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房素有心疾,每隔二十五年发作一次。
阿娘说,他是这昆仑山天然滋养的灵物。冰雪为肌玉为骨,雪莲为伴寒潭生。许是生来成神太过容易些了,故而老天让他有了这心痛之症。
只是,还未到发作之期,怎就心痛如绞?
吴房牵着马,每走一步,就如同踩在冰刀之尖,千万根针齐刺心头。
白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做出屈膝的动作,想让他上来节省气力。吴房摸着它顺溜洁白的鬃毛,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白马感激主人的体贴,也觉马上颠簸,不如静走。
一人一马在这繁华的咸阳城,缓步向家而行,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倒也算是一处别致的风景。
“听说怀王带着黑甲,就驻扎在函谷关外呢!未到朝觐之时却如此……”道边一茶摊上,一黑脸汉子道。
“朝廷的事你少妄论!”一旁的圆脸妇人喝道。
“洒家不过就是说说,你这婆娘真是怕事!”汉子回嘴道。
“爹爹,黑甲是什么啊!”
“黑甲啊,是当今王上和怀王亲手操练的兵,通过黑色森林的试炼,配以最强韧的铠甲……”
“行行行,不过就是在军营窝了几天,瞧把你能的……”圆脸妇人看吴房站在一旁不动,便道:“公子可要吃茶?”
吴房道谢婉拒,继续赶路。
到了人烟稀少处,他淡淡道:“你们二人还要跟我到何时?”
顷刻,暗舞暗影现身,冥宫的梯云纵可谓轻功上乘。若他们有心跟踪某人,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察觉。就算识破,也不会如此之快。这吴房大人,师从何处,竟能洞穿其中破绽?
二人跪地抱拳道:“大人,得罪了。”
“有心了,二位请回。”吴房猜着是嬴翊的意思,想起方才听到的黑甲之事,且不论真假,又有解毒之忧,亦足以劳心伤神。
暗舞见吴房若有所思,大着胆子道:“大人,黑甲压城,若是担心王上,何不尽早归去?”
担忧?神,也会有烦恼吗?
“二位速回罢。”吴房收敛心绪,一如往常。
暗舞看着他这副不在乎的模样,怒道:“旁人都道王上冷情冷性,可在我看来,你才是最无心无义的那个人!王上的冷,只在表面,你的冷,却是在骨子里!原以为,你与王上是兄弟情深,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个胆小之徒!”
白马怒哼着,却遭吴房冷眼制止。
“逾矩了!暗舞!”暗影在一旁喝止道。
“王上不知能不能捱过去,还管这破规矩作甚?”
“阿舞,自去领一顿冷鞭【长期冰镇的鞭子,在人身上抽打,直至冰凌全部化成水】。”
“告辞。”吴房略微作揖,只片刻便没了踪影。
“鞭子容后再领,且回宫罢。”
“嗯。”暗舞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王上答应过会帮你找到哥哥,便不会失信。所以,做好眼下分内之事。”
暗舞点点头,只一个劲地道“嗯嗯”,又问道:“影哥,这世上,是不是自私的人活得更容易些?”
“那样的容易,是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求他留下来的,却把他气走了。我从未见过主子那样笑过,很暖很暖。”
“主子让他走自有主子的道理,暗卫之职,再明确不过。”
“我知道你是在提醒我,放心吧,我有分寸。但愿你永远不会如我一般。”暗舞点地,二人疾速离去。
吴房现了身形,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腰间,不知何时被系上了嬴翊长戴的白玉云纹佩。取下细瞧,上面绘着凤凰浮雕,栩栩如生。外围还镌着一圈字:“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仔细感受,却还是块暖玉,夹杂着殿中常有的龙涎香。
心痛不止,看来要快些回昆仑了。
可在此时,白马化为一枚白玉扳指,套在他的手上。白光闪动,他看到了已仙逝多年的阿娘。
“辰儿。”轻声的呼唤,穿越了千年时光,御辰伸出手,却摸不到阿娘分毫。
“阿娘,孩儿以为您再也不回来了。”饶是活了千年,在阿娘面前,他仍旧是个孩子。
“辰儿,阿娘确实已经不存于三界。不必伤心,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阿娘戴着熟悉的樱花玉簪,只是面容模糊。淡淡的樱花香味飘散在空中。
“你们,都走了。”自四千年前那一战后,阿娘【瑶池仙君】、阿爹【昆仑神】,还有妹妹,都相继离开。昆仑山的九重宫阙独他一人居住。阿爹神灭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继续这昆仑棋盘,说终有一日,棋盘会聚齐阿娘和他的神识,妹妹也会脱离轮回,那时便可一家团圆。
“孩子,苦了你了。”御辰摇摇头。
“阿娘曾说你这心痛之疾是天生的,其实并非如此。你本为万年寒潭灵气所化之。在你苏醒前,有一朵雪莲一直陪着你。奈何你天生无心,那雪莲竟甘愿献出七片花瓣,以其为心。他原有十四片花瓣,此刻只剩下一半,已是活不久了。便甘愿脱了本体,求你阿爹将他的神识炼作幻棋,置于昆仑棋盘上,入人间轮回。说是体验人间之情,可娘猜着,他是想长长久久伴着你。”
阿娘语气轻柔,却如一块重重的石头,在吴房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每次轮回,二十五年便殒命。所以……”
“这世,可是嬴翊?”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自然些。可袍袖下的手,已将手掌掐了不少印子。二十五岁?他这世竟又因他提前殒命?
“除了他的血,还有谁能解你这已入心脉的毒?”明明是问句,她却是在陈述事实。
“他,可有什么心愿?”御辰周身冷气愈重。
“他什么也没求,只愿你能欢喜永生。”阿娘无奈道。
“娘……”
“孩子,你成神太过顺畅,有些事,还是得你自己经历啊!”她的眼神清明,仿佛看透他所想。
“可那棋盘……”
“不碍事的,四千年都过了,还在乎这短短几年吗?”
“阿娘,多谢。”
樱花瓣四散开来,瑶池仙君想伸出手来,摸摸御辰,却在顷刻间化为尘埃光点。周围结界散去。
樱花落地即碎,连半分念想也不给他。御辰轻抚眼角,在白玉扳指上轻敲三下。空中,映射出方圆一百里的地图,御辰强按住心痛,将嬴翊留下的玉佩在地图上挥了挥,一个亮点格外清晰,那便是嬴翊的位置。
“主人,神不得干预人间之事。”小白【白马的名字】道。
“此番前去只是还债,并无他意。”
“凡人命数早已定下,若强行扭之,必受其祸。”
“我是神,最多不过万年便可复原。这债清了,我便从此不再出昆仑。”他明明是在对着小白说,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主人,你知道契约限制,神若在凡间逗留过久,仙术会越来越不稳定。除非以心头血为镇,方能确保术法稳定。”
“无妨。开始罢。”御辰在地图上略挥挥手,便加速向秦宫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