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从业青战死时回溯至中秋,月圆之日皇宫注定成为血海。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余威犹在的老龙和心急如焚的猛虎已经厮杀了太久,以至于当褚芒率军挺进宫门,屈辱的丧国之痛中也夹杂了一些细微的解脱感。该殉节的已经可以殉节,该投降的已经可以投降,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老龙终于不甘地吐出最后一口长息,合上眼皮等待腐朽。
几百年的大荃在历史的波涛翻滚中心有不甘地退场,而成就这一切的大将褚芒正率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一路进宫,开始胜者最后的屠戮。多年前他面带恭谨伏在旧主业青脚下称臣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也预见到天下终有尽在他囊中的一天。
而在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皇宫中,已是彻彻底底的一片绛色。黑夜中火光犹如星点照的每条大道亮如白昼,也照出了墙壁上斑驳的新旧血痕。就连老太后养的鸽子都一只没能飞的出去,整齐的在屋檐底下排了一排血淋淋的翅膀,流了一地的粘稠的血液。老太后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等待黑白无常最后的召唤。她穿的还是那套崭新的宫服,正黄一尘不染,亮而显贵,在身子底下正蓝色缎子被的辉映下标识着天威。当手持火把的粗蛮小卒一脚踹开虚掩的正门,他们只能得到一具冰冷而且平静的尸体。
而皇后宫中,荃国的最后一位皇后显华瘫坐在贵妃榻上。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当皇后,但也没有哪个皇后愿意在史书上被冠以“亡国之后”这样的称呼。可显华从入宫的那天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这不仅仅是因为荃国气数已尽。她十六进宫,二十二封后,把一生中所有灿烂的年华都锁在深宫中,成为天子的妻子,一朝的国母,独独没有成为他的解语花。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母家,她的姓,所以,她并不怨恨业青——但这之于她,是怎样贪婪而永不得偿的爱呢?
而今,她的亲哥哥褚芒正在宫中等待她最后的使命。她是不受宠的皇后,也是褚家的棋子,她应该恨把她囚在深宫中的业青,应该为她母家的大业死心塌地,但她没能。此刻,她应该把自己的丈夫、荃朝最后的皇帝业青带给哥哥褚芒,但她犹豫了。
她缓缓抚摸着枕在她膝盖上的业青的脸,抚过他浓重的眉,他坚硬的鼻梁,还有他紧抿的双唇。她俯身去听他有力的心跳,又凝视他的双眼——尽管此刻业青是闭着眼的。她其实有点儿开心,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她宫里了。最初的每一个晚上,她点起灯,散下如瀑的长发,都在等待,但从没有一声他的脚步在前廊响起。她由期待变为不安,由不安变为哀怨,又由哀怨变为释然——他永远不会来的。但此刻,他躺在她的膝头,像普天下任何一对亲密的爱侣一样,在她的眼下睡着。她在惆怅和恐慌之余,又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满足和欢欣。她始终不适合恨什么人——尽管在这之前的几十年,她一直是努力的这样做的,但如今,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面对自己的本心,尽管她清楚地明白她可以爱上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除了他业青,她还是无可避免的默默注视了他几十年,尽管他总是面对所有人,而唯独给她无从打破的背影。他或许并未爱上过任何女人,不论那是街头卖艺的美妙歌女,是外邦送来的异国佳人,又或是与她相似的大家闺秀——因为帝王,本就该孤独。
但他还是败了。他穷途末路,满身是刺,他愤怒、绝望,像一只困兽那样嘶吼和咆哮,大骂和挣扎,但没有用。他还是被她含泪命人强灌下迷药,悄无声息的带回宫里,等待他一生的宿敌,也是如今的胜者——褚芒。
她就那么看着他,分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看见她的一生在眼前闪现,最后每个片段都汇集成了他的脸。她的泪缓缓地流下来,起初一滴滴滑落,最后变为撕心裂肺的号啕。这样的权谋与挣扎的日子,对于温软的她来说,太苦太苦了,但她已经这样走过了几十年,尽管这几十年里她一事无成,还是瑟缩在宫里,做警惕的他不作为的皇后,以及虎视眈眈的爹娘那不中用的女儿。
她的剪影是那样的窈窕和端庄,仿佛把整个大荃最后的余威一齐扛在瘦削的肩膀上,国母之名,埋葬了多少青春和血泪!她起身,揉一揉压麻的腿,一步步地踱向前门。她走的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她用这样含蓄而坚韧的步子,走过选秀的门、册封的门、六宫的门,如今也要走过生死的门、爱恨的门。她身着正室明黄,头戴九根金钗,根根舞凤,就这样坚定决绝的打开了自己正宫的大门,准备把多年来她寂寞隐秘的一隅交予后世指点与毁灭。
门外是痛哭流涕的最后的宫人。她摘下镯子和戒指扔在他们面前,最后一次下达她作为皇后的命令:
“替本宫……带皇上走。”
哭声骤起,在往日热闹、今日空旷的殿门口回响。他们跪着爬到她身旁哀求她离开,但她已然成为了一尊定在这里的石像。她目送那简陋而破败的马车带着自己的男人消失在夜色里,也载着她最后的希望驶离她的人生。她终于含泪踩上凳子,在房梁上搭上了那三尺白绫。她终究是失约了,辜负了重任,滋生了爱意,才落得爱恨两难,既没能彻底成为褚家的好女,也没能成为他并肩的发妻。她的一生,爱也挣扎,恨也挣扎,扭曲在自责与放逐中,沉寂在深宫与金箔下。
当满身鲜血、满面喜色的褚芒推开了门,迎接他的没有他身为皇后的小妹,没有心有不甘的俘虏,只有从身到心都属于业青的一具新尸。她吊在房梁上,满身金粉,眼无悔色。
褚芒如遭雷击,呆立良久,最终上前一步,长叹一声,轻轻合上了她的眼。
“……小妹啊。”
打开一扇扇宫门,拆毁一道道高墙,这为人而筑的精巧金笼困住了所有的往事前尘,独独困不住一死,更困不住一颗在岁月里挣扎多年、只知饮恨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