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婢早已点燃内寝的鎏金晋封戏月香鼎，鼎中洒满了沉甸醇厚的檀香。檀香的气息能使人格外宁静，香气顺着香炉镂空的金鼎上腾腾升起，散漫了一室的肃静。
“没想到娘娘也爱这样沉静的香气，原以为花香更适合妹妹如今的年岁。”庄夫人有些诧异，只随我端身落座。
忙有粗婢奉上茗茶，搁在我与庄夫人之间的红漆牡丹锦绣的小几上。
“倒也不是特别的喜欢这檀香的味道，只觉得凝神静气，能助我平顺心境。”我轻轻将手覆盖在庄夫人的手上：“今日之事，姐姐也看到了。后宫难平，多少人定不服气由我统领，若非有姐姐相助，我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庄夫人有些愧色，只轻轻点头：“只怕我终归不是什么伶俐之人，不给妹妹帮倒忙已实属难得了。只不过我打眼这么一瞧，这后宫维护妹妹之人也并不在少数。这么看来，妹妹的位置也越发的稳当了。”
我苦苦一笑，拨弄着长长的护甲，正是珍制司新呈上的玫瑰点翠的新样式。搁在桌几上轻轻一瞧，便是吧嗒吧嗒的闷响，心下的滋味百转千回，难以言说。
“其实妹妹也不必过于忧心，如今正宫那一位隐居在太后的宁寿宫，多半是管不了事的。保不齐哪一天皇上想起来，也不过就是迁回朝圣宫。终究是毁了容貌之人，母仪天下怕是勉强了。”
庄夫人细细品着茗茶，只觉得这茶香扑鼻，凑在鼻前嗅着。反倒冲散了浓郁的檀香气。“就如同这茶罢，再好，三巡水一过，也便索然无味儿了。更何况皇后如今年近四十，到底也不能和妹妹你再争朝夕。”
“姐姐说的是，皇后端正慈惠，又陪伴在皇太后身侧这许多年。自然也看透了很多事，心下也该宁静不少。”
“是呀，更何况荣丽柔三位妃子不也仍在身侧相伴么？难保皇上不会有想起她们来的一日。更何况当日迁往宁寿宫相伴，均是在三妃最得宠的时候，圣意正浓。”
我捋了捋腰间玉佩垂下的鲜红流苏，绕着食指缠缠绕绕一圈又一圈。“我眼下最为忧虑的却近在身侧，迫在眉睫。”
庄夫人颔首，鬓边垂下的旒珠噼啪作响：“那贵妃，也的确……”
话还未说完，我就见小陆子立在了门侧，隔着不那么厚实的帘布只见他犹豫似的来回走动。“是小陆子在外面罢，有话进来回。”
我轻轻朝庄夫人一笑，她只回了个淡淡的笑容，并不介怀。
“是。”小陆子撩起布帘紧忙窜了进来：“给两位主子见礼。”
庄夫人柔和一笑：“皇贵妃宫里的执事公公恐怕是这宫里最年轻，也最会办事儿的公公了。”
小陆子轻赧一笑：“夫人过奖了。”这才垂首道：“方才金豆子来传皇上的旨意，说迁回荣、丽、柔三位妃子，赐居荣华殿、丽华殿、柔华殿。”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说什么灵什么。”庄夫人抿着嘴轻轻卷翘唇角，看不透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了，你先退下罢。”小陆子听我这么说，才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我与荣妃有过几次接触，丽妃、柔妃没有什么往来。想着当初见荣妃，她枯如似水的眼眸我到今日都不曾忘记。只是不知道如今能走出这宁寿宫，她的心情又会是怎么样的。
毕竟三位妃子的年纪都不轻了，总归是三十出头。这样的年纪即便保养的再好，色不衰，却也难以生育。只是毕竟是轩辕昔日的宠妃，到底有利有弊，却也只能静观其变。
“我记得姐姐与荣妃交好，昔日佟妃落水之事，荣妃也出手帮衬过姐姐与我。只是不知如今荣妃……”如今的情势，多一个人帮手，总好过多一份敌对。
庄夫人何尝不知道我的心意：“这么想着，荣妃即便不帮衬我们，至少也不会与我们为难。至于其余二人……”
她以右手拖住额头，似多有疑虑，我容她静静的想半晌也没有看口说话。许是想透了，庄夫人扬起脸来，并不是顺畅的表情，眉宇深深纠结成团，忧虑道：“那丽妃，昔日是皇上最为宠幸的妃子。风头早已盖过甄氏那四位，却是在最圣宠的时候被太后强行拖进了宁寿宫。”
“当时还是有着身子的人，却不知怎么就滑了胎……为此皇上怨恼了太后好一段时日。且再不许旁人提及此事，嚼舌者一律乱棍打死。当时处置了好一批宫人，连太后身边的人也没能躲过厄运。这样肃清后宫的行径，自然唬得人心惶惶，再无人言说了。”
“难怪我从未听人说起。”我这才恍然大悟，后宫对荣丽柔三妃，一直三缄其口，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前因。
庄夫人连连叹息不止，似触动了自己的心肠一般：“要说这后宫的女人，谁没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呢。可怜人儿也只多不少。”
她顿了顿，轻轻抚了抚自己腕子上的银手串，却是葫芦与石榴的纹理。“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姑且让她过去了罢。”
“若非皇上有这样的决意，又有谁愿意去回首往昔。别说姐姐在这宫里挨了二十多个年头，就连我，也不敢去想那会儿刚入宫的情景。”我曾经听凝脂说过，庄夫人初蒙圣宠时便有了身孕，很不幸第一个孩儿不足三月便滑胎。
这会子想起来，心里仍然难受也是人之常情。
“可不是呢！妹妹如今贵为皇贵妃，可当初也是没少受罪。人呀，总是这样一步一步挨过来的，等真挨到了自己想登上的那一步时，容颜也不复往昔了。即便是岁月厚待，容貌依旧，心态也再不可能如那个时候一般的纯真。”庄夫人拂去面庞的热泪，默默垂首。
“姐姐不要悲伤，一辈子这样过来，也未尝不是好事。更何况姐姐还有允珍、允晴。这些都姐姐的福气，有女相伴，也总是好得多了。”想着允晴与庄夫人相处的不错，庄夫人也十分喜爱允晴，一转眼允晴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快成了大姑娘了。
果然提起允晴，庄夫人的面色缓和了许多：“自允珍诞下男孙，贺府对她也更为疼惜了。尽管如此，她不在我身旁，我还是觉得心里缺少了什么。总是悬着放不下，空落落的。到底是妹妹心疼我，把允晴送到我身边，这才让我有些依靠。”
“对了。”庄夫人这才想起了什么：“你瞧我，光顾着说自己，方才提到的那三妃里，柔妃却最为神秘。”
我见她的脸色忽而变得严肃起来，也揪着心来听。这个柔妃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与众不同在何处？
“妹妹可知，柔妃的家族并不是什么荣耀的家族，也并无亲眷在朝为官。然而选秀入宫的第一年年尾，便被皇上册封为妃，且风头无二。但她就是很奇异的性子，从不与人亲厚还刻意向皇上请了旨只说自己好静，择了当时偏远的殿宇居住也就罢了。
“竟然连晨昏定省也免了，很难得才能瞧见她一次。只怕很多人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且说这么多年了，她身边跟着的宫婢，也还是当初带入宫来的那个丫头，叫水绿。再多的人伺候她也不用，每日用餐也仅仅是自己操持。活脱脱的一个怪人。”
我这么听着，却觉得倒也不是真的怪。皇上一时兴起，喜欢谁也是有的。即便不是出身好，不是富庶之家，如佟诗诗那种皇上都不嫌恶，也算不上奇怪。
免去晨昏定省，不与人亲近甚至自给自足，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到底也是有些心思的女子，柔妃。只怕这“柔”字就不那么简单了。
“柔妃，柔……”我默默的念叨着，庄夫人有些诧异：“妹妹可是觉得有和不妥，不妨说与我听听。”
“柔，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是为柔和。皇上择了这个字给柔妃，定然是喜欢她柔顺的性子，然而性子这样柔顺的女子，却能在一夕之间荣升为妃。且没有丝毫的外援之力，可见并非这样简单。”
“最怕的就是刚柔并济，内狠而外柔，如同慎贵妃一般的阴冷性子，只怕这一迁宫指不定要迁出什么乱子来。”庄夫人也觉得有理，少不了嘟囔几句。
也到了该用膳食的时候了，我吩咐了木槿传膳，这才邀请庄夫人：“日日独食，任是何八珍玉食也难以下咽，不若姐姐相伴，我们便用些边叙叙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庄夫人眉开眼笑，自然应了：“都说妹妹这里尽是些家常的美食，我也垂涎了许久呢！说实在的，总觉着这宫里的御厨做出来的食物过于精美，让人一看便不忍心吃了。到底不如我在娘家时，娘亲手做的有滋味儿。”
“让姐姐见笑了，我这里也就只有些家常的小菜，姐姐不嫌弃才好。”
八小碟家常菜肴，外加一碗青菜圆子汤，我与庄夫人说说笑笑倒用得干干净净。又待了好一会儿，她才离去。
吩咐了木槿备好香汤，我最喜欢在这样清闲的时光，嗅着幽静的香薰沐浴。也是我难得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没有万千的束缚，更没有一星半点的遮掩。
“主子。”小陆子立在门边扬声唤我。木槿见我阖着眼免不了嗔道：“你嚷什么，不知道主子在沐浴么，非拣这会儿来回话。”
小陆子为难道：“您真是错怪奴才了，我的好木槿姑娘。这会儿是柔妃来了，在侧殿候着呢，奴才不得不报。”
“柔妃？”木槿知觉奇怪，方才我与庄夫人说话她也是听见了的。这会儿子柔妃就到了，反而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不是说这柔妃性子冷么，怎么今儿倒是主动来咱们未央宫了。”
“可不是，奴才回了柔妃娘娘，说主子这会子正在沐浴，少不了要她久候。然而她却说无妨，奴才没办法这才来扰烦主子回话。”小陆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许是我正睡意袭来，人不清醒。
木槿见我半晌没有回应，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主子，您看这……”
“你只管走一趟，探探柔妃的口风。就说我上午朝见时头风发作，这会儿子正在浸药浴起不开身，也别耽误了柔妃的功夫才好。”
“知道了主子。”木槿将水瓢递给了一旁守着的粗婢，柔声道：“好好服侍主子，勤着点添水，这时候春寒料峭，看冻着主子。”
粗婢一一应下，木槿才放心离去。
我慵懒的阖着眼睛，只感觉自己被温热的水裹着，很是舒服。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一双温暖而宽大我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的我背脊，似轻轻撩起了薄水与花瓣，柔柔的覆盖在我的光滑的肩头，这样的感觉似乎很亲密。我不自觉挂起了笑意，是你，真的是你么？
总感觉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曾经结实的拥抱，我尝过这样浓稠的甜蜜。轩辕宸焱，没错是轩辕宸焱。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猛然一惊，双眼张开，“端阳王”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却硬生生的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暒儿，你醒了？可是朕惊醒了你？”与我面对面之人，竟不是他。
“皇上？”我定了定神，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清醒，刻意挂上看起来柔和一些的笑容：“皇上来了，怎么无人通报。臣妾失仪了。”
轩辕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肩头，轻哂一笑：“方才柔妃来过，正巧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朕，说你头风发作正在浸药浴。朕不放心，就过来瞧瞧你。也是的，这样睡了不怕着凉。越发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了。”
“臣妾知罪，让皇上忧心了。”我轻赧的声音尤为娇嗔：“只是皇上竟要留在这里，看着臣妾更衣么？”
轩辕俯身靠近我耳畔，浅笑道：“更衣……朕又不是没见过……只是没见你如斯娇嗔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