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在那次吵架以后——确切的时间记不得了——高玉铭产生了离婚的念头。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真的。
令高玉铭吃惊的是，李欧娜差不多马上就同意了他的建议。这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李欧娜似乎惊讶了一下，随后便说：“好吧。”
高玉铭当即愣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过了片刻，李欧娜又说：“高玉铭，你太不争气了！真的，我对你太失望了……”
说到这儿她哭了，她哽咽了一下，她眼圈儿一红，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泪，紧紧地闭上嘴，再没说话……
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子，因此并无什么牵挂。
四
时间过去快一个小时，前往天涯县的大客车还没发车。这当儿，赤红脸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上了车，站在车门的踏板上用眼睛清点着车上的人数，每看过一个人，就迅速而轻微地点一下头。待把人数清点完毕，她哑着嗓子快速地说：“还有三个空座儿……再上仨人儿咱们就走。”说完脑袋一缩，下车去了。
“有完没完啊你？这都等了大半天了……”一个大嗓门儿的男人当即提出了抗议。
听见这话，中年妇女立刻重新露出了脑袋，僵硬地笑着，说：“大兄弟别着急，再坚持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
“你说得轻巧！我倒是想坚持，别说一会儿，两会儿也行，可我也得坚持得了哇……”大嗓门儿这样说，说完便嗳昧地笑起来，笑得嘿嘿的。
有人领会了大嗓门儿话里的含义，他们也笑起来，而且笑得更响。
中年妇女跟着大家笑，这次不那么僵硬了，她一边笑一边说：“看大兄弟说的……都是混饭吃的勾当，谁也不容易……多上一人儿我就多挣五十块钱，多上仨人儿我就多挣一百五……可我要是一走，这钱就等于白扔了……咱们还是理解万岁吧……你说呢，大兄弟？”
由于有了刚才的气氛，大嗓门儿不便再说别的，他哈哈一笑，说：“那好那好，咱们就理解万岁！”
中年妇女再次下了车，一下车就“颠儿颠儿”地跑起来，一直跑到空场的中间，加入招呼旅客的人堆儿。
因为高玉铭的座位是在右手靠窗的位置，正好斜对着空场，便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在这些乘客里，高玉铭大概是最不着急的一个。只要能在下班之前赶到县里，有人接待自己，不扑空，就万事大吉了。至于县里还将作何安排，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不论他们怎样安排，那也应该是明天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是吴小燕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儿？”吴小燕问他。他立刻听出来，她有点儿不高兴。
“我在……长途车上……”他回答。
“我刚给你单位打过电话。这是真的吗？”她停顿了一下，他想她是在调整情绪，“不管怎么说，你也该告诉我一声。起码，我得送送你啊。”
“我、我想你挺忙的……”仓促间他说。
“不管多忙，这点儿时间也是有的……”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除非、除非你不想跟我说……”
他怔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确实不想对她说，他认为没这个必要。在跟她交往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打不起精神。他总觉得她不会成为自己的知心人，这是其中最主要的。可他一直在犹豫，这种感觉该不该对她说，包括怎样说。现在看来，毕竟她人还是不错的，感觉很温柔，长相也很好……
“再说……”她又说，“你上次不是说，你压根儿就不想去，已经拒绝了他们吗？”
“是呀，”他说，“后来我又改主意了……”
“为什么？”她问，“你为什么改了主意？”
他一时语塞，觉得这话无法回答。一是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另外他觉得说了她也不会理解。他沉吟了片刻，最后说：“这样吧，过几天我给你写信吧……好吗？我手机，快没电了……”
他听见她“嗯”了一声，似乎有点儿疑惑。他没容她再说下去，就把手机关了。他甚至有点儿害怕，害怕她会说出别的。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后来是他自己改变了主意。
当初马伟强也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这事儿说来还挺复杂。当然了，复杂主要在他的脑子里。这么说吧，那段时间还真把他难得够呛。
记得是在马伟强告诉他这件事儿的第二天，不，第三天，领导就把他找去了。他那时早有心理准备了，而且已经打定了主意，领导刚一开口，他便说：“这事儿啊……你们找别人去吧！最好别打我的主意。”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真的一点儿也没客气，没等领导把话说完，就一转身离开了领导的办公室。
他甚至感到了一种无比的快意。
他当时以为，这件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可是，自那以后，高玉铭的心里就总有一点不安。他说不上这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儿。他并不担心领导如何对待他，他觉得这无所谓。当然，他也知道领导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不，他想的不是这个，他想的是他自己。他的想法并不清晰，甚至还很混乱，就像他现在的生活一样。这么说吧，他对自己的生活——包括工作——实在是很不满意。别的不用说，只要想一想，自从参加工作以后，这么多年来，自己都做了一些什么呢？一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把人闲得都快成为废物了……
事有凑巧。那天过后不久，纯粹出于无聊，他给几个大学同学打了电话，对他们说了“支教”的事儿。同学们反应各异，大致可分为三种情况：一是嘻嘻哈哈，觉得事不关己，调侃几句完事；二是特别愤怒，告诉他坚决不去，说领导这不是拿你当傻Ｘ嘛！在所有的同学中，只有一个人表示了与大家不同的观点，他说：“玉铭兄，依我看，这件事你不妨考虑考虑，你有你的具体情况，你的情况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你应该清楚，出去呆一段时间，换换环境，也换换心情，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儿……”
这话让高玉铭心头一震，可说是触到了他的痛处。放下电话，他随即点起了一支烟。这支烟还没抽完，他已经打定了去的主意。他悄悄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在心里说：“在这儿，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还混个啥劲儿？不如下去干点儿实事儿，哪怕就上一天的课，那也是我为人类作贡献了，更何况我也的确需要换换环境，换换心情了……”
主意一定，高玉铭立刻就去找领导。领导显得很意外，还以为他要闹事儿，一个劲儿眨巴眼睛，眼神儿高度戒备，待他说明了来意，才算镇静下来，立刻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还假意为难了他几句说：“你不是不愿意去嘛，我们已经考虑别人了。”他知道领导是在瞎扯，但是什么也没说。
事情很快就谈定了，领导高兴起来，说：“到时候，我给你搞一个欢送会儿，披红戴花，搞得隆重点儿……”
高玉铭脱口道：“别扯这些没用的，想拿我当猴耍怎么着？我可不想出洋相！”
领导当时特别尴尬，高玉铭发现了这一点。
后来，高玉铭把这事儿对马伟强讲了，马伟强当即惊叫了一声，说：“我操！你也太不会说话儿啦！咱们领导心眼儿小，这可是出了名儿的，难道你不知道？”
“反正话已经说了，他愿意咋想就咋想吧，咋想都无所谓。”高玉铭说。
“然后呢？”马伟强问。
“然后就开始表扬我，说他早就发现了，我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知道为领导分忧，有能力有水平。说他早有打算，让我担负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一直没有机会。”高玉铭说。
“哈！这对嘛！”马伟强说，“他要是不这么说，那就不是他了。”
五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小时，才陆续上来了三个人，最后一个人刚落座，赤红脸的中年妇女也上来了，一踏上车门口的踏板，就咋咋呼呼地连声说：“走啦走啦！发车发车！”
大客车哆嗦了几下，发动起来，然后摇晃着驶出了长途汽车站，过了没多久，又驶出了市区，城市被甩在了后面，视野开阔起来，乘客们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有人开始轻声地唠嗑。
高玉铭活动了一下坐得快麻了的屁股，看着车窗外面掠过去又迎过来的风景，心中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这让他想起了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每年至少要两次往返，就坐这样的客车。他的家乡就在本省，不过不在天涯县，那个县距离省城要近一些。
想当年，他可是他家那个镇子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他至今还记得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的感受，记得当时的狂喜（就像人们常说的，那种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是，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很多年前就荡然无存了，被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取代了……
大客车飞快地行驶着，车窗外面艳阳高照，远处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阳光既柔和又绚丽，照耀着秋天的田野，田野呈现着这个季节独有的色彩，一片斑斓，有些地块儿已经收割了，看上去空落落的，那些尚未收割的地块儿，远看则一片苍黄，在一条条分布在田野上的窄窄的乡路上，间或可见一辆装满了庄稼的慢慢移动的马车，甚至看得见车老板儿挥舞的皮鞭，不过，你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
高玉铭看着车窗外面的田野，忽觉心情无比的开朗，无比的放松。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了。同时觉得心里千头万绪，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头脑里不断地闪现，杂七杂八的，没有什么主题，一个想法刚刚出现，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另一个想法打断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于放松的缘故，当然也由于昨晚睡得太迟了，忽觉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不觉间，他便缩缩脖子睡了过去，且睡得很沉，甚至打起了鼾。睡了没多久，大客车突然连续耸动几下，继而停下来。待他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即听中年妇女说：“嗨嗨嗨！放水了放水了，下车放水了！”
大客车停在公路边上，离此不远有两间民房，其中一间是食杂店，房子旁边有个简易厕所，房顶苫着草席。大客车打开车门，乘客们好似获得了解放，急匆匆地下了车，一些人直奔厕所去“放水”，一些人去了食杂店，另外一些人一边抽着烟一边逛来荡去活动着手脚。
“是不是都好了？啊？上车，上车走啦！走啦……”过了没多久，中年妇女嚷嚷起来。人们似乎并没待够，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接着又嚷：“都别磨蹭好不好？再磨蹭天就黑了，黑灯瞎火的可别怨我啊……”
大客车停留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重新开动了，此后再没有停过，傍晚时分，风风火火地驶进了天涯县的县城。高玉铭下了车，在车门前面站了片刻，一时有点儿茫然，甚至生出了一种背井离乡之感，心里某个角落尖锐地刺痛了一下。他很快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时正巧看见赤红脸的中年妇女从车上下来，便朝她一笑问道：“大姐请问……上教育局怎么走？”
“教育局？”中年妇女拎着一只水桶，无疑想去打水，听见有人说话，似有一点儿吃惊，停了一下，才连珠炮似的说，“从这个胡同穿过去，那儿有一条大街，你顺着大街往西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不等把话说完，她就倒腾着两条粗腿，心急火燎地朝一个院子奔去。
高玉铭四处一瞧，看到了那个胡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把行李扛在肩上，拎起旅行包，不久便穿过胡同，走上了那条大街。他判断这是一条主要的大街，路面铺着柏油，路中间刷着一条白线，看上去干干净净，街两边是一幢幢楼房，都不很高，多半在六层以下。其时暮色将临，西天晚霞万里，绛紫色的霞光涂抹在楼房的墙壁上，看上去有如梦境，特别是一扇扇窗子，映照着灿烂的霞光，看似五光十色的，一派安静祥和的气象。
高玉铭一路走一路看，隔一会儿将行李换换肩，来到教育局时，头上已经冒了汗，不过，不知不觉间，心里那种刺痛感已经消失了。教育局是一幢四层的楼房，在一个院子里。待他来到教育局，发现人们已经下班，收发室的人看见了他，出来说道：“你……是省里来的老师吧？”
“啊！是是。”高玉铭说。
“哎呀，局长正等着你呢！走，我领你上去……”收发室的人说，同时走过来接过了高玉铭肩上的行李，用手提着，向办公楼走去。
高玉铭提着旅行包，马上跟上去。
两个人很快走进楼房，爬了几层楼梯，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房门开着，收发室的人站在门口说：“李局长，省里的老师来了。”
“啊，进来吧，快进来……”李局长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边说话一边放下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
高玉铭和收发室的人一同进了屋，李局长迎过来，握住了高玉铭的手，说：“欢迎来我们天涯县！欢迎欢迎！我们三天前才接到省厅的通知，说你今天过来。颠簸了大半天，累得够呛吧？”
高玉铭实话实说：“不累不累，我觉得还行……”他突然发现，有些事情是必不可少的，比如这种客套。
李局长大约四十岁左右，长着一张胖乎乎的白脸，戴着一副白色镜框的眼镜，看上去精明强干（略微有那么一点儿社会气）。高玉铭后来得知，他本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是为解决级别的问题才调到教育局来的。
李局长说：“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我也没吃。来，先坐下歇歇，喝点儿水……一会儿我给你接风……”
高玉铭先坐了。李局长给高玉铭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也坐下来，又说：“省里这个举措真是太好了，对下边的工作肯定会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接到通知以后，局里马上开会研究了一下，主要研究把你安排在哪儿更好……”
高玉铭没说话。在机关的时候，他经常听到这样的话，特别是那些从基层来的人，只要是上边的意思，他们肯定都会这么说。
接下来，李局长便对高玉铭谈了局里对他的安排，并且声明这是一个初步的意见，最后还是要看他的意见。主要的意思有两点：一个是留在局机关，协助局领导统筹全县的教育工作；一个是到下面的乡镇去，在教学的同时担任一定的领导工作，比方，当个副校长什么的。
高玉铭想了片刻，直言道：“局机关就算了，这么多年就在机关，没什么劲……我看我还是去乡镇……”
李局长怔了一下，随即说：“是吗？既然这样，那好，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停了停，又说，“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哦对，你想不想在县里待几天？看看市容市貌……如果不想，咱们明天就下去，我亲自送你去……”
高玉铭说：“那就看你了，我无所谓。”说完立刻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说得太硬。这么多年他一向如此，嘴臭，说话就像扔石头，经常把人噎得一愣一愣的，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今天到了一个新地方，本来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说话一定要注意、要注意……没想到，结果还是冒了炮。
好在李局长并未计较，哈哈一笑说：“这事儿明天再说……我让人通知一下几个副局长，我们给你接风。”
六
第二天，高玉铭即离开了天涯县的县城，来到了芳草地。芳草地是一个镇，从前叫芳草地公社，在天涯县东北，距县城八十里路，在两县交界处（相邻的县叫天堂县）。不过，因为李局长临时有个紧急会议，就没送他，而是指派了一位负责人事的干部陪他前往。高玉铭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心中暗想，我以后说话可真要注意了！教育局给他们派了一辆北京吉普。他们一早就出发了，由于路不好走，直至下午才到（途经一个镇子时，他们吃了午饭）。
吉普车直接开进了学校的操场。学校叫做芳草地中学，这是一所初级中学，只有初一至初三三个年级。操场相当宽阔，起码有几千平方米。操场的三面建了房子，一面为办公室，另外两面则是教室，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也许由于操场太大，房子看上去都很低矮。在正对着办公室的位置，还有一个建筑。那是一个砖砌的台子，长方形的，大约十几平方米，四角各有一根刷着红漆的水泥柱子，柱子上端盖了一个铁皮屋顶，同样刷着红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