜。阿芸婆似乎和她不谋而合,问得非常之少,甚至没给铁板嫂解释的机会,就淡淡地一挥手,疲惫地走了。

她这种表现让欠铁板嫂生疑,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有好几次她想探探阿芸婆的口风,谁知阿芸婆却滴水不漏,后来见阿芸婆没什么异常,她也就把一颗心重新放在了老龙子身上。

“那夜我去采药,里头没有闩门。你听见有人进来吗?”

吃了她的药,老龙子病情渐渐好了些。铁板嫂反复询问了他几遍,想把事情弄个明白。老龙子瘦了,更清秀了,他现在对铁板嫂呈现出一种依赖式的激情。

“没有。反正我没有听见。”

自从留下来之后,老龙子没有再提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这样出去并不比待在这里好受,说不定更危险,所以他变得很沉静。只是偶尔他会非常想念他的崽,不时地念叨着问铁板嫂,他的崽会不会长得很高很胖。

“会,会!他像你,哪能不棒呢?”

每次听见铁板嫂这样的话,老龙子就高兴得笑出了两排美如编贝的牙齿。但他很少提及金标和杨飞燕。铁板嫂也尽量避免谈论他们,因为这是老龙子身上一个深及心脏的伤口,只要稍稍一揭,就会血流不止,所以还是远离为妙。

“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什么?要紧吗?”

也许是铁板嫂问话时的神情太紧张,老龙子警觉起来。铁板嫂强压心事,给了老龙子一颗宽心丸:

“放心,真的没事了。我是怕万一,懂啵?”

铁板嫂口里这样安慰着老龙子,心中那面鼓却敲得响而又响。她总觉得阿芸婆已经窥探到了什么,只不过现在还不急于揭破而已。她心里在想什么?总不成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招数吧?铁板嫂的神经因此绷得快断了。她准备伺机再动,万一不行,就杀阿芸婆灭口。为了保护老龙子她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了不起自己当打靶鬼,反正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也就那么回事。

铁板嫂主意已定,渐渐地能静下心来做些事了。其时秋千嬷和五娘的事都已了结,余下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事务,在往常,这些小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现在铁板嫂却觉得有些难做,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耐烦,比如伞坊的事,才耽误她一会儿时间就感到委屈了:有这些时间陪老龙子多好!

尽管如此,铁板嫂面子上倒抹得平。众人除了觉得她变得憔悴、敏感以外,并不认为她有多大的心事坠着。

“嗨,铁板嫂,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来你也不是铁打的嘛!是该补一补喽。”

中秋之日,铁板嫂先是从小贩那儿买了布,又破天荒地从小贩手里买了只鸡,阿七看见后便打趣道。铁板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尔后以一种令人惊讶的麻利把鸡收拾好了。

“对唔住,我要配药的,开个小灶,不孝敬大家了。病好以后我再请大家客。”

铁板嫂端着鸡从井边离开时,一些没钱打牙祭的妇娘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嚷嚷着要充她的公。铁板嫂当然明白她们的心事,赶忙找了个借口将她们的嘴堵住,这边回房间生了泥炭炉子,小铁锅一架,将鸡和几味草药放进去蒸,自己坐在一边守候着。当白色的蒸汽飘送出鸡的香味时,铁板嫂体会到一种多年没有过的温馨。瞎眼老娘枯槁的面容一晃而过,双眸蓦地被雾水打湿。抬头看天,圆月已从东边的屋顶上升起,美丽而漠然。西边有残霞在飞渡,一群群归鸟箭般掠过。老围内的妇娘人们各自在忙碌。柴火燃烧的烟雾和气味充斥整个空间。

多么美好的中秋夜啊,可惜不能和老龙子一起公开到夹墙上散步,遗憾!

铁板嫂感叹着。正在这时,一阵惶急的钟声敲响了,铁板嫂那么大胆的人都被这钟声敲得胆战心惊,可见其声之凄厉了。中秋之夜的温馨由此被剪断。因为遭劫难的是朱梁,一个大家都见过的孩子,所有的妇娘人都没了过节的心思。尤其是铁板嫂,她把蒸好的鸡汤端到阁楼上,又临时向人借了一袋炒米,拎了一桶水留在屋内,和老龙子匆匆打了个招呼,把门一锁就和水牛嬷陪着阿芸婆往山下赶。说是陪,其实是背着阿芸婆下山。从谢家老围到县城,八九里山路阿芸婆没有走一步,因为她已经瘫软了,哪能举步呢?不过从头脑和面容看,她依然清醒,清醒得铁板嫂都在可怜她。看着月辉下她寒光闪闪的双目,铁板嫂为自己刚才曾有过的“灭口”设想而羞愧。这人待自己不赖,那样做岂不太忘恩负义了?铁板嫂决心要在朱梁这件事上尽力帮助阿芸婆。出乎她意料的是阿芸婆非常坚强。从买棺木到换衣、装殓,几乎每一步都是阿芸婆亲自完成的。这期间阿芸婆没有掉一滴眼泪,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细致地去做她认为必须做的每一件事。惟其如此,铁板嫂她们才更觉出她的悲痛与绝望。尤其是阿芸婆凝视、抚摸、亲吻朱梁时的动作和表情,简直让铁板嫂不忍卒看,再看下去心都要碎了。

一个女人在世上能够遇到的苦难她都遇到了,一个女人在这世上不能够承受的悲伤她竟然也都承受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

铁板嫂面对阿芸婆不能赞一词,内心却已将她视为神和楷模,期盼自己能在今后从她身上学得半点皮毛,这辈子也就受用无穷了。

这是中秋的第二日夜晚,十六的月儿看上去比十五的还要圆些。下午已将朱梁送上山,葬礼很热闹。朱岩的几个叔伯婶婶都去了,个个呼天抢地,泪如雨下,似乎心疼得不行。但阿芸婆拒绝让他们一同上山,否则她就一头撞死,最后他们只好收了泪,悻悻地看着他们远去。朱梁的坟紧挨着朱岩和他的爷爷奶奶的坟头,埋他时文秀哭得嗓子沙哑,眼如烂桃。世英和华云也倏忽间苍老起来,看人时眼神都是懵的。阿芸婆依旧不吭不哈不流泪,镇静得令人害怕。铁板嫂尾随在她左右,生怕她会一时想不开去碰石头或跳崖,谁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在朱梁小小的红漆棺木被砖块封死时,阿芸婆晕了过去。铁板嫂用生姜死命擦她的人中、太阳穴、手足心,这才把她弄醒。

“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坐。”

阿芸婆无力地挥挥手,口吻相当坚决。铁板嫂示意众人退到几十米外等,自己则站在几米开外阿芸婆看不到的灌木丛后,以防万一。还好,阿芸婆只是静静地坐,临了才扑在朱梁小小的新坟上喃喃着说了好些话,接着她又亲吻了朱岩坟上蓬勃的野草,抚摸了朱岩和公公婆婆坟前的瓷板,上面刻着他们的名讳,然后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朱家墓地。

“女英雄!真个是女英雄!”

帮着送发朱梁的依旧是装殓金标和杨飞燕的那位老伯和他的徒弟。老伯早已老泪纵横,见了阿芸婆,不免在身后偷偷竖起了大拇指。在场的人心情黯淡,谁也没心思接他的话茬,但心里却都是认同他的见解的。

十六的夜晚月儿虽圆,文秀家却是没有月亮的。自从金标死后,文秀身体一直不好。如今遇了这事她自然挺不住,从山上一回来就躺床上去了,口里一直喃喃着在自责,怪自己没有管好朱梁。阿芸婆破天荒地喝了许多白酒,醉得连屈尊纡贵赶来探望她的李县长太太都不认得。李太太肚子已大得站不稳,见阿芸婆这样,放下东西待了片刻便打道回府了。晚些时景云瓶也来了,见阿芸婆醉得脸发青手发冷,她有些害怕,因为她有个姑姑就是这样醉死的。她急急地吩咐变得有些呆傻的世英找了几把用过的木梳,放到锅里用水煮了一阵,尔后舀了半碗黑乎乎的汤端给阿芸婆喝,看得铁板嫂直恶心。

“没事,她马上就会吐掉的。这醒酒汤是祖传秘方,百试百灵。”

也许因为阿喜的事,云瓶憔悴了许多,宽阔的脸皮上起了细细的皱。她话还没说完,阿芸婆便“嗷”地吐出一堆东西来,溅得墙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秽物。

“没事,吐了就好。来,喝点水。”

铁板嫂和云瓶一起,端茶倒水绞面帕,终于把阿芸婆给弄醒了。阿芸婆这时开始流眼泪,却仍是无声的,静得让人心疼。铁板嫂怕她头痛,忙使出全身解数给阿芸婆按摩。云瓶的心绪显然很乱,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闲话,忽然间神秘兮兮地道:

“你晓得啵,昨日下暮三点钟左右,我家买菜的钟三伯上街买盐,看见你那个十八袅婶婶娘买油条给朱梁吃呐!后来朱梁就跟她去了。我看朱梁是他们给害的。钟三伯?就是那个好会吹笛子的六指头啊。他亲眼看见的,他跟文秀做街坊这么久,哪儿会不认得朱梁?十八袅他也认得,绝不会看走眼的!”

云瓶这一饶舌不打紧,阿芸婆可就受苦了,她眼一翻开始抽筋,浑身缩成一团,吓得铁板嫂和云瓶一个扯头一个拉脚,费了好大劲才将阿芸婆的身体整直。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阿芸婆的嘴唇翕动了好一阵,铁板嫂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好了,阿芸,你好好养着吧。这种事只是猜测而已,你也别太当真。十八袅他们要是真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雷公会劈死他们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时老天会修理他们。我得回去了,老家伙病得厉害,只怕也要翘辫子呢!”

云瓶眼见得自己一番话惹出这样的结果,怕以后事情闹大牵扯到自己,赶忙宽慰阿芸婆。想到张府的万事搁在自己挑的这担箩里,云瓶的屁股上就似长了疔疖似的,怎么也坐不住。她告辞时铁板嫂代阿芸婆把云瓶送到巷子口,顺便打听了一下豆苗的近况。

“她很好,就是家里事多,难得出门。本来今日她也要来的,这不家里正闹病吗?她脱不了身,不过也是捎了话要我来问候阿芸婆和你的。”

云瓶很顺溜地答道。铁板嫂想起她现时也是一个寡妇,禁不住好奇地打听起她去“清洁堂”的事情来。云瓶一听,满脸愁容地说:

“我还正想去和你们做伴呢,可老头子老姆姆不让哇!现时我成了管家婆,哪还离得开呀!好在侯门深似海,在张家,寡妇门前也没是非,一条清水河,经得起搅呐!”

说罢云瓶笑起来,其实很得意。铁板嫂和她道了别,回到文秀家,刚踏进院门,就吃了一惊。

“你这是在干什么?”

只见水牛嬷和世英搀着奄奄一息的阿芸婆出来,阿芸婆纤弱的躯体像根藤似的在两人之间摆来摆去,偏偏手中还吊着把大柴刀,刀把上的绳子都快把她的手腕给勒断了,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样子。

“我要杀掉他们!我要杀掉他们!”

阿芸婆刚嘟哝完,人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拖了许久才把她拖起来。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不能动啦?”

阿芸婆惊恐地捶着两条腿,大声喊叫起来。铁板嫂知道她这是七情过度焦虑导致内邪外湿一起发作,侵袭关节,所以两腿用不上力。

“没事,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夜深了,铁板嫂仍在用艾条给阿芸婆炙烤关节,同时宽慰着她。阿芸婆此时神情恍惚得可以,两耳似听非听,双目视而不见,整个人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后来她实在熬不过了,这才沉沉睡去。铁板嫂这些日子本来就没有休息好,可谓心力交瘁,不多久也跟着入了梦乡。只是这一觉她还没睡熟就被阿芸婆给推醒了。

“我有话要和你说。”

正是夜半时分,屋内没有灯,看不清阿芸婆的表情,但从她的声音和语气可以感觉到她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你说,我在听呐。”

铁板嫂的心一动,神经一紧,浑身像被雨淋过似的,睡意全没了。黑暗中阿芸婆的声音颇有寒意。铁板嫂很奇怪月亮怎么没了。大约变天了,外头的风声够响的,树在喧哗呐。铁板嫂似乎猜到了阿芸婆要说的话。

“你屋里藏着的男人是不是仰天湖的那个老龙子?本来他也要砍头的,给他逃走了。我听见过他咳嗽,伤势不轻吧?你把他包伤口的布扔在粪寮里,可我还是看见了。你应该把它埋掉去。”

阿芸婆顿了顿,等着铁板嫂插腔。铁板嫂虽说早有预感,可事到临头仍有些紧张,生怕阿芸婆在讹她,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我们做一笔交易,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铁板嫂遵命爬了过去。床板嘎吱嘎吱响,一只原先在鸣唱的秋虫吓得闭起了喉咙,一时间房间里寂静异常。当这阵寂静过后,铁板嫂听见整个房间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我答应。不过,你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先做到。”

“做得,我们发咒誓好不好?”

“行。”

于是,铁板嫂握住阿芸婆冰冷的手,两人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向天发誓。

“我,铁板嫂……”

“我,杨阿芸……”

虽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可那份庄重却丝毫不减!

阿芸婆是被一张竹躺椅抬回“清洁堂”的。当她颤巍巍地坐起来,由铁板嫂背回房间时,夹道两边的妇娘人不由淌下了眼泪。不过短短三天时间,阿芸婆额前的一绺头发便变成灰白的了。往日洁净光泽、细致娟秀的脸仿佛突然之间脱了水,起了许多细细密密的皱纹。更叫人吃惊的是她那双眼睛,以前清凌凌的,现在却蒙着厚厚一层云翳,跟死鱼眼差不了多少。

“我活不了多久了,那件事你得抓紧办。我求你了!”

阿芸婆担心铁板嫂不履行诺言,几次催促铁板嫂。如果说八月十六那天半夜她谈论这话题时还夹带隐隐几丝要挟和交换的话,这会儿她纯粹是哀求了。假若铁板嫂拒绝她,她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干成那件事。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面前这位她曾经厌恶过的粗黑妇人了。

“老龙子呢?”

铁板嫂不置可否,她只需抬出这三个字就可以暂时堵住阿芸婆的口,因为老龙子也是这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阿芸婆终于明白,倘若老龙子的问题不先解决,她拜托铁板嫂的事就不可能完成。于是,阿芸婆挣扎着坐起来,给文秀修书一封,托一个常年上山贩菜的老伯送给了文秀。由于她在信中的口气是那样焦急,送信后的次日文秀就赶到了谢家老围。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帮忙收殓过金标、杨飞燕和朱梁的徐老伯。他们在阿芸婆屋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才被铁板嫂匆匆送出大门。这时正是中午时分,外面下着大雨,放了窗户挡板的房间黑得如同夜晚,阿芸婆惨白的脸被这黑暗腌着,如同一枚摘下许久开始萎缩的桃子,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我快要死了,快要和朱岩、朱梁爷儿俩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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