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可笑,居然没事干了来挖我们的草皮,他们为什么不挖他们自己的庄稼地,而挖我们的草皮?
——他们是来挖我们的草,而我们的草并不是草,是药材。
——药材?他们挖药材是因为他们生什么病了吗?
——没有,他们没有病。
——那他们挖药材干啥?他们的家人生病了吗?
——不是。就是——他们就是有病,脑子里进了水了!他们带来了土匪,土匪带来了火!
另一个聪明的藏胞告诉他们的头领。
——不是。他们明明还在救火,怎么能说是他们带来了土匪!
有人反驳。
——他们救火并不说明土匪不是他们带来的!
——他们带来土匪干啥?
——他们都差点被烧了,难道他们喜欢土匪?他们也是些逃难的人。
争辩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谁是谁非。
——那就让他们挖些去治病吧!
头领听了半天,似乎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人,最后说。
——不能,首领,他们的病是把那些草当药卖给人家换钱花的。
——那就是说,现在人们需要这些药材吗?生病的人很多吗?
——可能吧,反正他们就能把药卖了,听说价钱还不低呐。
——治病也是好事,总不能让人都病死吧?
——可是我们的山,我们的草场被他们破坏了,我们的森林都被土匪烧了。
——说得也是,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不要再来挖了。
次日,那个聪明的藏胞带领着他的弟兄们来到了山冈上观察这些脑子里有“病”的人们。
尕旦听说藏胞们要对这些挖山的人们采取行动,心里很不踏实。他平日里看见胡五十六和他的婆姨在山上挖来抠去的,他根本没有在意,加上胡五十六和他的小舅子辛水生还不时地去城里给他带来诸多的好东西,譬如毛巾、纸烟、烟锅子、礼帽等等,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听到要收拾他们的时候,尕旦还是有些担心,急忙跑到胡五十六的家里。
那已经是森林被烧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有人向我们的首领告状,说汉民在挖山,是他们带来了土匪烧了山。你知道他们为啥挖山?他们带来土匪干什么?
——挖山?那不是愚公移山吗?哈哈哈哈——土匪是不敢带来的,谁都怕土匪,除非土匪自己说是汉民让他们烧了森林。
胡五十六已经对世事非常的老练了。
——山是我们的根本啊,现在山都被烧了,据说头人要带人拿枪去收拾这些人。
——收拾谁呀?收拾我们救火的人啊!我让那些人救火,还要收拾他们啊?
——就是,可能。
——是吗?尕旦阿卡,那就让他们收拾吧!我们绝没有挖山,就让他们去收拾吧。
胡五十六让水莲拿出了上好的白酒,让尕旦喝。尕旦一口也不喝,转身就要走。水生急忙把两瓶酒塞进了尕旦老人的怀里,让他揣走了。
尽管胡五十六的家人次日一个也没有去挖山,但是别人还是像群羊一样,或者说像一群牛一样,照例呼啦啦涌到了山上。他们想看看烧过的山是什么样子,山上的药材是不是还可以挖进他们的口袋。
——嗵——
一声枪响,那些挖山的人们止住了脚步。
——嗵——嗵——
两声枪响,人们开始缩回。
——嗵——嗵——嗵——
三声枪响,有人开始喊叫,有人开始回跑。
——你们听着,谁要是再上山挖我们的草场,我的枪就朝谁的脑袋上打!谁的脑袋是铜铸的,谁就来;要是肉的,就不要再来了!听见了吗?
——嗵——嗵——嗵——
人们开始纷纷撤退。
可是人们并未因此而真正退却。过了几天,那些人又来了。只不过是零零星星的,分散开了。很快,他们又聚在一起上山了。
——凭什么这是他们的草场,不是我们的,他们有牲口,山就成了他们的了?
——就是,我们大家的山,水是大家的水,雪山也是大家的。
——我们走,他们要是再来打我们,我们就拿铁锨砍他们!
在几个亡命徒的带领下,山下的人规模更加宏大地聚上了山,重操他们的挖掘生涯。
当然,很快又有人汇报给了头人。
——哈哈哈,他们是想挖掉我们的草,卖掉我们的命啊!
——明天开始,所有的壮劳力带上猎枪,看见挖草的人就给我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家家都把猎枪准备好了,装上火药。
——家家的男人都骑上马,有了马看他们往哪里跑!
于是,在次日的战斗中,好多的汉人都被藏胞的猎枪“俘虏”了。有的人的肚子上被枪子儿打了洞,有人的鼻子脸上开了花,也有藏胞被汉民砍伤了。总之,还是被他们逮住了几个伤员。
——你们为什么挖我们的草山?
——山又不是你们的山,草又不是你们的草!为啥我们不能挖?
——啪啪啪!
那个嘴犟的汉民被三个嘴巴抡倒在地上。
——谁让你们来挖的?
——就是你们藏区的人。
——什么?我们藏区的人?谁?
——就是胡四爷!
那时候,胡五十六已经有了三个娃娃,胡五十六为炫耀自己家族的荣光,把自己命名为家族里面排行第四的胡四爷。加上跟他挖山的人们积极配合,胡四爷的名字已经广为流传。
——原来是胡五十六!他怎么成了胡四爷了!
尕旦阿卡很是吃惊。
——是我把他们两口子救下的,我让他们住在了我们这里,他们不可能!胡四爷是那天组织救火的人!
——我们都救了火,差点被烧死了!
——救火也不行。
——尕旦,你要亲自赶走他们!否则,我们就杀了他,或者你离开这里!这是你的两条路!
这是头人的最后决定,然后,没收了挖山人们的所有东西,放他们回家了。
在挖山的这些人当中,自然少不了毛朵的亲戚邻舍,毛朵的爹听了人们传来的这些话,立即让水生把他的亲家辛拖鼻子请到家里,把亲家的女婿胡五十六也请了过来,一起商量这事怎么办。
——不做亲戚是两家,做了亲戚是一家。你们一个外乡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就知道帮助我们,现在脚还没有落稳,藏家要赶你们走,我得管你们!
——我早就没有指望在这里落脚,我才没有叫娃们在这里盖房子。
辛拖鼻子很是明智地说。
——没事的。反正我在哪里也是做生意,谁还要单单在他们这里做生意。
胡五十六没有生气,反而很理智地说。
——再说,当初是我们挖了人家的草山,不能怪人家;现在山都烧光了,我们还留在这里干啥呢?还有啥药材可挖呢?我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胡四爷,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已经为你们想好了地方,在离这里三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个张吴李家湾,是个大庄子,住的都是外地人,从你们民勤来的人也不少,现在的大户高桌儿就是民勤的,他是个很大方的人,收留了不少的外地人。我在前面就打听过,在张吴李家湾,他高桌儿是吃钉子拉铁的人,他说可以入户,也能分上土地。
辛拖鼻子和亲家,还有女婿当日去了张吴李家湾。
——高老哥,我是饮马湖的人,你知道我们那儿水干了,奔到这地方了,现在就奔你来了!
胡五十六开门就用民勤话对这个高桌儿说。
高桌儿的脸上没有表情,沉默了半天。
——我们是红沙梁的,水早就干了,我们来了也快十年了。
——我们的潴野泽也干了!
——我的老天呐,潴野泽都干了!
高桌儿的脸色一下被抽了神,脸色枯黄,仿佛这个消息比他死了爹娘还要痛心。
——你们来吧!都是民勤人。
高桌儿半晌说,很痛快,似乎潴野泽干了是他们来这里居住的无条件的理由。
——那我们就要来麻烦你了。
——还要给村上的人说一说。
高桌儿叫来了村上当事的人,大概介绍了这些人的情况,或者说表示了他已经同意他们来这里的意思。
——这是我们民勤的老乡,都是讨生活的,情况就是这样,给他们划些地吧,让他们和我们就在这里过吧!人都有落难的时候。
——都没有啥好地了,你们看着自己开些去种吧!
村长徐大头答应得比高桌儿还痛快。
接着商定了入户的事,他们在高桌儿这里吃喝了半天。
次日一大早,辛拖鼻子在女婿胡四爷的带领下,整个来自饮马湖的这些人拖儿带女、拉马赶羊,在日头还没有挂到中天的时候来到了他们新的家园。
这里有水,也有土地,胡四爷是个大方的人,他一口气给了徐大头和高桌儿好多的礼物和钱财,他们立即在村上宣布接受他们,并且分给他们土地——至于土地的多少由他们自己开垦。
——好啊,这才是个好地方啊!有水有地,作为农人还要什么?
辛拖鼻子扭动着自己那灵便无比的鼻子说。
人们无比高兴,开始了紧张的垦荒工作。
辛水生开始忙着准备他的婚事。几乎是和人们开垦完了土地的同时,辛水生也办完了自己的婚事。并且开始重操旧业,收购人们偷偷挖来的药材和旱獭。在这两种买卖当中,辛水生侧重于后者,因为这是他的发现,也是他在生意场上自己开发出来的产品。
那旱獭在辛水生的手里是珍贵的,可是毛朵不管那旱獭多么值钱,只要收购来一批,哪怕只有一只,她也要让她的丈夫辛水生吃上半只,因为那旱獭的肉吃进新婚丈夫的肚子里面,马上就可以化做无尽的力量来开垦她新婚的处女地。
辛水生在毛朵精心烹制的旱獭肉的滋养下,果然让那毛朵夜夜都可以尝到男人无可比拟的美味。而问题也正出在这滋养了他们爱情四个月的旱獭肉上。
那时候,毛朵早就坐了胎,他们开垦的土地也长出了茁壮的庄稼,满眼的绿色,让这些来自潴野泽畔的人们重新找到了久违的希望。
胡四爷看着眼前的景象和无限的生机,加上生意还在顺利进行,他自然是满心欢喜,他行走在这块土地上总会有人给他投以感激的问候和目光。即便走在玛雅雪山下面,还是有他的客户对他问寒问暖,然后悄悄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吃了喝了,再悄悄把他们的药材交给他,由他去甘州发售,接着他们就等待胡四爷再次给他们带来一沓沓的钞票,有时候快,有时候慢,但从来没有人催促过他付钱的事。
辛拖鼻子对这个张吴李家湾非常满意,他准备打庄盖房了。打庄容易。选好了阳宅子,叫来村上的十来个小伙子,找来了十二根椽子,又找来了石杵头,就开工了。
庄子都是六丈见方的院子,很大了。
小伙子们将那十二根椽子两边各三个一排,两排接上,中间挖来湿淫淫的土,开始用石杵头夯,一面唱着动听的夯歌:
上面夯,两面夹,
打的庄子方又大;
两面夯,四面夹,
院子里面装宝塔。
……
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庄子打好了。高一丈二、宽一米的座基,一尺五的墙头,非常厚实。
女婿胡五十六在此期间花费了两只羊、一头猪作为给老丈人的贺礼。所有前来帮忙的人都吃得很舒心,干得很卖力。大家都说,这是除了徐家大寨子之外,张吴李家湾最好的庄子。
庄子是打好了,可是没有木头怎么盖房子呢?辛拖鼻子很是焦心。
——盖六间房子得多少木头啊,这可是要了我的老本呢。
那天,毛朵听说了她老公公的叹息,非常不屑。
——木头,多得很。我们山下的人盖房子谁还愁木头,愁的是没有人去把木头拉下山来。
——拉下山来,怎么个拉法?
——你问我哥哥就知道了,我们家的房子全是玛雅雪山下面林阔里的木头。
——哦,原来如此啊!
辛拖鼻子让水生叫来了毛朵的哥哥毛海。
——姨父,那简单。你炒三只鸡,我叫几个人来,吃完我们就去拉木头。
当晚,毛朵和婆婆胡尕艾在厨房忙碌了半夜,炒来了鸡,叫来了女婿胡五十六,胡五十六还叫来了三个小伙子,大吃了一顿,喝了两杯,在毛海的带领下,辛拖鼻子套了架子车,天黑时分悄悄出了村子,向玛雅雪山方向摸去。
尽管那场大火烧过,但是,留在林阔边缘位置的松树还是不少。他们来到了比较茂密的林阔,在毛海的指导下,各个掏出了怀里的利斧,开始砍将起来。
辛拖鼻子被安排在山下的路口望风,他们怕看林人前来捉拿。
砍好了二十根椽子,毛海将一根绳子拴在椽子的梢部,然后,将椽子背到了山坡上,将那椽子放在了下山的槽子里面,示范给大家如何将椽子拉下山去。
——老鼠拉木锨,好的在后头!就这样,人在前面拉,椽子顺着山槽滑下来,这槽子里面多的是松针,松针太滑了,就像润滑剂,只要你轻轻一拉,椽子就跟着你下山了!
果然,毛海在前面拽着绳子,那椽子就顺着山槽,滑将下去。
这山槽就是多少年来拉山的人们长期拉出来的槽子。
每十根椽子装一车子,辛拖鼻子拉着椽子,撵着驴像一个幽灵一样向张吴李家湾的方向奔跑。回到家,他又顺路来到毛亲家家里,又套了一个架子车,重新返回了玛雅雪山下。
在此期间,辛水生和姐夫五十六,还有毛海众人已经将所有的椽子拉下了山,除此之外,还弄了三个檩条,也一并拉下山来。
在鸡儿叫了头遍之后,辛拖鼻子和后生们已经将所有的木头拉回了新庄子院子里。
如此三番,辛拖鼻子的木头已经绰绰有余地躺在了新院子里面,算好上梁吉日,只等待木头晾干了。
当辛拖鼻子家松木的清香从他那新院子里面散发出来的时候,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已经先后都明白了他们房子的木头在哪里。虽然大家都不明说,但是,彼此早就心照不宣——就在玛雅雪山,靠山吃山,去背吧,多的是木头,土匪能烧完吗?他们舍钱买来了好吃好喝的,请来了周围的年轻小伙子,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家家户户已经准备好了木料,等待秋天收割结束,松木散发出干楞楞的木材清香的时候,就盖新房子。
在潴野泽的人们勤劳致富盖新房的同时,玛雅雪山的华服也在日渐破旧,甚至烂掉,昔日充满鸟语花香的林阔像老人的头发一样,渐渐褪去,成了骚头。加上烧黑的灰烬,那山里充满着死亡的味道。
更有甚者,来自潴野泽的个别人把玛雅雪山的木头当成了商品,悄悄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