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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玛丽亚是个好姑娘

第十七章 玛丽亚是个好姑娘

一九三一年三月下旬的一天,秀芹在张家大院的东屋里翻箱倒柜地拾掇衣物。小彩凤站在地上,把一件件衣服接过来抖开,又扔到炕上,一双眼睛十分挑剔。

见小彩凤无精打采的,秀芹皱着眉问她:“咋的啦?怎么不叠呀?又不是让你们拜天地时穿,这二八月子乱穿衣,不多带上几件衣裳咋行?又是北京又是天津又是文登的,哪是近道儿啊?”

小彩凤脸红红的,撅着小嘴说:“大嫂,你说多烦人,还得回关里家给长辈磕头,要是看不上我,这个头还不让磕,长贵父母都不在了,他的叔叔、舅舅跟着掺和啥呀!大嫂,这老山东棒子的破规矩是不是太多了?要是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找个小山东棒子当女婿呢!”

秀芹被小彩凤的话逗乐了:“我可不敢像你那么样得啥说啥,长贵可在西下屋跟你爹唠嗑儿呢,说不定啥时候就进来,我可害怕长贵那小崽子恼恨我!咳,我也不逗你了,你说说你,凭你这个长相连神仙看了都眼馋,怕哈呀?你搁金花高丽大街上一走,那老爷们儿瞅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长贵的叔叔舅舅还有个相不中你?你也是,咋就非得看上小山东棒子呢,不是有那么几句话吗,说‘山东棒子,寒碜样子,前有锛篓,后有勺子’,好姑娘谁嫁给他们呀!妈呀,瞅我这张破嘴,咋能这么说呢!”

小彩凤叹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大嫂快别说了,我听说就有那样人家,说媳妇专挑丑的不要俊的,还说是丑妻近地家中宝呢!”

西下屋,高凤鸣面朝北盘腿坐在炕上,左腿边放着一对玉佩和十根金条,长贵坐在高凤鸣对面,兴致盎然地倾听高凤鸣讲述他的传奇经历。长贵听到最后,眼眶竟潮湿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高凤鸣竟然出生在书香门第,二十岁就中了举人;更让他惊讶的是,小彩凤的母亲竟然是满清 皇室之后;最让他感叹的是,岳父大人在锦县同知任上遭人陷害,只身带着幼女逃往边外当了胡子。长贵眼巴巴地看着高凤鸣:“爹,你的经历够坎坷的了,真没想到啊。”

“是啊,谁能想到,前清凤凰城最后一个举人竟然落草山林当了绺子,世事难料啊!长贵,这十根金条是我闺女的嫁妆,换句话说,这是一幢大房子,把它盖在你们老家,早晚你们不是得回关里老家过日子吗。这一对玉佩是我们高家祖传留下来的,分开叫玉珏,合起来叫玉璧,从此以后你们两人各带一块。拿起来,放在手里,你仔细端详端详,搁手捂捂,又温又凉,又刚又润,是两件宝贝。”

长贵扑通跪在炕上,给高凤鸣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地说:“爹,长贵早已父母双亡,这辈子能遇见您遇见小凤我就心满意足了!爹,我们明天就走了,您也和我们一起走,去关里关外转转,不行咱们就一起回趟你的老家!”

高凤鸣语气沉重地说:“火磨越来越红火,难免有人惦心,你们走后我就住在火磨,看院墙守炮楼我老头子还有点儿用处。长贵啊,小凤就交给你了,这丫头没啥大毛病,就是任性,爹希望你往后多担待她。”

高升发趴在张家大院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他的左手拎着一条四五斤重的鳌花,右手拎着一条江鲤,因为抽不出手来敲门,就用脚轻轻地踢大门。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秀芹从屋里走出来,她走过去把大门打开:“是……你这是……”

“打南国界淘登来的,给我们本家大叔下酒尝鲜的,大叔在家没有?”高升发边说边往屋里走。

长贵和高凤鸣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高升发,高凤鸣满脸带笑:“是本家大侄子呀,开江鱼?你看看你,不用费这心!赶快屋里坐,咱爷俩好好唠唠!”

高升发满脸堆笑:“我就愿意听大叔说话,大叔有学问,说话又幽默,我是又长见识又开心。大叔,你说这大鼻子和小鼻子他们哪个后尾能占领咱们满洲?”

“就目前看,俄国人屡屡败在日本人手下,日本人占了优势,俄国人处于守势,可有一条,外夷入侵中华最终没有一个站住脚的,依我看这两只豺狼最终都将被赶出满洲,好,咱们进屋唠。”

长贵斜着眼问高升发:“嘴抹蜂蜜了?啥时候认的本家叔叔?”

高升发苦笑着,想说什么却被小彩凤的话打断了,小彩凤挽起长贵的胳膊,跟高凤鸣说:“爹,我和长贵回火磨收拾收拾东西,你也早点过去吧。”

高升发看着长贵:“你小子,啥时候还跟我闹上了,咋的,我那漂亮妹妹成了你的人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小彩凤也不搭理高升发,走过去把两条鱼接过来:“拿火磨炖上去,一会儿都过去吃吧。”

早晨,一个五大三粗的车老板子把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停到了义兴火磨办事房门口,高凤鸣领着三个炮手朝车老板子走过来。

高凤鸣把一支枪递给了车老板子:“道又远,人手又少,老板子得顶半个炮手,‘钻山一百五,平川一百五,躲过三劫伊兰府’,你们四个人四杆枪,我那个丫头还有两把匣子,按理说也没啥不放心的,这要是从金花高丽直接坐上火车,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一个披挂整齐的炮手,站到高凤鸣面前说道:“不是还得联系收麦子卖白面吗,我们正想上伊兰府昌记号玩儿玩儿哪,高炮头你放心吧!”

张富、郑家厚、长贵、小彩凤、玛丽亚从办事房走了出来。长贵问张富:“上伊兰怎么也得路过勃利县,要不的我直接和他们谈谈扩大小麦种植面积的事?”

张富摇着头说:“不用,你的道儿远着呢,伊兰府周围的小麦你要都能把他们拿下来就不错了。奉天、大连、天津、北京的客户要选好选准,咱们的洋白面敢说中国第一。大哥不多嘱咐了,跟小彩凤的喜事要办得风风光光的,火磨的事儿你放心,在老家多待些日子,照半年回来就行。”

郑家厚像个孩子似的拽着长贵的衣角:“二哥,别忘了给我带回来点儿花生、大枣啥的!”

长贵摸了摸郑家厚的脸,心疼地说:“瞅瞅你,跟个小孩子似的,你放心,哥肯定给你带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彩凤扯着高凤鸣的衣襟,眼泪汪汪地叮嘱道:“爹,你要应时应晌地 吃饭,两张狍子皮都放到炮手房了,前天长贵给你买回来的药片都放你行李卷里了……”

高凤鸣的眼圈红了,他不敢再看小彩凤,赶忙转过脸去跟张富说:“该嘱咐的,能想到的,也就这么些了,大东家,你看……”

张富把手一挥:“走走走!高兴点!都是乐呵事儿,早晨起来心里就敞亮,细想想,要办的事情件件有谱,我看哪,一顺百顺!长贵,等你们回来大哥再给你们两口子好好操办操办!”

时间过得飞快,倏忽间春去夏来。这一日,郑家厚、谭增礼领着几个院心工人在义兴火磨正门旁的围墙脚下挖坑种树,几十棵碗口粗的旱柳在围墙旁鲜灵灵地挺立起来。郑家厚喜滋滋地看着小树说:“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我们的小树就要有鸟窝啦!”

谭增礼不以为然:“我看哪,小满倒是来了,小雀不见起……”

高凤鸣从大门里出来,走过去问郑家厚:“三东家,哪来的这么多柳树?是谁让你们栽在围墙跟前儿的?”

郑家厚回道:“是高升发呀,他说,金化煤矿要在房前房后栽一大片柳树挡挡煤灰粉尘,他赶上了,就给咱们要来了五十棵,让咱们栽在大门洞两边挡挡灰尘,我们几个一合计栽在这里也对,就顺着围墙撮这儿了。”

高凤鸣凝眉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们得把它拔了。”

郑家厚不解地问:“为啥拔了?”

高凤鸣加重了语气:“你们想过没有,咱们修围墙干啥,防备绺子对不对?你们贴着围墙栽了这些柳树,这不等于给人家搭了一大溜儿梯子吗?这围墙修它还有啥用?”

谭增礼俩手一耷拉:“可不是咋地,他奶奶的 ,这个高升发不是个东西!”

郑家厚还是不解:“你咋这么说话呢,老高大哥和老高大叔可都姓高啊,他哪能调理咱们呢!”

高凤鸣笑了:“快拔了吧,都栽到咱院子里,大家伙儿背个荫乘个凉的,也有了地场。”

夏至这一天,几十辆大车轰隆轰隆地停在了义兴火磨围墙大门口,吴保有从第一辆大车上蹦下来,看见郑家厚和两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就连忙上前拽住郑家厚搭话:“小山东,看看我是谁?忘了没有?你们这个火磨干得挺大扯呀,几十里地就看见你们那个大烟筒了!”

郑家厚乐呵呵地说:“哎呀,奉天天奉号外柜吴保有吴大掌柜的!你可有阵子没来了,怎么的,也听说义兴火磨啦?谁告诉你的?”

吴保有说:“是长贵呀,他在奉天待了三天呢,让我们大掌柜的看了 你们出的沙子面,那叫一个好!奉天城还没有这么高级的白面呢!我这回带来了五十挂大车,明后天还有几十挂,回去全拉沙子面,怎么样,能供上吧?!”

郑家厚一拍胸脯:“你来二百挂大车我都能给你装满!对了,认识一下,这位是我老高大叔,我二哥长贵的岳父,我们义兴火磨的总管;这位是我们院心和机房的总管谭增礼,是张富大哥的好朋友。”

吴保有眉开眼笑:“好啊,都不是外人啊,晚上肯定请我喝酒啦!”

天黑时,张富和玛丽亚的大车疲惫地进了勃利县月高升旅店。

一个三十左右岁 的店伙计引着张富的大车歇在了后院,然后动作娴熟地卸车、喂马、收拾鞍具。张富问店伙计:“打听一道,都说你们是勃利县第一家,给我们好好安排个房间。对了,咱们勃利县有没有洋馆子?”

玛丽亚一直在擦脸、掸灰、拽裙子,听张富说到洋馆子,她就站直了身子:“哥,在外边,人家都管洋馆子叫西餐馆。”

店伙计笑了,表情有些复杂:“要不是这位小姐一说,我还以为你问的是羊汤馆呢……嘿嘿,你领的这位小姐长得可真水灵啊!”

玛丽亚调皮地冲店伙计说:“您叫错了,我不是小姐,我是太太。”

店伙计赔笑说道:“我也觉得不对,看着就像个贵妇人嘛!太太,虽说我们这疙瘩没有洋馆子啥的,可俺们勃利县的回民馆子远近闻名啊,二位不妨去尝一尝。我们月高升旁边就有一家东来顺饭庄,正宗的穆斯林馆子,你看人家门口那副对联写的:清真古教,西域回回。”

玛丽亚撅着嘴朝张富摇头:“哥,没有苏布汤我什么都不想吃嘛!”

张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那就吃我带的胰子吧,这玩意儿比大列巴好吃。”

玛丽亚握起小拳头,轻轻地打在张富身上:“哥你坏,动物都不吃胰子呢,你要害我是不是?”

店伙计一边干着活,一边感叹道:“瞅瞅人家这两口子,可真是亲近哪。”

第二天上午,张富和玛丽亚来到勃利县政府,敲开了县知事办公室的门。县知事王觉人手拽着门把手,吃惊地望着张富和玛丽亚:“你们二位是……”

玛丽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把王觉人从头打量到脚:“噢,您好,您就是勃利县第一大官?”

张富上前躬身抱拳:“我是金花高丽皮货口的张富,这位是我的妹妹玛丽亚!王知事,上次在伊兰府官道上急三火四见了一面,一晃一二年过去了,现如今我们义兴大火磨正是裉劲儿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小麦,上回我老王老叔不是告诉我了吗,要小麦就找你王知事啊!”

王觉人一下想起来了:“对了,是你,你果然来了!上次在佳木斯,王将军还问起过流民垦荒种小麦的事情,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这个大买主,这下好了,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张富悬着的心落了地,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听您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我和玛丽亚一进勃利县就看见了,从牧羊地、小五站一直到围垦河,官道两边全是麦子地,一片一片的小麦已经泛黄,再过一个多月就开镰了吧!忒好!”

王知事满面春风:“荒地种了一两年了,已经成了半熟地,那土黑油油的特别有劲儿,今年全部种了小麦,我估计,亩产都能在七百斤以上。”

张富说:“这次来还给您带来了十袋子二号粉,就是那种沙子面,这是我们自己火磨出的,也是咱中国人自己磨的洋白面,吃到嘴里感觉不一样!”

王知事略一沉吟,说道:“你们的金银元牌白面据说是东三省第一,我已有耳闻,那我就谢谢二位,我最爱吃水捞面条,回头放到县政府伙房,让我们政府人员都尝尝咱们自己磨的洋白面。”

夏至之后,东大山的夏天才算真正来到。

这一天上午,黑老白拎着一块布料,同田文阁一起来到了皮货口宣家馆子,黑老白进门就说:“下聘礼来了!”

一枝花坐在柜台里闷头不响,手中拿个算盘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打,“哗啦哗啦”声不绝于耳。

黑老白伸出右手,“啪”的一声把算盘子按到了拦柜上,左手把一块衣料扔到了柜台上:“你弄个算盘子哗啦谁呢?瞅你那副有心没肺的样儿!老毛子站长给了我一块衣裳料,哪承想是娘们儿穿的细发发的花洋布;又赶上我到你这地场叫几个菜,加上你平常挺招人稀罕的,我就说了句‘下聘礼来了’,这你还当真啦?行了,别整那出受气的样儿了,我上义兴火磨谈事儿去,我叫的那六个菜晌午让伙计给我送去。田文阁,你搁厨房瞎转悠啥,赶快出来咱们好走!”

田文阁经过拦柜,冲着一枝花挤了挤眼睛:“老娘们心眼儿——野蜂子窝呀!”

看着黑老白风尘仆仆离去的背影,一枝花抽抽搭搭地哭了,边哭边说:“还、还没谁给、给我买过衣裳料子呢!要是、要是真有人来下聘礼,那就好了……”

义兴火磨办事房里热闹非凡。

田文阁把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捧出一捧红得发黑光的大枣,玛丽亚一把抓过来几颗递给张富,张富细看了看问道:“这是啥玩意呀?颜色倒是挺好看的。”

玛丽亚歪着头,小嘴一张一合的,心里知道却又说不出来:“这是……俄罗斯话叫……中国话是……枣!”

郑家厚咬了一口,吧嗒着嘴说:“娘的,太甜啦,有点枣味,还不全像……”

黑老白盘腿坐在张富对面的沙发上,不停地摇着一把大蒲扇:“猜不着?你们上哪疙儿认识这东西去,这东西叫椰枣,是地中海那地场出的,老毛子搁它烤面包。哎,张富,你猜我今儿个干啥来啦?”

张富挤挤眼:“想我们哥几个了呗。”

黑老白直晃脑袋:“不对,想你们那倒是真的……”

郑家厚说:“准知道我们义兴火磨想请你喝酒了吧。”

黑老白朝郑家厚瞪了瞪眼:“什么时候看见我黑老白到处混吃混喝?更他妈的 不对!”

玛丽亚温文尔雅地说:“一大早您就给我们送甜枣吃,指定有事求我哥,不过我想就是有多难的事我哥都会帮忙的,因为从前您帮过他很多!”

黑老白“呵呵呵”地笑了:“对对对对!有事不假,什么事?你们猜不出来!玛丽亚,这椰枣是对面两个高级人物托我带给你们的,你猜猜这俩人是谁?”

玛丽亚扑闪着眼睛问:“是谁?”

黑老白说:“先别忙,我再逗逗这几个小子!”说完一把扯过郑家厚,说道:“我干啥来啦?我整个浪一个人就是答案。往我身上看,我是谁?黑老白呀!今天要找你们办的事情就是一黑一白。”

张富说:“老白大哥,我全听明白啦,你就说咋办吧?”

玛丽亚恍然大悟:“白,是白面!黑,是土地?”

“白面要一号四号面,最好把麸子都加进去,老毛子爱吃黑列巴,这是海参崴舰队水兵的军粮,价钱咱们还得让一让;黑,玛丽亚你自己看看吧……”说着,黑老白从怀里掏出一件牛皮纸大信封:“这就是那两位高级人物写给我的密件,那信封上的老毛子字可印着哪!机密!”

玛丽亚打开信封神情专注地看信,看完了,一边叠起信纸,一边表情凝重地问黑老白:“您能去办这事吗?”

黑老白说:“苏联军队求我去帮他们买金化煤矿的原煤,我黑老白是真没辙啊,没听人说吗,‘能拱动山前向阳地,拱不动山后背阴坡’,帮不上他们的忙我是又着急又愁,这事儿太急,说是上冻之前要在盐埠火车站发出二百车,总计三千吨哪……谢基斯还有那个罗斯托夫矿长、卢西科夫上校坚决不允许他们的煤炭落到苏联军队手里,这不就坏事儿了吗!张富,你快想想办法,就算大哥求你了!”

张富掉转脸去,望着玛丽亚欲言又止。玛丽亚若有所思地眼望窗外,从窗缝挤进来的阳光温柔地打在她白皙的脸上,让她显得愈发的楚楚动人。

一辆马车走在皮货口商业街上,车上装着白布口袋,口袋里是苏联产的白砂糖。高升发头戴一顶草帽,怡然自得地坐在前车沿儿上,他为自己能搞到车上那些紧俏货物而欣喜,更为自己在金化煤矿取得的经济情报而骄傲。正往西比利亚饭店走的玛丽亚挡住了他的去路:“您要去哪里?”

高升发皱了皱眉头:“去金化煤矿,你有什么事儿吗?”

玛丽亚温和地说:“求您一件事,你告诉罗斯托夫矿长和卢西科夫上校,还有马林秋田明天上午到西比利亚饭店来一趟,就说我找他们,我要请他们在西比利亚饭店吃午饭。”

高升发警觉地问道:“你找他们什么事儿啊?噢,是明天吧?那容易呀,这个信儿我保证捎到。”

玛丽亚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后转身就走,高升发大声说道:“正想告诉你,东兴贸斜对门那家新来了一个成衣匠,是你们人,专门做老毛子衣裳!”

玛丽亚优雅地回过头来,没说什么,只是冲高升发微微一笑。

高升发的马车慢慢停在了金花高丽皮货口西比利亚饭店门前,他头上包着纱布,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没有忙着下车,而是回过头去同罗斯托夫矿长用俄语说着话:“忘问你了,昨天我下的是一号井的十几层?煤层厚度是多少?两米?三米?”

“十七层,煤层厚度三米七,”罗斯托夫耸着肩膀说,“高先生,还是你的头要紧,赶紧去那家丹麦人开的诊所,打一针破伤风才对。”

卢西科夫和马林秋田两个人却自顾自地跳下车来,兴冲冲地大步走进西比利亚饭店。莱蒙托夫站在西比利亚饭店门口等着罗斯托夫矿长,他脸上流露出对高升发很不理解的样子,看着远去了的马车上的高升发的背影,他试探地问罗斯托夫矿长:“您不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吗?他下矿井干什么?煤层厚度与他有什么关系?还把自己的头碰破了!让人琢磨不透。”

罗斯托夫矿长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好奇,也许出于功利,你说呢?算了,不要谈下去了,我们赶快去见美丽的玛丽亚小姐去,那可是一种享受!”

莱蒙托夫轻轻地嘘出一口气,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诡笑从他的脸上掠过。

西比利亚饭店的棚上拉着彩色纸花,窗台上摆满了鲜花,留声机里放着轻快的乐曲。玛丽亚头戴一顶水绿色装饰帽,上身穿一件白底蓝花紧身小衫,一袭藕荷色长裙飘在长筒高跟皮靴的靴面上。看见几个人走进屋来,玛丽亚用舞蹈般的姿势迎上前来:“很高兴见到大家!罗斯托夫先生,知道您很忙,以为您不会来了;还有马林秋田先生、莱蒙托夫上尉,当然还有尊敬的卢西科夫上校,谢谢你们的光临!”

罗斯托夫矿长把右臂弯在胸前,一副谦恭的样子,他的绅士风度让人喜欢,但他的略带磁性的男中音更是动人:“谢谢玛丽亚小姐,还记得我们这些可怜的俄罗斯流浪汉!您的邀请就像叶卡捷琳娜女皇颁发的圣旨一样,很神圣,也很崇高,我们感到十分幸福!”

玛丽亚莞尔一笑:“谢谢!不过,那两样东西请你们好好收藏,千万不要轻易糟蹋了……”

马林秋田过来逗趣:“认识您几年了,只有今天的玛丽亚慷慨地奉献出了惊人的美艳,能问一句吗,为什么?”

玛丽亚微笑着走到留声机旁,刚才欢快的乐曲变成了悠扬的《生日圆舞曲》,玛丽亚甜美地笑了:“马林秋田先生,这就是答案!”

卢西科夫一拍脑门:“您的生日?噢,金红香梅的采摘季节!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莱蒙托夫禁不住激动起来:“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动的日子!我们竟然能参加玛丽亚小姐的生日宴会,可是,可是我们的生日礼物呢?至少我们应该有一份精美的蛋糕啊!”

罗斯托夫竟然捧过一束花来:“这真有些叫人尴尬,我们谁都拿不出献给玛丽亚的生日礼物,幸好我在路上采了一把野花,玛丽亚小姐,请您收下!”

玛丽亚努着小嘴,娇声说道:“太美丽了,谢谢您,您的鲜花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而你们所给予我的友情,就是特别贵重的礼物,我准备索取很多很多,你们不会说我太贪婪了吧!”

回到家的高升发,坐在靠着南窗台的一张桌子旁冥思苦想,桌上放着一沓四开白纸,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纸,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十七层……三米七!巷道长……妈的,是多少来的?采煤掌子面……水线、瓦斯……他妈的 ,一看就懂,一走就忘!我说,你还能不能拿来了?”

高升发的妻子、大块头女人许有琴,关上炕琴下面的抽屉,从北炕上下来,走到窗户前,把一些制图用具放到桌子上,忧心忡忡地说:“金化煤矿的事情到此为止吧!凡是能想到的都拿到了,我们尽力了,可以交差了,免得以后……”

高升发的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放射出夜鼠觅食样的光芒:“怎么说这种话?我们要的是忠诚,不是交差!”

许有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咳,头都撞成那样了,还要考验自己的忠诚,好了,让开,你动嘴我动手,小老高,要说是坐在桌子前边制图画表我可比你强多了!”

此时,在中俄官商合办金化煤矿矿办大院里,西装革履的谢基斯腆着肚子站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一头汗水。中方矿长潘毓麒、翻译王延宾、德字号大柜大把头赵显德等人穿着单衫便裤,陪着谢基斯一块儿流汗。

司机伊万把中吉普开了过来:“谢基斯先生,汽车已经检修完毕,车况良好,可以去金密公路视察了。”

“不!”谢基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了众人一眼,不无揶揄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我最应该相信的人,而我又是你们时刻防备着的人,不知道谁更聪明一些!不过现在看来,你们是聪明人,因为你们知道天热了不要穿得太厚,算了,既然你们昨天刚刚检查过矿路工程,那我就取消今天的视察。好了,下午开会汇报检查结果,每一个细节都要注意到,尤其是通车时间,要算得精确一些。伊万,你去把罗斯托夫、卢西科夫找来,矿路修不好煤炭就运不出,难道他们不着急吗!”

翻译王延宾请示道:“谢基斯先生,开会时间可不可以定在下午两点?除了矿路工程这一重点议题,安全生产、煤炭销售要不要考虑进去?”

谢基斯点头称是:“我今天早上才到矿上,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三天之后我又要离开,尽可能多听一听矿上的情况。”

西比利亚饭店大厅地中央,罗斯托夫等人围绕着那张硕大的圆形桌子或斟、或饮、或唱、或沉默不语、或喋喋不休……大家都喝醉了。

玛丽亚和罗斯托夫矿长头挨头地窃窃私语:“那三千吨煤炭的背后,是我梦寐以求的俄罗斯大酒店……到时候,到时候您可就是我的第一位客人!”

罗斯托夫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那个谢基斯,谁也不信任,当然,对我罗斯托夫而言,一切另当别论!他委托我全权处理煤炭销售事宜,区区三千吨煤,不过是我的……十几天的产量……”

卢西科夫端着一杯红酒东倒西歪地走过来:“罗斯托夫,罗斯托夫矿长,请把你的头……给我挪开;玛丽亚,您……应该给大家拿些水果来;好了罗斯托夫,让我们俩再干一杯,为了玛丽亚的生日,为了金化煤矿的未来……”

伊万冲了进来,带进来一身刺鼻的汽油味,他气急败坏地说:“太糟糕了,路上汽车抛锚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时间不多了,罗斯托夫先生,哦,还有卢西科夫先生,谢基斯先生回来了,他要在下午两点召开一个会议,请你们马上赶回去。”

玛丽亚热情地招呼伊万:“辛苦,赶紧过来喝一杯,我们西比利亚饭店的列巴可比你们矿上列巴房的好吃多了。”

玛丽亚又想起了什么,她嘱咐费琳娜给她找一身长袖衣裳和裤子,再取一块奶酪和几根肉肠,然后又朝伊万说:“你慢慢吃,一会儿把我也捎上,我要去见谢基斯先生,亲手送他一块荷兰农夫奶酪和来自圣彼得堡的肉肠,我说诸位,你们不会拒绝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吧!”

傍晚,中俄官商金化煤矿谢基斯的办公室里。谢基斯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白衬衫上打着领带,玛丽亚短袖长裤,恬静地坐在谢基斯对面的沙发上,微笑着认真聆听谢基斯的侃侃而谈:“……俄罗斯和苏联的不同还有很多,沙皇专制近乎于残暴,但是贵族和上层人物承担的比平民要多一些,而苏联的专制直接危害了苏联每一个公民,杀戮、入狱、流放、服苦役,没有哪个人能够幸免……我知道,玛丽亚小姐出生于公侯之家,贵族血统纯之又纯,可惜您太年轻了,对伟大的俄罗斯帝国的辉煌历史知之甚少……我很喜欢你的气质,到我这里来吧,你会受到重视,这里将会有你的崇高荣誉和丰厚的回报!”

玛丽亚那双蓝蓝的眼睛幽幽地看着谢基斯:“非常感谢谢基斯先生,您无私地帮助我并如此地信任我,令我十分感动。这批煤运完以后,一定请您抽时间到西比利亚饭店坐坐,那里也许就是我梦中俄罗斯大酒店的雏形,不知您能否赏光。”

谢基斯爽朗地笑了:“一定去,很愿意和你交谈。那么……您今晚就别走了,明天早晨我派车送你回去?”

玛丽亚柔中带刚地说道:“谢谢谢基斯先生的盛情挽留,我今晚就回。”

昨晚下了场小雨,已经是中午了,空气中还夹着甜丝丝的雨的味道。中俄金化煤矿的吉普车停在了西比利亚饭店门口,卢西科夫从副驾驶位置跳下车来,拉开后门,谢基斯走下车来,身后跟着王延宾和莱蒙托夫。谢基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饭店门面,自言自语道:“未来的俄罗斯大酒店的雏形?!上帝,宽恕玛丽亚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吧!”

玛丽亚和费琳娜拉开房门急奔出来,玛丽亚一脸惊喜:“真的是您,谢基斯先生!做了一上午的肉饼,想不到您是第一位品尝者了!”

费琳娜热情地走过去朝谢基斯致意:“您好,谢基斯先生!请进,请允许我去为您准备咖啡。”

“过来办一件事情,看看时间还早,想起了您的邀请……昨天回来就听说您的那三千吨煤已经发运完毕了,售煤款项也结算完了,我们金化煤矿向您表示谢意!”看得出,谢基斯的心情很好。

“您能看出未来的俄罗斯大酒店的雏形吗?”玛丽亚认真地问谢基斯。

谢基斯轻轻摇头:“感谢上帝,我看出来了,我看出了一个少女充满了天真的幻想,您如果有时间去一趟哈尔滨吧,去看看那里的真正的俄罗斯大酒店。”

几日后。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站长室。大胡子站长恭敬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微笑。两个穿着黑蓝色粗纹布军装的苏联海军军官站在站长室里迎接玛丽亚。

玛丽亚进来后,一名小个子军官表情严肃地说:“组织上特别爱护您,您要做个登记,请不要拒绝!”另一个军官拿出两张表格摊在桌子上,很礼貌地做了一个书写手势。

玛丽亚穿了一件漂亮的烟色裙子,她略显局促地看着表格说:“这,这有什么意义吗?”

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回答道:“在我们心目中您是一位英雄,您被海军记录在案只会给您带来光荣,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你个人的生活情况。哦,如果父母不在了可以空着不写,其他家庭栏目和政治面貌都不必填写了。”

另一个留着浓重胡须的老年军官郑重补充道:“这份档案看似简单但很重要,因为我们想要吸收您成为我们光荣的海军一员,如果您愿意参加苏联海军,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们相信您会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海军军官,为苏联的和平建设做出您的贡献 !”

玛丽亚羞涩地低下了头,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谢谢,我不想成为海军,我只想成为一个好姑娘……”

玛丽亚的声音虽小,但还是被留着浓重胡须的老年军官听到了,他激动地上前,紧握着玛丽亚的手:“孩子,你是一个好姑娘,非常非常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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