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拉着明崇俨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丹凤门,进了房内,指着桌上的木盒道:“俨哥哥,就是这个。”
桌上放着一个上了锁的盒子,明崇俨拿起盒子左看右看,问道:“这个盒子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裴少卿解释道:“昨日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我就想把小宝的遗物收一收,却没想到在床榻底下发现了这个盒子。藏得极隐秘,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心儿又道:“本来我说直接撬开就行,可他偏偏坚持这是小宝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不想破坏。我们又找不到钥匙,就想请俨哥哥过来帮帮忙了。”
“让我看看。”明崇俨拿起盒子仔细端详起来。旁边玉麒麟也凑上来,看了两眼,她讶异地说道:“不对啊,这不是冯小宝的东西吧?你们看,这上面雕了龙和凤,应该是宫中贵人之物,这里还镶了一颗粉色的珠子,多半女人用的东西。”
心儿忽然惊叫一声,“啊,我想起来了。这个盒子我好像看过,似乎是皇后娘娘赏给彩蝶郡主的。”
裴少卿和玉麒麟都愣住了,“彩蝶郡主的东西怎么会在冯小宝这儿?”
明崇俨放下盒子,摇摇头,“这把锁打造得挺精巧的,需要工具辅助才行,等我明日取了工具再来吧。”
心儿和裴少卿对视一眼,说道:“也好,那就等一天吧。”
第二天明崇俨果然带着工具过来了,摆弄了一小会儿,盒子就被打开了。心儿四人一齐探头望去。内中是一缕青丝,被用一根精致的红色丝带扎着,仿佛带着缕缕余香。
“唉,冯小宝真是痴情,这只怕是彩蝶郡主的头发吧。”玉麒麟不禁感叹道。
裴少卿有些发愣,心儿伸手拿起那一缕头发,默然不语。
这个小插曲就这么结束了。感慨了几句,玉麒麟陪着明崇俨离开。
“崇俨,想不到冯小宝如此深情。”
“世间多是痴儿女,”明崇俨也叹道,“其实冯小宝若能早些遇到彩蝶郡主,未必没有机会。甚至彩蝶郡主若能够看开些,也未必没有第二次机会。”
两人行至宫门处,玉麒麟还要处理公务,先离开了。
独自站在御花园里,环顾左右无人,明崇俨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微微一笑,打开看去,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都是伤春悲秋,相思入骨的闺怨情诗呢?”彩蝶郡主他很了解,绝不是会写这种东西的人,难道……
他忽然用力嗅了嗅,好奇怪的香气。仔细闻着册子的味道,他忽然笑了。
拿起那一缕青丝,裴少卿嘴角露出讽刺的弧度,“果然是他。”
心儿死死地盯着头发,几乎无法言语,最不想面对的猜测竟然变成了现实。他们为了试探明崇俨,故意弄出了这个盒子,而其中放着的是心儿随手拿来的一本小册子,如今盒子被明崇俨打开,却小册子却变成了一缕青丝。
“只是他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我根本没有看到。”裴少卿感叹道。若不是那本小册子是他亲手放入的,此时也要认为盒子里的东西原本就是这一缕青丝了。
心儿烦躁地开口道:“你若能看到,那他也不是俨哥哥了。”将盒子用力关上,她只觉心乱如麻,为什么?俨哥哥从来都是无欲无求、洒脱不羁的,怎么会……
裴少卿安慰道:“心儿,你冷静些,我们必须找到真相,让事情水落石出才行。”
静默了片刻,心儿终于艰难地说道:“我明白,去见皇后娘娘吧。”
武媚娘眉头轻蹙,看着心儿,“你说你找到了彩蝶一案的新证据?”
“是的。”心儿扫了站在旁边玉麒麟一眼,后面的话语却踌躇了。没料到她也凑巧在这里,倘若被她听到这些话,那会是怎样的打击啊!
裴少卿见状上前一步,“娘娘,是的。臣等这几天查了整件事的经过,觉得内幕并非那么简单。”
武媚娘问道:“可有新的怀疑对象?”
心儿咬了咬牙,狠心道:“明崇俨。”
玉麒麟惊叫一声,难以置信,“什么?心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心儿一口气说了下去:“本来奴婢也不敢确定,可是俨哥哥跟彩蝶郡主忽然交往,又正好在我掉下河的时候救了我,还有他出现在景云阁,以及上官浩的尸体旁,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所以奴婢就做了个测试。奴婢假装彩蝶郡主生前有一个盒子留下,故意要俨哥哥开锁,结果发现,盒子里的东西被俨哥哥换走了。”
玉麒麟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个盒子……”
心儿继续道:“那个盒子里我与少卿放入了一本小册子,但打开之后却变成了一缕青丝,必定被人掉包了。而整个过程中,唯一能够完成掉包的只有俨哥哥了。”
武媚娘皱起眉头,“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那本小册子奴婢用十日香浸泡过,只要碰了之后那香味便很难洗掉。娘娘如果还有疑惑,派人传来俨哥哥闻一闻他的手就知道了。”
武媚娘神情复杂,正要说话,殿外传来一声长笑。
“不用闻了,我手上的确沾了十日香的味道,盒子里的东西也确实是我偷换的。”
转头望去,明崇俨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门口。悠然步入大殿,他对着心儿笑道:“心儿,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我都要无地自容了。”
心儿急道:“俨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崇俨没有回答,反而是座上的武媚娘开了口,“罢了,说实话吧,心儿,这件事是本宫指使他做的。”
心儿和裴少卿都愣住了,而玉麒麟从心儿指控明崇俨开始就整个人进入了呆滞状态,眼神闪烁,像是深思犹豫,又像是神游天外。
武媚娘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明崇俨身边,“明大人,你辛苦了。”
明崇俨连忙躬身道:“能为娘娘办事,崇俨不敢言苦。”
转头对上心儿大惑不解的视线,武媚娘叹了口气,将事情的真相娓娓道来。
“本宫其实一早就发现彩蝶举动有异,时常神不守舍,本宫很怀疑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于是拜托明大人暗中查探,结果却查到了让人震惊的事情。彩蝶她竟然同时与多名官员有染,****宫闱,放荡轻薄。本宫几乎不能相信,而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些与她有染的官员几乎都是兵部之人,联想到近期情报失窃,边关战败的消息,本宫很快推测出,情报极有可能是从她这边泄露的。
“为了验证这个推测,本宫让明大人设下圈套,连接传递了几个假消息出去。结果西突厥果然连续吃了几场小败。本宫终于能够肯定彩蝶的堕落,却不明白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本想着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料立刻发生了上官浩一案。
“后来本宫才知道,她背后那个操纵一切的人原来就是上官浩。他因为连续情报有误,怀疑了彩蝶,两人起了争执。
“彩蝶为了自保,便诬陷上官浩强暴她,可同时聪慧的她也已经起了疑心,于是借着跟冯小宝一起出宫看灯会的时机,她找到了明大人,质问是否是本宫暗中动了手脚。”
心儿恍然大悟,“难怪当时我找到郡主的时候,她出现在百戏班的后门。”
明崇俨上前一步,“娘娘,接下来的事情就由臣来接着说吧。”
武媚娘点点头,疲惫地坐回了位置上。明崇俨继续说了下去:“那天郡主来找我,直接质问是否是娘娘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所以暗中利用她。想不到她如此聪慧机敏,我也只得承认了。一开始她痛哭忏悔,并且发誓不再干了,但是当我询问她背后操纵的人的时候,她却翻了脸,不仅没有供出上官浩,反而威胁说她留下了一个盒子,记录着所有的秘密,如果不想让整个大唐宫廷蒙羞,以后就不要再追查此事了。
“我也无奈,本来想着请娘娘日后慢慢规劝,谁知上官浩如此残毒,怀疑郡主出卖了他,于是痛下杀手,致使郡主香消玉殒。
“本以为上官浩与其他人一样,只是被彩蝶利用,成为窃取机密的工具,发现了彩蝶的秘密才与她反目,并被郡主诬赖。直到此时,娘娘与我才能肯定,他应该就是彩蝶背后的那个人。之后全力追查,总算将上官浩绳之以法了。这就是整个过程了。”
心儿和裴少卿听着,从如坠云雾到拨云见日,原来,一切始末是这样的。
武媚娘面上隐有惭愧,“一边是大唐天下,一边是本宫的骨肉亲情,本宫明白自己应该舍小而取大,可是却狠不下心,甚至彩蝶那些行为……”武媚娘痛心地闭上了眼睛,“是本宫的错,是本宫对她的关怀太少了,以至于她误入歧途。”
心儿恍悟,难怪自从彩蝶郡主死后,武媚娘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愧疚,每每自责万分,以泪洗面。
裴少卿问道:“那上官浩的遗书呢?”
明崇俨爽快地承认道:“也是我伪造的,基本上都是实情,只是有一点儿,他与郡主的争执,并非为了芽儿,而是因为发现情报有假。”
“本来应该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此事关系皇家名誉,所以本宫一直没说,还有冯小宝,应该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而死。”武媚娘叹息着,“瞒着你们偷走了盒里的册子也是一样,彩蝶确实有记录的习惯,不仅是为了她的名誉,明大人也是为了本宫着想,不想事情继续下去了。可是没想到心儿这么聪明,还是发现了破绽。”
事情的真相公开,不仅荒淫浪荡的彩蝶郡主不名誉,而利用这些的武媚娘同样脱不了卑劣的骂名。只是她一切为了大唐的苦心,不知道有几人能够体谅了。
心儿惭愧,“是奴婢多事,辜负了娘娘的一片苦心,请娘娘责罚。”
武媚娘伸手扶起她,“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本宫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只是委屈了明大人,要替本宫隐瞒这一切,还要背这么大的黑锅。”
明崇俨笑道:“娘娘的苦心我们都明白,其实彩蝶郡主也是一时被上官浩那个贼子迷惑了而已。如今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能不把事情扩张开去,自然是最好的。”
武媚娘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诸位体谅本宫的难处,本宫相信,彩蝶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不尽的。累了那么多天,相信大家都乏了,去歇息吧。”
众人齐齐应是,一切终于彻底尘埃落定了。
离开甘露殿,心儿忍不住道:“俨哥哥,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明崇俨笑道:“傻瓜,跟我还说这样的话。不过说到生气,我还真有点生气。你办案的能力那么强,看来以后我只能在百戏班里变戏法,做不了别的了。”他摸着鼻子打趣道,“不过最惨的还是裴将军,不知道你还剩下多少时间能够陪他。”
裴少卿也笑起来,凝望着心儿,“我不怕,我可以等的。”
心儿脸颊绯红,“你们都坏死了,拿我开玩笑。”
直到现在,所有人才真正轻松下来,如释重负的感觉让阴霾多日的心情彻底放晴了。走下廊道,心儿和裴少卿拉着手告辞而去。
明崇俨转身看向玉麒麟,笑道:“怎么脸色这么白,刚才殿上的情景把你吓坏了吧?”
玉麒麟勉强笑了笑,从心儿指证明崇俨开始,她就没有说话,此时终于找回了声音,却意外有些干涩,“我没事。”
“明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可能没事?”明崇俨皱眉道,“小玉,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玉麒麟笑了笑,“我的生辰快到了。”
明崇俨眼中闪过惊喜,“这样的好日子你想有什么安排?”
玉麒麟低着头,脸颊的粉红似乎弥漫到了脖颈上,她低声道:“我只想在我第一次跟你表白的地方静静地坐在一起就好了。”说完不胜羞涩一般,转身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明崇俨慢慢地笑了,“第一次表白的地方吗?”
时间一晃而过,两天之后,百戏班的大厅里,玉麒麟推门而入,却发现屋里一片漆黑。
她顿时凝住了,“他真的不知道?难道他真的不是他?他到底是谁?难道……”一瞬间,混乱的思绪涌入脑海,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明明屋里很暖和,这黑暗却让她感觉冷彻心扉。
忽然,一道白影闪过,同时星子四散,划破了漆黑的底幕,是房间里骤然亮起了无数盏灯。
玉麒麟望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巴。
“漂亮吗?这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一身白衣的明崇俨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俊美风流,他脚一勾,跳到了绳索上,慢慢地往前走去。
“那天我告诉你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可能的,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也会有这样的结果。”
玉麒麟颤声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每一句跟你说过的话,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从绳子上跃下,明崇俨贴近玉麒麟,低声道。
温热的气息接触到冰凉的脸颊,玉麒麟只觉心头火热,不禁用力地打了他一下,“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捶打了两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崇俨一把握住她的手,求饶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我就是要动手。”她狠狠地说道,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和冰冷,至今心有余悸。
明崇俨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放心吧,我是曾经错过一次的人了,不会再错过第二次。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都会记在这里……”
他将玉麒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感受着掌心传来强有力的脉动,玉麒麟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忧虑和恐惧,依偎在他怀中,她眼角慢慢泛起湿意。
明崇俨却忽然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穿过百戏班后面的巷子,很快转入一条喧嚣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中,明崇俨带着玉麒麟挤进了一个皮影戏摊子前。
玉麒麟诧异,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种小孩子喜欢的皮影戏了。但是与他在一起,无论看什么都兴致勃勃,“今天演哪一出啊?”
明崇俨神秘地一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一会儿箱子里露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苍老嘹亮的唱腔从幕后响起,“明崇俨漂泊四方,玉麒麟侠骨柔肠,自古红颜配名将,双双对对做鸳鸯,做鸳鸯……”
玉麒麟笑出声来,又是感动又是羞涩,不禁低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再赖了吧?”
明崇俨紧紧握着她的手,“天地可证,日月为鉴。”又抬头道,“老人家,那两个皮影多少钱?我们买了。”
一个老者从后台走出,笑眯眯地道:“两位这么恩爱,实在羡煞旁人啊,这对皮影当是我老头子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多谢老丈了。”明崇俨起身接过。
老者现身的瞬间,坐在座上的玉麒麟忽然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她死死盯着老者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崇俨转过身来,正看到她不自然的脸色,顿时慌了神,“小玉,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玉麒麟回过神来,连忙道:“没事,我……我喜欢前面那盏花灯。”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明崇俨笑道:“这个容易,我去给你买。”
待他离开,玉麒麟定定地望着老者,“你来这里干什么?”
老者躬身道:“老芋头也知道不应该打扰小姐的好事,但属下有一句话要说,只希望小姐在觅得如意郎君之时,也千万记得老爷的大仇啊!”
玉麒麟身躯一颤,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会有分寸的。”
老芋头还想再说,看到明崇俨已经拿着花灯回来了,只得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着将皮影塞在玉麒麟手中,离开了。
提着花灯,玉麒麟心不在焉。明崇俨体贴地问道:“怎么了?”
“走了太久,有点儿口渴了。”玉麒麟掩饰地一笑。
“那咱们去前面店里歇一会儿吧。”明崇俨拉着她,上了一家茶楼。
立刻有殷勤的小二上前,“两位,我这里有各色花茶清茶,还有现磨的豆浆,不知道要不要尝一尝?”
明崇俨随口吩咐道:“豆浆味道太冲了,还是喝花茶吧。”
小二立刻下去准备了,玉麒麟微微一怔,记得崇俨以前很喜欢喝豆浆的,怎么突然嫌弃豆浆的味道了呢?
也许因为她脸色一直不好,明崇俨并未察觉这一瞬间的失神,只笑着替她斟茶倒水。
一整夜的玩乐结束,明崇俨又将她送回了家。
“我看你精神不好,是累了吧。早点儿睡,明天我再来找你。”
玉麒麟柔顺地点点头,“明天再见。”
独自一人静坐在房内,玉麒麟望着幽幽烛火出神,一整夜的幸福仿佛梦幻一般,却想不到这么快就冲撞到现实的棱角,泡沫般噶然而止了。
报仇吗?还有……想到豆浆,玉麒麟总是觉得心中泛起一阵隐忧,还有之后她一直神不守舍,崇俨居然都没有发觉……
犹豫再三,她猛地站起身来。
打开门锁,狱卒道:“玉将军,人就在这里面了。”
玉麒麟抬脚跨入,一边问道:“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人来看过他吗?”
“只有明大人早先来过一次。此外也就只有每日定时喂饭的人了。”狱卒叹了一口气,“再这么昏迷着,只怕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望着躺在床上的男子,果然消瘦得厉害,所幸脸色还好。
脸色……玉麒麟一愣,又问道:“之后明大人再也没有来过吗?”
“没有。”
以明崇俨的性格,亲哥哥在这里,怎么会不来看他呢?玉麒麟咬着唇,吩咐道:“我想在他身上搜一搜,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你先下去吧。”
狱卒很快离开。
玉麒麟闭上眼睛又睁开,仿佛在鼓足勇气。终于,她走上前细细地观察起来,
摸过下颌的瞬间,她的脸色变了。伸手在那人的脖颈上细细磋磨,用力一撕。
一张全然陌生的男子脸孔显露出来。
天边亮起晨曦,心儿早早来到了听雨轩。自从芽儿死后,彩蝶郡主的后事并未完成,便转交给了她负责。好在芽儿办事井井有条,一切安葬事宜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她也只需每日过来看看情况即可。
一进门,正遇到几个小宫女抱着一堆东西窃窃私语。
“怎么了?郡主的遗物吗?”
“贺兰掌司。”几个宫女行礼道,“奴婢们正想找您请示呢,原本郡主的东西,按照娘娘的吩咐,都送回去赏给郡主的家人。可是奴婢们昨日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宫女将一包袱物件送到心儿面前。打开一看,都是汗巾,里衣之类的衣物,针脚细密,布料轻软,上面的刺绣更是栩栩如生,可见费了很大心力。可是让人纳闷的是,那些刺绣竟然都是龙纹。
翻着一件件服饰,心儿越看越惊诧,彩蝶郡主给人做衣服,还做了这么多,甚至很多都是贴身里衣,明显是给极亲密的男子。可是龙纹整个天下也只有李治能用,难不成那上官浩想要谋反当皇帝?!
“这些先交给我吧,你们继续收拾别的东西。”心儿将包袱收起,吩咐道。
提着包袱离开,心儿往丹凤门走去。她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个恐惧的念头,这样一来,所有之前的推测都要被彻底推翻了。
到了丹凤门,见到心儿,裴少卿急急迎了上来,“心儿,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看这个!”
心儿接过他递上的书册,翻开一看,是一本诗文杂记,多是渴望沙场征战,实现抱负之类的诗词。虽然文采普通,但掩不住一股热血之情扑面而来。
“这是从上官浩家里搜出来的,夹在诗书册子里,一时没有发现。经过鉴定,这都是他的亲笔。”
“这……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情怀,这诗里不仅有忠君爱国的决心,而且他似乎很恨西突厥。”
“没错,我派人查过了,他父亲正是跟西突厥打仗的时候受了重伤,回来不久就不治身亡,他母亲也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了。你说,有这种深仇大恨,他真的会为了一己之私而选择与西突厥私通吗?”
摸着手里的包袱,心儿愣住了。
甘露殿里,武媚娘看着摊了一桌的衣物绣品,惊讶不已,“她怎么绣了那么多的龙纹?”
心儿咬咬牙,回禀道:“奴婢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道娘娘愿不愿意听一听?”
“你尽管说。”
“奴婢怀疑,彩蝶郡主喜欢的不是上官浩,而是皇上。”
“什么?”武媚娘目瞪口呆。
心儿指了指桌上的衣物,“娘娘请看,这些衣物精巧细致,显然是费了很多心血。而且多是汗巾内袍之类,倘若不是倾心相爱,怎么会这么体贴呢?除非是上官浩有谋反之心,否则谁能用得了这些东西呢?而上官浩的心意……”
裴少卿立刻将发现的诗集递了上去,“娘娘,末将在上官浩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
翻看完毕,武媚娘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显然她也想到了更深远的问题。
“这怎么可能?既然她喜欢皇上,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娘娘别忘了,爱的另一面是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浓。皇上先有娘娘又有宸妃,郡主求而不得,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更何况一旦有人从中挑唆,以郡主涉世未深的性子,极有可能走偏路。”
沉默良久,武媚娘终于叹了一口气,“本宫真的不相信,难道明崇俨会……”
“奴婢也不希望。但真相应该彻底查明。”
武媚娘眼中闪过决绝,“好,心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明白吗?”
裴少卿和心儿齐齐应是。
来到百戏班的时候,那人正在练习戏法,旁边摊开着一本日常笔记,玉麒麟心里一酸,她知道那上面记录的都是明崇俨日常的戏法心得,她为什么这么蠢,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
见她进来,明崇俨停下练习,含笑招呼道:“这么早?”
玉麒麟耸耸肩,“你以前不是说过早睡早起,人会比较精神一点吗。”
“当然。”
“怎么又在练这些基础的法门了?”玉麒麟上前随意地拿起书册。
“温故而知新嘛。”明崇俨笑着。
玉麒麟皱眉道:“你以前总说你的每一个戏法都是最独一无二的,你从来不练外面人都会的戏法。”
明崇俨笑起来,“那不过是在别人面前吹吹牛的,不知己知彼,怎么能百战百胜呢?”
看着那张温柔俊美的脸孔,玉麒麟忽然冷笑了一声,“明崇俨从来没让我早睡早起,也没告诉过我他的戏法是独一无二的。”
明崇俨愣住了。
玉麒麟冷冷揭开谜底,“所以……你是假的。”
出乎预料,“明崇俨”洒然一笑,爽快地承认了,“看来我的调查还是不够细致,竟然被你看出端倪来了。”
玉麒麟冷冷盯着他,“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是崇俨的哥哥明义。”
他鼓了鼓掌,赞道:“很聪明。”
玉麒麟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么坦然就承认了,你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明义却一派轻松,自信地摇摇头,“你不会告发我的,你会一个人来到这里,想必已经去天牢看过了。你知道我不会把弟弟放在那个地方的,那么他究竟在哪儿呢?只有我知道。”
玉麒麟脸色发白,“不要伤害他。”
知道自己捏住了眼前女子的要害,明义笑了笑,“那就要看你肯不肯配合我了。”
玉麒麟冷然道:“你想要怎么样?”
“我曾经让彩蝶郡主做什么,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那我要你做什么,你自然也很清楚。”
“彩蝶郡主的事情果然是你下的手。”
“没错,是我杀了她,然后栽赃给了上官浩。谁让她不想干了呢?这种事情,是动动嘴皮子就能退出的吗?真是天真。”明义摊开双手,无奈地道。
“你明明是汉人,为何要为西突厥效力,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你呢?明明是突厥人,却要为汉人效力,别告诉我你是心甘情愿的。”
一句话恍如惊天霹雳,玉麒麟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就这样被他一口揭了出来。一瞬间她有种赤身露体站在人前的恐惧感。
“其实早在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就有些察觉,你的五官深刻细腻,性格泼辣爽利,实在不像是中原女子,倒有几分我们突厥贵女的模样。但我并未多疑,毕竟汉人中长相出众的也不少,像那个贺兰心儿也是这样。直到昨天晚上……”明义笑起来。
玉麒麟只觉如坠冰窖,“你果然注意到了。”
“那么明显的接头,怎么可能看不到,我又不是瞎子。”明义摊开双手,“昨晚你去牢房里寻找我亲爱的弟弟,我也没闲着,去找这位老兄说了说话。”他拍了拍手,一个老者从房内走出。
玉麒麟瞬间睁大了眼睛,“老芋头,你……”
眼前之人正是卖皮影戏的老者,他佝偻着腰,跪在了地上,颤声解释道“小姐,老奴知道不应该背着你将消息泄露。只是明大人说了,他愿意帮小姐报仇,那小姐您还在犹豫什么呢?等报了老爷的血海深仇,咱们就回西突厥去,国君必然重赏,还能为老爷洗清冤屈。”
玉麒麟面如土色,颤抖不已。
明义走上前,温声劝道:“尊贵的云仲将军的女儿,西突厥勇士的后裔,怎么能当汉人的走狗呢?难道你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的血脉,忘了你的根吗?”
他言辞优美,音调惑人,这一切却并没有打动玉麒麟,她猛地转过身来,“那你呢?汉人的子女却投靠了西突厥?”
明义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没错,我是汉人血脉。但除了生下我,他们给了我什么?甚至如果可能的话,他们都不愿意生下我。一个五岁的孩子,离开家乡,独自走在路上,我几乎冻饿而死,是突厥路过的商队救了我,是突厥的师傅交给我武功和智谋。我汲取着西突厥的养分长大,根扎在西突厥的土地上。”他冷冷说着,近乎嘶吼,“至于大唐,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
玉麒麟愣住了,这样激烈而决绝的言辞,她竟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过去仿佛是一个不能被触及的禁忌,眼前男子神情狂乱,目光暴躁,宛如一只被围困千年的野兽,充满了冰冷而狂暴的气息,这是从未在那个人脸上出现过的神情,他永远都是温和而清雅的。她闭上眼睛,自己怎么会被骗了这么久?
“今天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吧,宫里我会替你打招呼的。明天这个时侯我再过来见你。”终于冷静了下来,明义对玉麒麟说道,又看了依然跪在地上的老芋头一眼,“你也好好劝劝你家小姐。”
几个陌生的男子走进来,双目有神,行走轻灵,显然都是西突厥埋伏此地的高手。“照顾好云小姐。”明义冷冷地吩咐道。
几个高手齐声应是,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仰。
临推开门,他又转头道:“好好想想那个人,别干傻事,如果你不同意,那么我也可以使用人皮面具,制造一个完全听我吩咐的玉麒麟。”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玉麒麟只觉一阵颓然绝望涌上心头,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夜晚的宣政殿依然灯火通明,李治持笔批阅奏折,青鸾伴在旁边侍奉笔墨,一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景,生生把这华美辉煌的大殿映出了田园书舍的清雅气度。
这个位置曾经站过很多女人,武媚娘的雍容大气,萧淑妃的艳丽无双,玄美人的柔媚婉约,却都不及眼前女子,只凭着三尺青丝,淡妆素服,就让李治深情如许,一往无悔。看了片刻奏折,他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盯着青鸾。
素白的手端起茶水,递到李治面前,青鸾被他看得好笑,“皇上,臣妾是奏折不成?”
“你不是奏折,你比奏折美多了。这些俗物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唉,青鸾,有你在身边, 朕只觉这些政务烦躁无比。”
“皇上可不能把这种耽误政事的罪名推诿给臣妾,明明是你太不专心了。”青鸾笑起来。
“不是朕看得不专心,这些事本就无关紧要。”李治推开奏折懒散地道。
青鸾一愣,问道:“那皇上不如早些休息,太熬夜对身体不好。”
“因为朕在等一桩要事……”话音未落,殿前太监高声通禀道:“兵部尚书沈九求见。”
沈九快步走了进来,眼睛熬得通红,疲惫中却掩不住满面兴奋。“皇上,新的边界防御图已经拟制好了,请您御览。”说着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副大地图走了进来。
之前因为彩蝶郡主的事情,沈九狠受了一顿训斥,若在平常,这种涉及秽乱宫闱之事,就算不摘脑袋,也足够让他前途尽毁了。但如今西突厥战事正紧,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兵部事务暂时少不了他这个尚书主持大局,所以这些天他是憋足了劲儿,只希望李治看在这个份儿上,不要秋后算账。
“这是兵部上下苦心筹谋了三个月才制定的成果,皇上您看,无论是从东南西北进攻,均有重兵把守,不惧西突厥袭击,而只要从这边进兵……”将地图架好,沈九指点着,“相信这次一定能把西突厥打得一败涂地。”
李治不住地点头,“这新策划的防御图果然高明。”
青鸾在旁边眸光闪烁,满是纠结。忽然李治转过头来,笑着问道:“青鸾觉得如何?”
她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果然是精妙绝伦,沈大人辛苦了。”
沈九连忙谦虚道:“多谢娘娘夸赞,微臣不敢当。这是皇上提点有方、兵部上下齐心努力的结果。”
李治笑道:“按照这次全新的布置,定能重创这帮蛮夷,扬我大唐国威。”
青鸾忍不住提醒道:“皇上,任何的防御图都是有破绽的。这防御图万万不能流传出去,需要好好看管才行。”
李治大笑起来,“青鸾放心吧,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爱妃一样能看到这防御图,朕已经决定将其藏入掖庭局的密室里了。重兵把守,万无一失。”
青鸾心神一颤,笑道:“皇上果然高明,只是这样恐怕还不够,臣妾有一计……”她贴近李治耳边,轻轻地耳语几句。
李治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青鸾果然高明,这样世上再也无人能想到了。”
一夜缠绵,清晨的蓬莱殿里,青鸾睁开双眼。
李治已经早起上朝去了,旁边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青鸾伸手慢慢地抚摸着,闭上了眼睛。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起了床,坐到梳妆台前,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替她挽起长发。
“娘娘的头发是越来越漂亮了。”
一声入耳,青鸾打了个哆嗦,旋即平静下来,冷笑一声,“你易容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了,每次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真怀疑有一天我会记不清你的真容。”
那宫女笑了笑,“没办法,最近出的变故太多了,我要是不小心谨慎一点,说不定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青鸾漫不经心地挽着头发,“不至于吧?你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宫女动作轻柔熟练地替她梳理起长发,冰冷的指尖若有若无的擦过白皙的脖颈,“那可不一定,马有失蹄,人有失足,都是在所难免的。”
青鸾强压住颤抖,却无法抑制内心涌起的寒意,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毒蛇爬上了脖颈一般,令她满身不自在。
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宫女忽然一把扣住青鸾的肩头,慢慢贴着她的脸,“尤其是当你身边的人也出卖你的时候,就更加防不胜防了。”
青鸾动作一顿,笑道:“你不相信我?”
宫女冷冷地答道:“你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了,要我相信你很难。”
青鸾皱起眉头,“不要把大唐的皇帝当成是傻子,如果我时时刻刻都把情报传送给你,很快我们就都玩完了。不过今天好像又点收获。”
“哦?怎么说?”
他呼出的气息触到耳廓上,青鸾微微后仰,这个人,似乎连呼吸都是冰冷的。她笑道:“我看到他们新的防御图了。”
宫女眼睛一亮,“真是个好消息。你能把它画下来吗?”
青鸾摇摇头,“我就是陪皇帝看了一眼,来不及记下来。不过这幅图现在在掖廷局,你会有办法的,对吗?”
宫女想了想,点点头,“但愿这次不要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然就算我能替你担待,上面也不会替我们担待。要知道,就算你是上面最精心培育的棋子,若不能发挥棋子的作用,也只是一枚废棋!”
“废棋”二字入耳,青鸾身体猛地一颤,却因为他强硬的钳制而化为近乎抽搐般的颤抖。
忽然,他松开对她的钳制,温柔地笑道:“头梳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铜镜里映出一个风华绝代的身影,鸦翼般的墨发衬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一枚青玉珠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光洁的额前,四支凤尾钗斜插在繁复的飞仙髻后,两缕白玉流苏垂落肩头。
透过镜子,凝望着身后那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唯有那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是如此清晰,冷彻心扉。
这个人,简直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一柄利剑。他还有人类的感情吗?而以前的自己曾经也是这个样子吗?心中忽然浮起一丝近乎怜悯的感情,脱口问道:“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如何?”他按着她的肩膀,贴近耳畔,低声问道。
青鸾瞬间清醒,她竭力冷静下来,调笑道:“梳得不错,你这个人,越来越适合做个宫女了。”
他低笑一声,“我做宫女不要紧,你可千万不要庄周梦蝶,真把自己当成妃子才好。”
青鸾一愣,那人诡异地一笑,转身离开了。
回到了百戏班,打开门锁,一切如同他离开时那样,安静而压抑。
几个手下各自散布在院子里,忠实地执行着任务。见到他回来,无声地行礼。
“你们下去休息吧。”明义挥手吩咐道,抬脚走进屋里。
老芋头正神情焦虑地守在门前。而玉麒麟独自坐在房中,沉默不语,听到开门的声响,转头盯着他。
“考虑得怎么样了?”明义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明义继续道:“你在大唐长大,也许对故乡没有太多记忆。但是当年云将军在大唐失手,身败名裂,甚至被当作细作公开处死,这样的血海深仇难道你就这么置之不理了?”
玉麒麟冷静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痕迹,“够了,别再说了!”她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好,我答应你,我可以与你合作。但是你先得让我确定崇俨的安全。”
“这么挂心他,我还真是嫉妒呢。”明义随意地调笑道,
玉麒麟厌恶地扭过头,这个人和那个人完全不同,轻薄肆意,狂傲不羁,哪里有一份他的温润清雅?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错认了这么久。
明义顿了顿,笑道:“罢了,不带你去看一眼,你必定不放心。我们这就动身吧。”
夕阳沉没天际,幽深的夜色浸染大地。
一辆轻便马车静悄悄地驶向城郊,穿过几座破败的民房,路边越发寂寥,老芋头沉默地驾着车。
玉麒麟忍不住问道:“还有多久?”
“前面就是了,何必这么心急。”明义笑了笑。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终于到了郊外一间孤立的破屋,明义跳下马车,对玉麒麟说到:“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玉麒麟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跑到木屋前。推开门,房内竟是一个铁笼,笼子里果然躺着一个年轻人。熟悉的容颜映入眼中,玉麒麟险些掉下眼泪来。
仔细看去,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更透出不正常的苍白,双目紧紧闭合,只有微微颤抖的呼吸表明人还活着。
“他鬼点子太多,本事也杂,我可不放心将他随便地关着,所以给他喂了一种药。”明义耸耸肩,“放心吧,他一时半会死不了,只要你乖乖配合。等我们大功告成,灭了大唐,我自然会帮他解毒。”
玉麒麟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凝望着朝思暮念的人。明义忽然有些不快,是因为被忽视的懊恼,亦或者别的什么。他伸手扣住玉麒麟肩膀,开口道:“好了,人也见过了,我们走吧。”
“也好。”玉麒麟终于转过身来,跟着他往马车走去。明义先上了车,正要侧身让开,忽闻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心神一凛,可身在狭小的马车之上却闪避不开,急中生智,他向前一窜,玉麒麟一掌只击中在腿上。
翻身的同时他一脚踢出,身法快得不可思议,玉麒麟反而被逼退一步。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跃出马车,他深深凝望着玉麒麟。
“所以我不会答应你的条件。”她冷冷地说道,“想让我当第二个彩蝶郡主吗?我可不是你用完就丢的棋子。”
寂静的原野上两人相对而立,旁边是破屋、马车和目瞪口呆的老芋头。
“别找理由了,你明知道我不会把同族的你当彩蝶郡主那样的棋子。”明义叹了一声,摇头道,“想不到你还是选择了大唐。因为一个男人,宁愿背弃自己的国家吗?”
玉麒麟冷冷地笑了,“没错,大唐是对不起我,但西突厥又对我、对父亲做了什么?”她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你为什么放弃了大唐,我就为什么放弃了西突厥。大唐固然刻薄,但西突厥同样也是我的仇人!因为父亲任务失败,就要背上叛徒的骂名,他们明明知道父亲只是被骗了……那段无止尽的追杀日子……”压抑多年的痛楚爆发出来,她神情激动愤慨。
风中传来老人震惊的喃喃声,“小姐……”
看了他一眼,玉麒麟慢慢平静下来,她低声道:“……更何况,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人更应该看向未来。”
“看来是谈不拢了。”明义摇摇头,终于挥去最后一丝温和,凝视玉麒麟的双眼满是杀意。
早就知道他武功在自己之上,想不到比自己高这么多。
交手数招,玉麒麟暗暗心惊,刚才的偷袭几乎没有对他造成危害,瞬间便落入下风。她暗暗苦笑,计算错误,仓促行动,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自己一死也就罢了,只怕陪着自己前来的老芋头,还有他……目光扫过木屋,玉麒麟内心涌入一股绝望。
失神的片刻,肩头又挨了一掌,她踉跄后退。明义趁机一步逼上,竟是要一招毙敌。
呆愣在一旁的老芋头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冲了上去,“小姐!”
他扑上去一拳轰出,直击明义后背,气势如雷,明义只好反身迎敌,玉麒麟强提真气,与老芋头联手对敌。
奈何明义的武功高得出奇,招式又奇诡毒辣,交手片刻,两人险象环生。终于老芋头狠下心,“小姐,你先走!”一边猛地扑上去,竟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玉麒麟大惊,连忙冲上去,
明义也狠下心来,拼着挨了一掌,鹞子翻身般跃起,凌空两脚狠狠踢中老芋头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幕下格外刺耳。
玉麒麟听得肝胆欲裂,扑上去不要命地攻击明义。
“我本想给你留一条生路的。”明义从容应对,一边冷冷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同我很相似,都是被彻底抛弃的人,我甚至想过,也许我们也有机会……”
终于一脚将玉麒麟踹倒在地上,忍着伤痛,他俯下身,温声道:“究竟是为什么呢?在你们所有人的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他。其实,你所渴望的甜言蜜语我也可以说,而且说得更动听;你所渴望的温柔体贴我也可以做,体贴关怀,无微不至;而你所渴望的深情如许我也可以有,同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我究竟是哪里不如那个废物呢?”他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询问这个问题,又像是单纯的调侃,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冷酷的天真,
玉麒麟吐出一口血,明知死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发笑,“你什么都很好,武功学识说不定比他还高,但是你有一样不及他,你没有真心。”
“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人生在世,哪里能分得清楚。若是能骗你一辈子,焉知假的不是真的?”他摇头说着,似乎自己也在困惑着这个问题。旋即又展颜一笑,“彩蝶郡主那丫头虽然蠢,但有一句话倒是说得颇合我意。”
他挥掌击下,眼看就要将玉麒麟击毙,忽然背后传来一阵风声,竟然是摔在后面的老芋头又爬了起来,扑上去重重抱住了明义的腿。
“小姐,快走,快走!”
明义连续数掌击在老者背上,沉闷的声音听得玉麒麟目眦欲裂,
鲜血喷涌而出,老人却死死抱着敌人的腿,拼尽最后的力气喊着:“快走,小姐……”
玉麒麟终于狠下心,强压着翻涌的气血,向外跑去。
老人混浊眼中浮起一丝欣慰,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人更应该看向未来吗?也许,小姐是对的,这么多年来,也该放下了……
等明义终于将老芋头击毙,一脚将尸首踢开,正看到玉麒麟跑到河边,一跃而下。
溅起的水花逐渐平息。站在河边,愣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想笑。其实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会,至少,草原上长大的他就完全不会游泳。
一个渔民的儿子,竟然不会游泳,只因为他在学会这项技能之前,就被那个家抛弃了。他低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一直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角闪现出水花。终于笑累了,他转身来到破屋里。
躺在地上的男子依然在昏睡之中,毫无二致的容颜如同照镜子般玄妙。
为什么你总是能先一步抢走我看中的东西呢?也许,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存在。
两队侍卫从掖庭局门口经过,相互点头示意,各自继续巡逻。
毫无破绽!躲在树上的人静静看着,这样严密的巡逻,根本找不到潜入的机会。看来只能兵行险招了。
又静待了片刻,一队人巡逻到掖庭局门口的时候,他悄悄弹出一颗小石子。
走在最后的那名侍卫忽觉脚下一绊,顿时向前一扑,撞到了前面的人,前面侍卫的火把顿时脱手,扔进了掖廷局的大门上。
木制的门窗顿时燃烧起来,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反应过来,“来人哪,救火啊,救火啊……”
场面顿时骚乱起来。明义趁机翻身跃上大殿。又是数指弹出,将门锁崩开,火星立时溅入大厅。
待众侍卫涌入殿内救火,明义悄无声息地从房檐下翻了进去。在他的操持下,火焰越烧越旺。侍卫人数虽多,却无顶尖高手,他行动隐秘,竟然始终未有人察觉他的手脚。
不多时,裴少卿也带人赶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是……是有人不小心掉了火把……”
裴少卿急道:“怎么这么大意?掖廷局的东西要是烧掉了,麻烦就大了。赶紧把里面的东西全腾出来。”
在他的指挥下,掖庭局和周围宫室的太监宫女们也纷纷赶来相助,一边往外搬运东西,一边救火,火势很快被压了下去。
在房顶上看着,明义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如果掖廷局有军事防御图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先救这些典籍,而不管防御图呢?难道青鸾被他们看出了端倪?临时转移了地方,还是这丫头真的……”
冷眼看着下方的动作,火势已经渐渐熄灭,看来今晚防御图这方面是不可能有收获了。
明义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趁着裴少卿转身的功夫,放到了一摞典籍的顶端边沿。
书册摇摇欲坠,裴少卿转身看到,便上前一步将其放好,一阵风过,书册被吹开了一页。
裴少卿视线扫过,“咦?仵作玉明风……这不是玉麒麟的父亲吗?”
他随手将册子拿起来,翻开看去。
明义隐藏在横梁之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