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晦，山岭环抱的坟场一片沉寂，除却被山风吹动的些许黄纸，并无异响。
杨简瞪大眼睛，使劲张望，心头忽是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可是张望了一时，并没什么异像。杨简看看天色，准备回自己的茅屋睡觉。
秋收已过，已是农闲时节。杨简日间不用劳作，也不参加寺中的早晚课，所以饮食起居任由自己安排。
挣了挣身子，杨简忽是一惊——双臂较力之下，双腿竟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般，死死困在地上，怎么也挪动不了。
“莫非是坐得久了？”杨简心中嘀咕。可坐得久了，也只是下盘酸麻，两臂应能撑起啊。
杨简竖直双臂，又用力撑地，可是几次挣扎也未能挪动半分，心中又急又恐。
“刷——刷——刷——”却在此时，忽有轻微异响传来。
杨简循声望去，只觉得头皮发紧，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远处几张黄张，似是拼成人形之状，摇摆不定地走了过来。
杨简吓得面色惨白，紧盯那“纸人”一刻，只觉得口中干涩，想要发出喊声也是不能。
那纸人似是察觉到杨简害怕之意，又向这边走了几尺。
杨简怎么看，那纸人也不像被寒风无意拼凑起的，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猛跳，嘶声道：“南、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那纸人不作理会，依旧是折摆而来。
“不要过来！”杨简一声惊呼，四野沉寂之中，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只觉得自己发出的都不是人声了！
那黄纸人翻上坟头、穿过枯草，已是离杨简越来越近。
杨简大叫道：“别过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两臂又是奋力撑地，可这身子重如千斤，怎么使劲也是纹丝不动。
杨简想要发声大喊，又听到自己嗓音嘶哑，只怕即便全力喊去，菜园里值夜的文勇师叔也未必听得到。
“如是我闻！”杨简没了办法，发大气力，喊出《金刚经》来：“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这《金刚经》一喊出来，只见那黄纸人忽是一顿，停在杨简面前三尺之处，不在动弹。
杨简见了一怔，心道只要这纸人不再近前，什么都好说，旋又放声诵道：“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这《金刚经》杨简已是熟稔之极，只要念起，就再也收拾不住。加之此时心中害怕，便愈发大声，如流水一般背诵下去。
念着念着，杨简心中一片空明，只觉得那纸人颌首低眉，似在闻法，其状竟是欣悦之极。
杨简微弱灵识探出，只觉得此时坟场中一派生机，秋虫、黄纸、香烛、枯草、泥土、碎木、干粪……一时间触之所及，竟皆是听法之众！
杨简心头涌起一丝欢喜之意，心道：“我虽非法师大德，但我今日高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汝等结缘——正报依报，尽是法身，若有见闻，共成佛道……”
想到此处，杨简益发精神踊跃，意守空明，将《金刚经》诵得流畅无著、滴水不漏！
“……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又是一遍经文诵过，杨简再睁眼，天色已微现光明。
放眼望去，四下沉寂。再看身前哪还有什么纸人，不过是乡民上坟时用过的几张烧纸，静静地散落在地上。
*
“师叔？”
睡醒之后，吃过杂面饼子，杨简与文勇师叔坐在院里闲呆着。
“嗯？”
“师叔——”杨简沉吟一下，道：“你说……”
“说什么？”文勇抠着脚上的鞋子，淡淡道：“吞吞吐吐的。”
“你说有没有鬼啊？”
“当然有啊！”文勇抬起眼看向杨简，道：“亏你还是佛门弟子，这六道轮回，还用再说么？”
“那你说，会不会见到鬼呢？”
“这个……一般来说见不到吧……”文勇迟疑一下，道：“鬼也分好多种：大多是在鬼道中的鬼，还有中阴身——有七至四十九天消亡的中阴身，也有含冤遗恨不肯逝去的、或者被术法所控制的中阴身，还有元神魂魄等等……不一而足……”
“那……”杨简拖长了声音。
“那什么？”文勇问道：“你见着鬼了？”
“昨夜我在坟场那边修行的时候……”杨简斟酌道：“我好像看见一个黄纸叠成的纸人，来听我念经……”
“有这等事？”文勇疑惑地看向杨简，道：“你不会是中邪了吧？鬼道虽然在夜间出来的多，可若没有因缘，是不会显形的……”
“可我真看见一个黄纸拼成的小人，大老远走过来，听我念经的……”杨简心有不甘，坚持道。
文勇瞪了杨简一眼，道：“我早说了，那不净观若没有明师指点、或者不谙其法，修行起来甚是危险……我劝你还是不要再修那个了，专心念佛诵经吧。”
“我就是在诵经啊！”杨简回想道：“那纸人跑过来在我面前听，而且遍布坟场的草木土石，也都像是无量众生，一起听我诵经呢……”
文勇叹口长气，起身上前，摸了摸杨简的脑门，道：“没发烧啊！”
见杨简翻白眼，文勇又道：“你以为你是谁，门槛也没踏入半步，便有无量众生来听你诵经？你有何德何能，有如此因缘？天下高僧大德有很多，但能到你说的这般境界的，据我所知……不超过……不超过二十位吧……”
“我又没讲经说法……”杨简反驳道：“我只不过是念经，念经还有什么分别么？”
“念经？你以为念念就行了？”文勇瞪眼道：“若是有口无心，莫说旁人，便是你自己，也得不着益处。我说的那些大师，皆是用清净心、入三摩地大定境界诵经，每诵一字，皆是口吐莲花；每诵一字，皆能度无量无边众生——岂是你这满脑子杂念妄想所能比的？”
“这……”杨简听了长叹口气，知道文勇师叔所言极是。
文勇瞟了杨简一眼，又道：“当然，多念也有好处——没有功德也能种种福德。若想在境界上有所突破，念佛也好、念经也罢，不是数目上多少，而是返观自心，看看自己是否清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以清静无著的心去念，一遍便顶上你这百遍千遍！”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知道……”杨简道：“可说起来容易，实修起来，哪那么容易啊？师叔，你能行不？”
“这个……”文勇看了看杨简，道：“我也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