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雯颖温和的态度比较起来,丁子恒可谓严厉了。丁子恒下班回家,竟在自己的家门口看到大字报,一股火头顿然而起。这几天丁子恒心情一直不畅。院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几天前开会说是有两万多张。在这两万多张中,丁子恒看到了写自己的。数量虽然只有十来张,但也够让人心烦。所写内容不外乎:1.从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2.借日记发牢骚,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3.经常与反动文人刘格非勾搭一气,对刘的“黑灯谜”大加赞赏。与吴思湘金显成这些老总们的相比,他的数量少,言词也温和得多,而与林院长和老右派皇甫白沙的相比,这些内容简直就算不了什么。只是,丁子恒的承受能力比起他们来,也要弱得多。丁子恒为了这些大字报,心里紧张万分,他想除了认错以退让,他也别无他路可走,故而丁子恒每天去看大字报,只要看到他的,他就针对大字报上的内容写检查。别人贴他一张,他就反贴上一张检查。院中的造反派便暗中称他为“丁检查”。
但是这天,竟有人就他的检查贴出了大字报,质问丁子恒如此这般是何意图?丁子恒不知所措,不敢再写检查。可是不写检查他该如何应付呢?他又茫然不知。于是心里烦乱不堪。料想不到,原本就心烦,回家来劈头盖脸竟看到小儿小女也写起了大字报。没等看完,他便就手一撕,将大字报揉成团,狠狠地往三毛头上一扔。光是这个动作,就已将三毛和嘟嘟脸都吓白了。连雯颖也没有料到丁子恒会如此这般恼怒。
丁子恒说:“三毛我告诉你,你要想领着妹妹在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给我滚出去!你要改名就自己去改。改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毛翻着白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嘟嘟却不行,见丁子恒大光其火,立即哭出声:“不改就不改嘛,爸爸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雯颖见嘟嘟吓哭了,便说:“他们还是小孩子,你怎能这样骂他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丁子恒见嘟嘟哭了起来,平了一下气,听到雯颖这一番话,便又说:“你就只会宠着他们。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孩子,你必须要对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老是宠着。宠大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丁子恒的口气颇严厉,雯颖脸色也灰了下去。她心里很不愉快,但她不想同丁子恒争论。她隐忍着,一声不响走到厨房。在她切菜时,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整个晚上,雯颖都没有跟丁子恒讲话。丁子恒也没有表示和解。三毛和嘟嘟都看出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两人使劲讨巧,比着赛分别给坐在桌前写字的丁子恒和坐在桌边看书的雯颖打扇,但仍然没有讨到他们想要的脸色。
三毛最后长叹一口气,说:“革命的烈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爸爸泼熄掉了。”
丁子恒最后叫三毛这一声长叹,缓解下了心情。他想自己这般较真,又是何苦来哉。还不如小孩子看得透放得下。再说两个孩子又是这般可爱,雯颖宠着他们也是自然。自己心情不好,回家找老婆孩子撒气,也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想过后,睡觉前,他便主动上前,软语温言哄好了一肚子不悦的雯颖。
雯颖深知丁子恒心情不佳的原因,便也谅解了他的烦躁,于随意间,同丁子恒讲了和。三毛和嘟嘟都是挨过骂即忘的人,自是不会将爸爸所发的脾气往心里去。于是大字报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化解掉了。
6
乌泥湖大搜家是从金显成家开始。
这是一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前来搜家的是附近中学的红卫兵,由简易宿舍测工老袁的儿子袁继辉带队。乌泥湖楼房自1965年退房事件后,简易宿舍许多人家都搬进了楼房。测工老袁一家也随此潮流搬到了丙字楼上左舍。他家的房间正对着金显成家。透过窗子里,可以见到对面甲字楼上金显成家的大半生活。于是,家里的饭桌上,金显成的太太金妈妈叶绿莹便常常成为袁家的话题。叶绿莹的鼻子又高又直,那就是满人贵族的样子,叶绿莹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样,叶绿莹晚间洗澡后穿的衣服是丝绸的,叶绿莹头发总是挽成发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挽的。诸如此类的闲话,几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这些无休止的议论,使得老袁的儿子袁继辉特别想看看对面金家到底有些什么。
星期天的时候,在武昌读大学的吴金保常回家来。有一次他回来听罢家人议论,无意间站在窗口,说:“他家的‘四旧’肯定特别多。”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袁继辉。袁继辉现在是红旗中学千钧棒战斗队的司令。于是在次日,他领了学校一群红卫兵来到了甲字楼上。他们搜查金显成家的理由十分简单:金显成的太太叶绿莹家以前是皇亲国戚。乌泥湖谁都知道,要是清朝不垮,金妈妈就是个格格。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钧棒的作用就是专门打击牛鬼蛇神。自己院里放着现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的东西就是“四旧”。不去抄他们,那还抄谁?
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作什么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叽里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家儿子吧?金总是院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搜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搜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搜他的反动老婆的家。我们搜她的家,主要是破“四旧”,这是革命行为,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怎么能这样说话?金总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还不是一回事么?”
袁继辉说:“你说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动家庭的人,这么说他也是吗?”
宗梅生发现这话有圈套,忙说:“我可没说这话。”
袁继辉说:“你如果说话等于没说,那就请你不要说话。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中,对一切反动分子牛鬼蛇神我们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仅不能帮她说话,而且要与她划清界限才对,随时向党汇报她的反动行为。”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说不过这些红卫兵,且还被他们教训着,当即一口气就堵在胸口。罗彩秀闻讯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间。罗彩秀发现他推宗梅生时,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盯着她,于是她吓得不行,忙不迭地关上房门,紧紧张张替宗梅生抚胸顺气,自己亦抚着胸强令自己平静。
金妈妈早已吓得面如土灰,她颤颤抖抖地收捡着红卫兵翻腾过而扔弃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将其放置原位,一边胆怯地观察红卫兵的眼色。
这次红卫兵最辉煌的战果是搜出十六只内置画的鼻烟壶。十六只鼻烟壶全是淡绿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个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另四个却是春宫图案。红卫兵相互以惊异的神情传看着,看完便彼此议论,最后将十六只鼻烟壶归到袁继辉手上。
袁继辉却没有看,他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将这十六只玉壶装在一个布袋里,拎起来说:“这样的封资修的东西,又恶心又下流,你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收藏着,是什么用意?”
金妈妈怯声道:“没有用意,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一直留着,当做纪念。”
袁继辉说:“你纪念的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动祖宗也配纪念?中国有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内容值得纪念,你倒是不纪念。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金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把这十六只鼻烟壶拿走。金显成下午下班回家时,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金妈妈一见金显成就哭了起来。金显成问清原委,气得发抖,欲去派出所报案,却叫回家来的儿子拦住。儿子说现在全国的红卫兵都在到处搜家,千万别惹他们。金显成想想也无可奈何。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乌泥湖的头一场搜家,不仅嘟嘟没有看到,连三毛天天在宿舍包打听似的找热闹看,也没能看到。他恰恰这天到简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战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来时,这场好戏已经收场。晚饭时他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饭桌上讲述,丁子恒大惊,当晚便与雯颖商量,要把家里有可能会被当做“四旧”的东西全部毁掉。雯颖说二毛就要回来了,让二毛回来销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