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多了个煎饼摊子，老板是个男人，40多岁，身材高大而壮实，脸上戴着个大口罩，把大半边脸都遮住了，空出来的两只眼睛又罩了一副眼镜。两只手戴着白手套，袖子拉到手腕处，扣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就空着一把头发，活像前苏联作家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套中人的摊子前常有一位女人光顾。这女人三十来岁，看穿着和气质像是公司白领。她吃过一次套中人的煎饼后，就天天光顾，两只眼睛老是有意无意地在套中人脸上搜索，就像破案的警察寻找线索。
一天中午快收摊时，女白领又来了。她走到摊前，像往常一样要了两个鸡蛋煎饼。套中人应声：“稍等！”然后便手脚利索地忙乎起来。女白领的眼睛又片刻不停地在他脸上搜索起来，一会儿问：“师傅，天气这么热，你干吗还戴着口罩啊？”
套中人头也不抬，说：“这样更卫生一点。”
女白领说道：“师傅，我买了你这么多饼，还没有见过你的庐山真面目，你能让我看看吗？”
套中人怔了怔，幽默地说：“牛奶好喝，你不必非要认识那头奶牛吧？”
女白领呵呵笑了：“你这个人真逗。可是我就是想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套中人摇摇头，把做好的煎饼递给她。女白领接了煎饼，拉过一把凳子坐下，说：“师傅，你就让我看一眼，行吗？”
套中人开始有些反感和不耐烦了，冷冷地道：“小姐不要取笑，我长得丑，不戴口罩会把客人吓跑的。”
女白领仍然不满意，说道：“长得再丑，也吓不跑我，再说，我又不是跟你相亲！”
“小姐……”套中人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非得看人家的脸呢？老实说，我不喜欢让人家看！”
女白领嘿嘿一笑，眼光停留在套中人脸上，缓缓道：“因为，我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见过。”
套中人一听，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免有点慌乱。这一切，全没有逃过女白领的眼睛。
这会儿，煎饼摊前早围了一圈人。女白领走到套中人面前，微笑着说：
“我敢说，你并不是因为长得丑才戴上口罩，而是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套中人一惊，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说了一个字，然后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左右闪躲。
女白领乘胜追击：“我敢打赌，我见过你，因为你这双眼睛我太熟悉了，即使戴着眼镜，我一样可以认得出来！你敢不敢摘下口罩，让我看一眼？”
“不，别……”套中人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双手护住了口罩，说，“别看了，你一定认错了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女白领紧盯着他说：“你不让我看脸也行，你敢不敢说一句话，这句话你曾经对我和其他几个女孩说过的！”
套中人猛然一惊：“什么话？”女白领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喊，别动，他妈的，再动把你扔火里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隐约猜到了什么。
套中人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瞪着女白领：“你、你……原来……”
“对，就是我！你想起来了吧？去年七月十三号，在这座城市的一个宾馆里，你用一块布蒙住了鼻子嘴巴！”
这时，看热闹的人有些紧张起来。有几个男人掏出了手机，问她：“小姐，要不要帮忙？”
套中人镜片后的眼睛闪出一阵光瞬间又黯然消逝了，眉目间是遮不住的颓丧和落魄。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淡淡地对女白领说：“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是今年才到这个城市的。”
“你敢把那句话再说一遍吗？说呀！”
套中人的手停止了，呆若木鸡地站着。女白领又不停地催促他，套中人只得喊道：“别喊，别动，他妈的，再动把你扔火里去！”
“对，就是你！”女白领一下抓住了他的袖子，大声道，“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句话！”
套中人的身子微微哆嗦着，他呼哧呼哧吸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都过去了，是我又怎么样？好了，我现在要回家了。”
女白领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不，你为什么戴着口罩，不敢以真面目见人，为什么？”
套中人犹豫了片刻，颤抖着手缓缓摘下眼镜，除下口罩。原来他的鼻子、嘴巴和脸都结满了疤痕，而且东拉西扯，疤痕连成一片，整张脸都变了形。
套中人露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肚子和屁股上还有，你要不要再看？”
女白领眼里早溢满了泪水。她伸出手，落在那两条吓人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你可是大英雄啊！当年你从火里救出了十三个人，五个女孩，三个孩子，五个老人，十三条生命啊。你一个接一个背了出来！当你救我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可你对我骂了那句话后，我的心一下就定了，感觉很安全很踏实！你应该堂堂正正地把脸露出来！”
听到这番话，所有的人又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套中人。
套中人又是一阵苦笑，脸上肌肉激烈地扭曲着，低声道：“那件事后，我住院欠了一些债，模样变得跟鬼一样，老婆也气跑了，亲戚和朋友也一个劲埋怨我这是自讨苦吃呀！可是我始终不后悔当初的行为。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也许……其实，你不必来找我的，我现在不做保安了，卖煎饼，日子也还过得去！”
女白领抹了一把泪，正色道：“救命之恩，如同父母再造。找不到你，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说罢，她端端正正地冲着套中人深深弯下了腰：“大哥，谢谢你！”
刹那间，套中人脸上热泪滚滚，双手捂着脸，竟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哭泣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