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受到人们的爱戴,玉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钟琴心与她融合在一起,她爱他的风流倜傥,爱他的儒雅博学,爱他的知情解意,为了爱她不惜与父母家庭断了亲缘;玉婉性格虽刚直,不能容忍他关键时的怯懦、怕死,但她性格中还有温柔、多情的一面,每每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缠绵日子,心里就忧伤,怀念起来,做事也没精神,脸色也憔悴了。
这早,朱嫂送来一条活蹦乱跳的河鱼。这江鱼细长,肉质细腻,味道极美,由于生长在水流湍急水质极好的关河里,这鱼的肉味极香醇,又滋补人。朱嫂说:“妹子看你脸色黄蜡蜡的,又在想那个白面书生了吧?我跟你讲,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丢了就丢了,有啥可惜的?关键时候贪生怕死贼戳戳的,这种人还靠得住?你看我,将那死鬼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埋了,又有上门的了,过得滋滋润润的哪点不好?不怕妹子笑,你嫂子床上没闲过呢。快将鱼拿去炖了,补补身子,这鱼滋阴壮阳呢!”
玉婉强忍住内心的厌恶送走朱嫂,她看着放在木盆里的河鱼,鱼在盆里不断扑腾,身上光光的滑腻腻的,像个精力充沛脱光了衣服的男人。她一发怒,猛地将鱼倒在院子里了,离了水的鱼不断地跳不断地折腾,终于跳不动了,躺在地下睁着鱼眼茫茫然地看着天空。她心里涌起一丝怜悯,将鱼捡起放在盆内,重新倒满水,那鱼活了,却再也扑腾不起了,静静卧在水里。
玉婉有些看不起朱嫂,朱嫂历经千辛万苦,冒着死的危险将她心爱的死鬼背回来,体体面面地埋后,古镇的人众口一词地称赞她,觉得她侠肝义胆重情重义。她的事在古镇,在来来往往的马帮中、客商中广泛流传,好些没到过古镇的人慕名来古镇看一眼这位忠诚信义恩爱侠义的美人。玉婉也从内心敬佩她,真心地喜欢她,可她很快就和一个打鱼的好上了。朱嫂的儿子正是胆大而贪玩的年纪,朱嫂一天忙于生计没有时间去管他,让他野马山丘地折腾,上树掏鸟、爬山逮兔、下河摸鱼,天天不到天黑不回家。这天这娃儿从古镇后面的山岩上径直下到峡谷,跑到关河下去摸鱼。这关河是随便下得的么?尤其在绝壁下,河水回旋湍急,暗礁密布,急流汹涌,他一下去,人就不见了,只见一个小黑点在急流里时闪时现,恰巧以捕鱼为生的刘猛子在岩石上捕鱼,见到有人落水,一个猛子就扎下河去。刘猛子水性没的说,但绝壁下这段河水特别地险恶,多少水性好的人都逃不了这关。他在水里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一会儿被推到礁石上一会儿又旋进旋涡里,直溜溜地转圈,他终于抓住这个娃娃,但又旋入下一个旋涡。他被旋涡漩到礁石时,娃娃的头恰巧在礁石方向,碰上礁石就没命了。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娃娃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脑袋去碰,没碰到脑袋倒把他的脚碰折了,几经折腾,总算救出了人。
朱嫂呼天抢地赶到关河边,娃娃和刘猛子已被激流卷到河滩边。那娃娃福大命大不说,这么惊险的事他却没事人一般,抖抖头上的水说这旋涡玩倒好玩,就是冰得很,把老子的鸡鸡都冷得缩回肚皮去了。朱嫂来不及骂他,被刘猛子的呻吟声吓住了,忙去看他。他的小腿已经骨折了,忙请了人将他抬到自家客马店里,又去请了古镇最有名的孔一手。孔一手是古镇人对他的尊称,他的真实姓名已被大家忘记了,他是祖传的治跌打痨伤的名医。古驿道上到处是悬崖峭壁,古镇周围是险关狭隘,跌断手跌断脚跌断肋巴骨的事就经常发生,跌断了,错位了,崴伤了,骨折了,他叫几个人杀猪样按住,眼不眨,手不抖,含口酒猛地喷在伤处,手起声响,只一下就将错位掰正,将崴伤的地方正位,拿些草药敷上。也没有打石膏一说,几块黑漆油亮的竹片一夹,再拿几包谁也不知道的药面面,每天用酒送服,十天半月就好了。孔一手听说是刘猛子折了腿,也不着急,慢慢地嚼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朱嫂风风火火赶来,一把夺了他的酒杯,将他半碟花生米也掀了。孔一手忙蹲到地上捡花生米,他眼近视,东摸一颗,西摸一颗,说:“急啥嘛,又不是你家男人,你心疼啥?”孔一手爱和朱嫂开玩笑,朱嫂说:“莫说屁话,快些走,不是自己男人更要心疼,人家是为救我家小杂种伤的。”孔一手说:“莫啥,莫啥,疼不死人的,我晓得刘猛子这龟儿耐实得很,疼一哈儿算不了啥的。”
孔一手果然好功夫,让几个膀大腰圆的闲汉将刘猛子按在门板上,喷口酒,手起手落,还没等刘猛子杀猪样的叫声停息,药已敷好,竹片已上好了。他猛转身说:“朱嫂你还欠我的一杯酒半碟花生哟,赶紧抬来补上,要不然我今天一天都不舒展哟。你晓得我的脾气,一不舒展就要睡在你的铺上,你不把我偎热乎脱不了手哟。”朱嫂见手术已完,也有了心肠和他开玩笑,说:“你看你瘦得脱了形,净是骨头杈杈,只怕我一把你压上,压断你的肋巴骨没得人为你接上哟。”说得众人笑得拍肚皮。
这刘猛子朱嫂认得的,他住在古镇过去的一个村子,他无爹无娘,穷得讨不起媳妇,靠在关河里捉鱼为生。捉到鱼了,用柔柔的柳条穿了提着,到古镇里卖给酒店或有钱的客商,得了钱,吃顿饭喝碗酒。他人沉闷,不多言不多语的,大家对他知道的也不多。朱嫂是侠义人,知道他的情况就将他安置在客马店里治伤养息,这一治就是半个多月,治着治着,养着养着,两人就上了床。刘猛子是童男子,三十多岁没沾过女人的光棍,常年太阳晒水里泡,身子出奇的好,和朱嫂做起那事来生猛得很。朱嫂经常快乐得大喊大叫,急得刘猛子用枕头来压她的嘴,差点把她压了背过气。刘猛子说:“让人听见多不好,这又不是升官发财中状元,弄得人人知道。”朱嫂说:“升官发财中状元也不过如此,你怕啥?”
玉婉尽管内心看不起朱嫂,可有些时候又有些羡慕朱嫂,人哪,活到朱嫂那份上,也算是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了,也算活出滋味活出风格了,可她能这样吗?她能做到这份儿上吗?不能,她是不能的。所以,她也就恹恹地情绪低落地活着了。
七
这些日子,古道上的马帮和客商日渐稀落了。日本人长驱而入,大片国土沦丧,连国民政府也迁到长江边上的山城重庆了。这条大道上经常闹匪患,国难时期商品极为稀缺,外边本来就少,连人们每天都离不了的食盐都短缺,一小碗青盐可以换一头牛了。也不晓得官军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官军剿匪,土匪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菌子,到处冒出来了。马帮、客商少了,古镇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每天稀稀落落地走来一些胆大的马帮和客商。
那天,古镇上来了三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他们扛着一些仪器带着一些木箱。这三人中有两个操着外省口音,有一个不大讲话,偶尔开口,都是一些很简短的句子,而那句子听着很生涩,很别扭,发音似乎有股怪怪的味道。他随时沉着脸,更多时候用手势说话。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朱嫂客马店门口了,也不知道啥原因,就选中朱嫂的客马店了,扛着仪器、木箱、支架啥的,住进了朱嫂客马店。
古镇人是有些见识的,千百年来,这条古驿道上啥人没走过?就是洋人,他们也是见识过的。那年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洋娘娘,后来他们从有学识的人口中得知,人家不是洋娘娘,人家是洋姐姐,一个终身没嫁的名叫玛丽·朱丽叶的修女,就是随着马帮进入古镇,在古镇住了一夜后走到边城的。这位玛丽·朱丽叶小姐从英吉利海峡坐船到上海,又坐火车到成都,再坐汽车到宜宾,再骑着马随马帮过古道,想想看,那是何等的艰难。可人家一个洋女子硬是到边城当起了医生,用西医为人治病。几年后这位洋女子又经过了古镇,她要回国去述职,去要资金和医疗药品医疗器械。走到古镇,恰巧古镇正流行霍乱,这瘟疫来得猛烈,几天时间古镇和附近的村子里就死了好些人,没死的也躺下了。孔一手的爹老孔一手也没能医好自己,谁叫他只会接骨斗榫呢,死了。玛丽·朱丽叶小姐忙雇了快马,请人日夜不断地到成都教会医院借药针剂,在古镇上忙活了几天,打针把手都打肿了,才扑灭了古镇上的霍乱。那些天,古镇的人个个都近距离地接触了这位洋女士。你看,古镇人啥没见过?
可这几个扛着仪器、背着箱子的人,古镇人确实没见识过。他们对围着他们看的人说这是勘测仪器,知道么,勘测仪器就是穿山镜,可以把山肚子里的旮旮旯旯都看透,哪里有个山洞,哪里有条暗河,哪里有矿都能弄清楚,弄清楚了就可以开矿,一开矿这里就富裕了。他们一说,古镇的人惊奇极了,想想这些人这些玩意都是不得了的,就敬慕起来。开酒店的方老六说既然这么厉害,请你们给我家老人看下风水,撵撵龙脉,找个风水好的地穴。那几人说我们不是看风水的,我们这是科学,你说的风水我们不懂。方老六很失望地转身走了。
这几天在这附近的山头转来转去,也不见他们找些什么矿藏,甚至连个石头也没捡回来,古镇的人就没心肠跟着他们转了。他们也极少出去,每天住在朱嫂客马店里咕咕嘀嘀不晓得讲些啥。有些时候他们又会出去一天才回来,他们在古镇后面的山上、密林里、小河边、悬崖坎坎上走来走去,做些很奇怪的事。譬如遇到一个岩坎,他们会跳下人去,找好的落脚点,甚至会搬些石头来垫好;遇到一条河,他们会跳下去反复地走,甚至不惜花大力气搬些大石头来垫在河里当过河石;遇到树林密集、荆棘丛生的地方,他们会挥舞着砍刀,浑身大汗地砍出一条路径来。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搬一块石头,让人先跳下岩坎,然后上面的人把石头递下去,在递的时候他们做得小心翼翼,要反复操练好些次,直到认为万无一失才罢手,好在这满山密林荒天野地的地方遇不到一个人,要不然人家肯定以为他们疯了。他们不仅认真地探路,那个不大讲话的人还在认真地做标识,有的岔路口他系上一小条红布,有的地方放一个石头,没有东西可挂了,他甚至把自己脚上的一双鞋子也脱了挂在两个地方,光着脚走路,他踩着尖利的石头和硬刺,疼得龇牙咧嘴的。他这样一做,那两人也只得照样做了。古镇的人看见他们光着脚回来很感动,说到底是搞科学的,人家这样认真,啥子做不成?
八
与此同时,玉婉的旅店也住进了一个客人。这人穿着长衫,戴顶破烂而肮脏的礼帽,眼睛上戴架墨色眼镜,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左手擎着一面长条的布幌,上面写着“幼年学”三个大字,两边的小字是“预测未来,占卜凶吉指点迷津,化解祸福”之类。他磕磕绊绊地走来,木棍在青石板上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种人古镇的人见得多了,无论是赶场天还是闲时,古镇上往常有来自各处的算命先生。也不晓得是啥原因,他偏偏选中了住玉婉的客栈。玉婉见他一身肮脏,心里有些厌恶,但开着店是任何人都可以住的。尽管心情不好,她还是让他住在客马店里,她领他去住的地方是马锅头住的大房间,通铺,一排可以住五六个人的。那算命人却说能不能单独给他一个房间,他喜欢清静。玉婉想你这样子还讲究个啥?但也没说出,单间房只有一间,是钟琴心住过的,人尽管走了,她还是让它留着,有时来这房间嗅嗅钟琴心留下的气味,看看他们共同做爱的小巢,心里百般感慨,叹息一回,伤感一回,怀念一回。这算命先生坚持要住,她想也罢,让人住住省得睹物思人,去了这块心病。她让客人等着,去将房间里的被褥用具收了,换上其他,然后引导他住进。
算命先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一身肮脏一脸胡须,但细一看又不是那种年纪很大的人,他脸色虽脏但皮肤也不是很粗糙的,他驼着背,走路踉踉跄跄,但细看他的身板也是很好的,他坐在那里一脸木然,嘴嘟嘟嚷嚷的不知念些什么,走路的时候用棍子探路,但她总觉得他那墨镜后的眼睛是看得见什么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她认定他是看得见东西的。为了试探,她在他走路时把一根木棍斜放在他脚前,他的木棍没探到,他被绊了差点跌倒,她似乎放心了些。
算命先生也给人算命,他在街上走来走去,拿着他的算命幌子。有人招呼,他就坐下,开始问人家的生庚八字,讲些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生死祸福、求财求平安之类的话。也有讲得对的地方,听的人频频点头;也有讲得离谱的地方,他又扯回来,绕来绕去总把算命的人讲高兴,但他似乎更关心别的事,和别人闲扯一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他就抬个凳子坐在玉婉门前,木然地呆坐,有时候他也顺着古镇走出去,走到很远的地方,有人见了好心地劝他回去,他说我走走、走走,这山上的风,好香好香啊。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玉婉这些天总有些神思恍惚,总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她觉得似乎要发生一件什么事,但这是什么事她也说不清;她总觉得要碰见个什么人,是什么人她也不清楚。她想起来到这里已经几年了,这几年飞快地过去,而事实上她都是一天一天、一刻一刻捱过的。她来到这关隘之处,四方必经之地,就是在等待一个人、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她铭心刻骨不能忘记的人,她要大海捞针一样将他捞到,她要在如过江之鲫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将他找到,将他亲手杀了,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关口上,奠祭父亲,了却了自己的杀父之恨,然后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几年当中,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过着极为艰辛的日子,苦苦地等待,寻找这个人,这人却神秘地蒸发了,一点信息一点踪迹都没有。每想到此,她就难过得揪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去撞墙。
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人要露面了,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告诉她的,她的太阳穴,每天都在突突跳,心很慌,很烦,但这人在哪里呢?店里除了新来的一个瞎子外,就没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