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第二天,乌泥湖就有了第二场搜家。这次是戊字楼上严唯正的家。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到来时,三毛和嘟嘟恰都在严家与严家老四严晓文老五严晓琰一起打牌。嘟嘟从未见过这种阵式,吓得扯住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后躲。
搜查严唯正家的是另一拨红卫兵。这些都是严唯正的女儿严晓棠在古德寺中学的同学。有几个人严晓文和严晓琰还都认识。严晓琰傻乎乎地上前问道:“你不是陈铁强哥哥吗?你怎么来搜我家呢?”那个叫陈铁强的红卫兵说:“这是我们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严晓琰又指着另外一个红卫兵说:“胡克克大哥,你还教我画过画的,你怎么也来搜我家?”胡克克没有陈铁强客气,硬邦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你家成分是地主,不搜你家搜谁家呢?”
三毛惊奇道:“严晓文你家原来是地主呀。”
严晓文一下子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畏畏缩缩地进到厕所,并且锁上了门,再也不肯出来。他是严家四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三个哥哥与他年龄拉开颇大,瞧他不起,自顾自玩,他的玩伴便只好是姐姐和妹妹。奶奶爱长孙,爹妈喜欢小女儿,他被吊在中间,没着没落,除了三姑偶然会问及他一两声外,几乎就没什么人过问他,而他的心事也无处说。渐渐地,他便显得有些怪怪的。
来严晓文家搜家完全是严家老三严晓棠惹出的一场祸。正读初三的严晓棠生得娇小苗条,父母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有了她这个女儿,虽说后来家里又添了一弟一妹,可她白小被父母和奶奶姑姑惯得什么事也不会做,一只蚊子飞过来都要发出惊叫,上中学后在班上也都是以胆小娇气而出名。学校组织下乡劳动一星期,帮助农民插秧。严晓棠因怕蚂蟥,不敢下水田,便谎称来了例假肚子疼,遂请了三天假。不料此事却被同班女生揭发出来,这下子便犯了众怒。谁不是人?谁不怕蚂蟥?可革命需要下水田,谁又没有争着下?偏你严晓棠就可以用撒谎的方式逃脱这个革命任务?班上红卫兵以怒不可遏的态度决定开会批判严晓棠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在批判的过程中,严晓棠的家底被陆续揭露出来:她的爷爷是杀害共产党人的凶手,已被新中国政府镇压;她的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臭知识分子;她的奶奶这个地主婆仍然住在她家里,被养得白白胖胖,有人供养有人侍候。红卫兵们被这个现实激怒了。于是一伙人杀到严家。
戊字楼前后的人们闻讯都上楼来围观。严老太长期住在女儿严三姑处,幸而不在。严唯正的太太蒋文清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事情,很紧张很慌乱,脑子也仿佛在瞬间迟钝下来,总不能很及时地配合红卫兵。红卫兵每问一声,她都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结果便被红卫兵厉声地呵斥来呵斥去。蒋文清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当众丢脸,便也忍不住当场流起了眼泪。
严晓琰一看妈妈哭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闹着,哭叫着,撕扯着,对着红卫兵拳打脚踢,且把他们拼命地往外拖。几个红卫兵上来欲把她架走都不行,只得把她按在地上。严晓琰的大声哭喊,惊动四邻,令观看的人群起了骚动。不知什么人叫了一声:“红卫兵打严妈妈了!”“红卫兵想要强奸严晓琰。”这阵骚乱信息传得很远,连简易宿舍都有人跑过来观看。搜家的红卫兵阵脚有些乱了,眼见得围观人们越来越多,几个红卫兵把头凑在一起低语了一两分钟,便宣布搜家结束。同时宣布:老地主婆必须在三日内回到这里,否则,他们将去她女儿家把她抓回来。
这次搜家原本有几件东西属于“四旧”,应当拿走,尤其严老太在家时每天要拂拭的白瓷观音。就连蒋文清和严晓琰都巴不得红卫兵把这个带走,可是红卫兵在撤离的仓皇之间,竟没有人顾得上。
红卫兵走后,严晓琰一抹眼泪对嘟嘟和三毛说:“你看他们这些红卫兵好笨啰。连我奶奶的观音是‘四旧’都不晓得。”严晓琰说着拿起那尊观音往地上一砸,只听得“哗啦”一声,观音便碎成无数片瓷块。严晓琰转过脸对蒋文清说:“妈,就跟奶奶说观音是红卫兵砸的。”
嘟嘟和三毛一边都看呆了。而严晓文此刻才从厕所里慢慢腾腾地出来。
蒋文清骂他道:“看你有什么用,家里有事就往厕所躲,还不如妹妹。”
严晓文沮丧道:“我完了,我们家是地主。我肯定这辈子都当不成红卫兵了。”
严唯正请了三天假。他把严老太从严三姑家接了回来。可是他不敢上班。他不知道红卫兵来后会把他的母亲怎么样。严老太已是风烛残年之人,任何一点折磨都会令她一命呜呼。仅一个观音被砸了,严老太便已经呼天抢地了一夜。严唯正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三天过去了,红卫兵竟没有来。及至第四天晚上,红卫兵方到,来者竟有一百多人,阵式比搜家时大得多,严家人全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夏夜,人们均在屋外乘凉,眼见黑压压来这么多人,亦都围观上去。
这一次红卫兵没有搜家,而是把严老太揪出来批斗。严老太不知所措,任由红卫兵拉着走下楼。严唯正跟了下去。红卫兵拦住了他,说:“今天还轮不到你,你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严唯正说:“我母亲年龄大了,又有病,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红卫兵义正词严道:“我们放过她?问问她,当初怎么不放过贫下中农?她的臭男人怎么不放过那两个被他杀死的共产党员?”
严唯正急着还想辩解什么,蒋文清一把拉住了他。蒋文清说:“你还说什么呢?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小心连你一起批斗了。”
严唯正急道:“可是妈那么大年龄……”
蒋文清说:“你听天由命吧。”
戊字楼下面的竹林连一棵竹子或一棵别的什么树都没了,成了一片空场。批斗大会就开在了这里。严老太似乎傻了,她既不发病,也不反抗,任由红卫兵处置。红卫兵让她低头她就低头,红卫兵揭发批判她,她就说:“我认罪我认罪。”红卫兵轮流发言,一个上场一个下场时,严老太就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露出笑容。看到她的老朋友郗婆婆,严老太便说:“你今年的寿衣晒没晒呀?”郗婆婆闻之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完了,严太婆完了。”批斗会开了有半个多小时。红卫兵发言完后就喊口号,喊完口号,觉得严老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满心愤恨。一个红卫兵跑到严家要了一把剪刀,冲上台便剪严老太的头发。严老太仍未反抗,反倒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好让红卫兵剪起来方便。
严唯正却为了红卫兵进家门要了剪刀,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冲下楼来,却见几个红卫兵围着严老太,交换着剪她的头发。严唯正无法自控,他奔了过去,对着这些红卫兵跪了下来。严唯正说:“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老了,也活不多久了。求你们饶过她吧。你们可以来剪我的,剪我爱人的,剪我儿子女儿的,都可以。就请放过她好不好?”
严唯正眼泪鼻涕一大把,令许多看热闹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红卫兵毫不理睬严唯正,继续剪着严老太的头发,剪完头发后,跟着又喊口号。最后,一个红卫兵宣读驱逐令:“勒令地主婆严老太两天之内必须滚回老家去,接受那里的贫下中农的批斗。”
驱逐令宣读完后,红卫兵便如潮水一样“呼啦啦”退去。严唯正哭着把他的母亲背上楼。严老太头上青一块白一块,表情上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严唯正找了一顶白布帽给严老太戴上。严老太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平静地说:“我儿,不哭,这是好事。我晓得,我在阳间受了罪就不会被拖到乱岗被野狗咬死。你爹老早就托梦给我了。我到底等到这天了。”严唯正听得此语更是欲哭无泪。
这天夜里,严老太在睡梦中咕噜咕噜了几声,就死了。她的面容显得平静,仿佛还有几丝笑意。睡在她旁边的严晓琰早上起来,推了推她,她不动,又叫了几声,她还是不动。严晓琰拍拍严老太的脸,自语道:“原来地主婆已经死了。原来人死的时候是在笑。”
严唯正和闻讯赶来的严三姑大哭了一场,而严家其他人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严晓琰事后对嘟嘟说:“我搞不明白,地主婆死了应该庆祝才是,为什么还要哭个不停呢?连我奶奶自己脸上都挂着笑,我爸和我三姑的立场就是有点问题。”
严老太的骨灰埋在了扁担山。从扁担山回来的路上,严晓文突然失踪。家里人先以为他找同学玩去了,不料回到家却看到他留在桌上的纸条,纸条上没署名字,上面写着:“我永远都不想回来。”蒋文清一眼就认出这是严晓文的字,立即就哭倒,嗓子都哭出了血。
没有任何人知道严晓文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严晓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严唯正连连遭遇两大痛事,一夜之间头发全部白掉。
一连数日,乌泥湖的人都为严家的变故欷歔不已,但彼此相聚时,却没有人进行谈论,因为人人都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受。
(原载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