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苍茫,雁门风如刀割。平沙莽莽黄入天的乾坤中,一碗烈酒几口入喉而尽,“哐当”一声碗拍在地上,清脆的裂成了花。穷途末路的业青左手掷下碗,右手抓紧的是只出鞘过一次的剑,剑鞘游走金龙,剑柄染有血色。一场干戈,他站在大漠中,身旁战马已体力不支四腿打颤,眼却和主人一般锋利,目光指向远方一阵黑云,那是三百精骑。最后的日落描在他如枯笔勾勒的两道眉上,而后在眼瞳里灼灼燃烧起来,成了一场绵延红尘的大火。他知道,今日就是结束。半生戎马行已至此,来时他是鲜衣怒马三尺剑,直指天下,问鼎苍穹,去时也不能过于狼狈。
安敢以一骑,对三百?
他抽出剑,剑仍寒光逼人,一如昔日。二十年后,这把剑终于重见天日。当初一剑动京城的烽火日月仍历历在目,而今就要画上句号——他以拔剑始,以拔剑终,谁也挡不住他,谁也困不住他。
然而,然而——自古英雄虽寂寞,不敢白头!
他毫不迟疑,翻身上马,身后黑缎披风被大漠狂风激得猎猎,犹如一面遮天纛旗上下翻飞。剑在风中铮铮作响,最后的战马一声决绝的长嘶,眼中竟滚下一颗炽热的泪珠。他手握的稳稳,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早已暗潮汹涌。今日,就在今日——宁肯身披金甲死,不敢为俘!让三百精骑只困一人,六军不发只待一人,苍生唏嘘只为一人——他是天子,就是死,也要死的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他要这天下,要那如今高坐皇位、逼他至此的竖子,在那千里之外的千平也胆寒!
业青握紧缰绳,大吼一声:“驾!”
战马犹如离弦箭射向按捺不前的黑云,他瞬间冲到阵前,长剑一扫,对手已倒下两个。那剑竟生生扎透了铁甲,刺进心口时仍铮动不止。他不停歇,飞身纵马向前,硬生生杀进了阵中,发已散乱,披风破碎,四周血花四溅,尸横遍地,这一把剑仿佛永不钝口,永不卷刃,所过之处皆染赤色。战马身上伤痕累累,腿已见骨,却只顾前冲,不知痛楚。他杀红了眼,长袖灌血,怒发冲冠,见之胆寒。
世上没有不走沙场的英雄,世上没有不死沙场的英雄。多年的烽火狼烟和明争暗斗,到底逼去了他身上最后那丝烟火气。他不想九五之尊了,他不想儿女情长了,他不想卸甲归田了,他也忘了民生疾苦、世事无常,半生戎马倥偬,他还是宁愿战死沙场。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他本来也没有这样的愿望,是时势、是抱负、是岁月硬生生把他逼成了这样,逼成了一尊佛,或者魔。
他一人战死了半支精骑,可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也有一个又一个人冲上来。他剑一挡、身一偏,躲过了斜里刺出的一剑,却又有更多杀气腾腾的白刃迎面而来。他是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真龙天子,但又何尝不是血肉之躯?此刻,面对这三百人的精锐,面对这三百个从头到脚披满铁甲的杀人机器,纵他有满腔的恨意,有盖世的本领,还有一把不出则已、一出必伏尸千里的亢龙剑,也还是无力回天,斗不过这一与三百间胜负分明的鸿沟天堑。
最后,不知哪里狠狠一刀,砍断了战马前腿。血喷涌而出,马爆发出一声长久的怒嘶,尾音却已是凄凉的悲鸣。终于它倒地,然而倒地也不肯跪,一个艰难的侧翻,大睁着眼七窍流血,死了。
它眼向着大漠的太阳——日月昭昭,日月昭昭!
他终被围困阵中。无人能前,只好以剑对他,围成一圈窥伺时机。而他扶着剑,满身鲜血,在这一片大漠中苍凉的狂笑:
“成王败寇,败当为耻啊!”
话音未落,他高举起剑,那剑铮铮响的震天,似怒吼似悲鸣。一圈人被他的动作吓得齐齐退后一步。所有人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寻到一丝的胆怯或者悔意,以安抚自己心底那一分“弑君作乱”的恐惧,然而没有。他实在太坦荡了,太理所应当了,太恨之入骨了,以至于面对这数百把沾满血迹的夺命寒刃、面对死到临头、面对国破家亡,也还是怒发冲冠、毫无怯意。他是天子啊!是万民之主、金龙降世的天子啊——你怎么敢,怎么敢染指这江山?
他的眼望向远方,剑指都城,他咬牙切齿,怒意直冲霄汉,“蝼蚁岂可久世?”
良久静默,天地陷入几秒的无言中。
他终又颓然的放下剑,一瞬间似乎所有豪情壮志跌落云端,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凄惶。
“生不逢时,棋不逢对手,好剑终再出鞘,却已是要伴我而死,”他苦笑一声,终于是红了眼眶,“也罢,命中如此,谈何后悔?”
他将剑对准心窝,而后狠狠一刺!“噗!”他吐出一口鲜血,最后一声如雷炸响:
“——这江山,终归朕姓!”
剑铮铮纵纵响个不停,染血后剑身竟由金色渐渐变为绛色,震动不止,似长号悲哭。哭什么?
哭前朝天子、盖世英雄,这一辈子竟死不瞑目,怀倥偬,落尘笼。
业青在恍惚中窥见自己的一生,他少年即位,自知荃朝已是千疮百孔,但还为江山社稷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他迎娶皇后,封她显华,尽管她是褚家人,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他也为了整盘棋毫不犹豫的葬送了她的所有青春,甚至整个人生。但她——业青在混沌中长叹一声——也就是她,最后一夜以死复兄命,把他送出了宫门,送离了杀戮。他多年来从未正眼看过她,因为她不过是褚家送来牵制他的傀儡,但也就是她,尽管她只得到了他的冷眼与防备,还是在最后一刻送出了自己的性命,大着胆子送走了他。他负了很多人,包括她,他把一生都拿来与朝堂上虎视眈眈的人斗,可惜到底输掉了江山。
业青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滚烫滚烫,滴落在沙地上碎成水渍。这是他成年后唯一一次痛哭,也是最后一次了。
啊,他想,也罢,显华,这最后一滴眼泪,就当为你而流。
苍沧二十六年中秋,镇国将军褚芒趁宫内宴饮,与叔褚延和、子褚骁兵分三路攻破千平皇家驻军。武王业青逃至十漠,终战死,荃灭。宫中宫人、皇亲皆诛,仅余二子刘藏锋当夜外逃,五子刘藏明于北疆驻守,此后无踪。
次年,褚芒登大宝,定国号为椋,年号通毅,次年即通毅元年。
似乎中秋那夜,就注定了他一夜折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