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水生在带领大家挖药材的时候，还是赶着他的羊群。他已经有了二十几只羊了，看上去在他的领导下是颇有阵容的，何况毛朵的羊群和他的羊群已经在山上汇合成了一家。这样，他领导的不仅仅是一群羊，而是两群羊，上百只的羊。毛朵还把自己家羊群里面的几只悄悄分给了他，作为他们将来发展更大羊群的基础，反正毛朵爹对自家的羊只是知道个大概的数儿。同时，水生已经是毛朵唯一的领导了，这样，他在山上挖药材也好，放羊也好，都是很有意味的，没有孤单，没有寂寞，还有姑娘。在他的领导下，羊群和姑娘都可以享受到人间最好的礼遇：羊群可以在任何人不去的山谷里吃到最鲜美的肥草，毛朵可以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男人的味道。何况，他总是能从城里给毛朵带来新鲜和刺激。
毛朵在想，怎么才能够给水生一点回馈呢？后来，机会就来了。
辛水生那天挖药材的时候，挖到了一棵肥硕无比的左拧根，水生暗自高兴地顺着根往下挖，感觉那土酥酥的，他没有抬头的功夫，怕那大左拧根从他的铁锨下面跑了。
——毛朵，快来看啊——
一边叫，一面继续挖，一铁锨下去，露出了一个地洞。水声低头一看，惊呆了：洞里头一伙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像个娃娃一样往里面挤！水生吓得高声叫喊。毛朵跑来的时候，水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铁锨。毛朵顺着那铁锨一看，下面是一个偌大的坑窝，那坑窝里面的东西还在拥挤低叫。
——抱过来一抱子草——这是好东西！
毛朵很镇静地指挥水生。
一股子浓烟在地坑里冉冉升起。水生想：毛朵肯定是要把坑里的家伙烧死，可是毛朵又不让那火猛烈地烧起来，只是冒着浓烟。
水生急忙趴在地上吹那堆火，试图让那火着得旺起来，将那吓人的东西烧死算了。而毛朵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不要急，它们自己会钻出来的。
——是啥东西？
——好东西。出来你就知道了。
一阵浓烟过后，毛朵把那些草灰拨拉到了一边。
——你等着，它们就出来了。
让水生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了：那一窝家伙有好多好多，一个的头顶着另一个的屁股，每一个小家伙的双手都抱在一起，如孩子作揖一般，高高举起在头顶，正如一伙战败的俘虏。它们眼里泪水长流，声音嘶哑悲戚，无比沮丧地祈求饶命。那些小家伙正如婴儿一样，可怜巴巴地祈求着饶命。
毛朵一个箭步冲上去，从水生手里夺过铁锨，高高抡起，向那个最前面的小家伙的脑袋上拍了下去。那小家伙像个娃娃一样凄惨地叫了一声，毙命倒地。
——妈呀，你不要打啊！这些娃娃怎么这么可怜啊！
水生看着这些婴儿一样的东西，大声制止。
——这是旱獭，不打干啥？
毛朵一点也没有同情的意思。
尽管那些旱獭如孩子一样双手抱拳，清泪横流，祈求饶命，但是，毛朵的铁锨还是毫不犹豫地拍了下去。那些小东西在一声一声的惨叫声中血流如注，东倒西歪，个个毙命。它们竟然没有一个逃跑，似乎它们明白它们的宿命如此，那个小小的队列就在毛朵的铁锨下面零落成一摊横尸。
辛水生听到这一声一声的惨叫声，心惊肉跳。他突然发现毛朵变得很陌生，这个女孩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如此凶恶，没有了一丝的柔情。
——我的天哪，怎么打死它们了？
——好东西！你怎么发现的？水生。
水生的脸色由原来的灰黄转为苍白，见那些东西虽死了，尚且在抽搐着某个身体的部位，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一铁锨挖下去，一个家伙就在洞里面。
——这可是好东西，你吃了就是大补。嗨嗨，好啊，一共是六个。
——这叫什么名字？
——旱獭。听人说这东西一窝就是六个、八个、十二个的，都是双数，两个一对。
——旱獭是什么动物？它们两个是一公一母吗？怎么在地下，像个娃娃一样？
——就是旱獭。两个一对，就是一对夫妻，没有单个活着的。这东西的肉比羊肉还好吃，我爹每年冬天都要吃，可惜一般找不到。你可是有福气，男人吃了大补。
——这怎么吃？
——怎么都能吃，煮着吃最好。
毛朵从腰里拔出小刀，熟练地剥去了那旱獭的皮，一个肉嗨嗨的东西就呈现在水生的眼前：被剥去了皮的那东西简直就是一个婴儿，小小的脸，鼻眼俱全，那小手蜷着，依然在做着握拳的姿势，包括胸脯和屁股都和小婴儿无异，简直逼真得神似。
——这简直是人！
——所以这才是大补啊！
毛朵说得很是轻松，就像随意对羊群喊了一声。
毛朵把那剥了皮的小东西带回了家，把其他的都藏在潮湿寒冷的暗沟里，免得坏了。并把那张小皮子让水生收拾好了，等他去甘州的时候把它带上，看能否卖个好价钱。
次日，毛朵把做熟了的旱獭肉给水生带来，水生就是不吃，毛朵索性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香喷喷地咂着嘴，水生还是不吃。毛朵索性偷偷咬了一口，乖乖偎在水生的怀里，把嘴向水生凑过去。水生已经是毛朵的风月老手了，按住毛朵的嘴就开始吮吸起来，毛朵借势把那块肉给吐进了水生的嘴里。水生突然尝到了比毛朵的嘴巴还香的东西，就狠命地嚼起来。
水生把旱獭吃完了，就开始摸毛朵，最后，毛朵就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眩晕在水生那天崩地陷般的漩涡里……
毛朵之后很害怕，也觉得很满足。
毛朵还说，其实，你吃了旱獭肯定会更加厉害的。
水生不解其意。
毛朵说，下午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水生想了半天，等待着下午的时候。下午了，水生在草地上躺着躺着，突然感觉到难以自持的兴奋从身体下面袭来，他的心里也有些紧张，这样会让毛朵怀了孩子的。可是，他想起毛朵的话来，就大声喊：
——毛朵，你说下午我会更厉害吗？
——谁知道？鬼才知道！
毛朵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一样，她还沉浸在早上的快事当中。
——毛朵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不来。
——毛朵，我看见这土下面好像有个东西在动弹。
——什么东西？我看——
毛朵还是想在水生的面前显示她的老练。
毛朵过去了，但是看不见地下在动。
——在这里，你瞧瞧过来，在我的脚下。
毛朵就蹑手蹑脚地过去了，却被水生猛地压在了身子下面。
——在这里，你看，这是不是旱獭。
旱獭是一种善于地下活动的动物，地面上几乎很少有人看见。你可以看见它在地下打着洞，头顶着浮土跑动，但是，当你缓过神来，一脚踩下那浮动的土，或者刨开浮土，地下什么也没有，和《封神演义》当中的土行孙一样怪异。
旱獭的皮毛和肉果然是稀有的，在甘州的皮毛市场上，水生卖到的价钱连毛朵也感到吃惊。
——索性我们专门找旱獭卖，这样，我们就可以攒下很多的钱来盖我们自己的房子了。
——盖自己的房子？
——没有房子，那我把你的娃娃养到什么地方啊？总不能养到旱獭窝里吧。
——你还想给我养娃娃啊？
——辛水生，你不是东西，你这不要脸的。
辛水生看见毛朵真的生气了，就赶紧哄。
——来来来，就养到我这个旱獭窝里吧！
毛朵一听果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的旱獭窝里能盛下我的娃娃吗？
当人们还沉浸在对药材的狂热挖掘当中的时候，水生对药材已经开始淡漠了，他想的是旱獭。而此时，更多的人挖药材的热情才刚刚被激发出来。
深秋时节，庄稼基本收拾完毕，在亲戚们的互相动员下，十里八乡的人都进了山，像秋天的蚂蚱一样，铺天盖地展开了挖药行动，像赶集的人群一样，挖药的大军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至于多少，那是很难估计的，反正多的时候可以遮盖两三个山头。
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人们像吃不饱的羊一样，吃过了这座山，第二天再吃那座山，更多的山的颜色开始变了，原本绿油油的山坡现在已经开始变得黄绿相间，那颜色看起来十分刺目。那些去年被挖开的土地伤口没有长出草来，还是一片黑地皮，而新的更黑的地皮又在不断地被挖出来，可是人们还是没有停止发疯的挖掘。
那一天，正当人们像一群屎壳郎围着一个驴粪蛋一样在山上疯狂挖掘的时候，似乎又是那帮子土匪骑着骏马从远处来了。他们围在了山下，那群马的蹄子在上下挪来挪去，最后听见那土匪当中的一个大喊起来。
——兄弟们，那驴日的共匪打死了我们的三四十个弟兄，就在这山里，他们肯定藏在这山里。老子们把这山点了！
——点了——
山下的土匪有上百号的人马，他们齐声呼叫。
接着，他们将手中的火把点燃了。
——到林阔的西面，上风头点！
那队人们呼啦啦去了西面。那时候正是草黄树枯的时节，那队土匪手中的火焰迅速将那林阔点燃了，那火在西风的催促下呼啦啦地向山上烧去。那时候秋风正紧，火起的时候那风更大了，风催着火，就像在快马的屁股后面紧抽了几鞭子，每个火舌就像一头蛇一样钻进了林阔深处。
无数的火舌开始舔舐林阔，林阔里面各种动物发出了惊叫，各种鸟儿惊得振翅高飞，又回身看着自己的家园为何突然燃起了大火。它们眼看着自己巢里的孩子在焰火中死亡，自己圆圆的鸟蛋在大火中被烧毁，它们返身扑过来，那火已经烧得有十丈之高，火苗纵情燃烧，那些鸟儿根本无法远飞，甚至掉在焰火中。更有无数的老鼠、松鼠、兔子、狐狸甚至狼豹，在烈火当中冲突，但是，很快，各种嘶叫声随着焰火的火舌渐渐消失，进而，在火苗扑进新的林地里，又有无数的动物接着开始了奔突和嘶叫。至于那些蛆虫、蚂蚁、蚂蚱等小生灵则无声地被烧成了灰烬，和高大的林阔葬身一处。
山上的人们见如此阵势，早就吓得躲在山弯里，像松鼠钻在了浅浅的洞里一样。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和女人开始哭哭啼啼。
——不要哭，我看这些驴日的们要干啥名堂？简直是疯了！
胡五十六指挥挖山的人们靠在一起，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嗵——嗵——嗵——
一阵枪声夹杂在风火当中，那是土匪的枪响，他们向这里的每一个生灵和动物示威后，骑着快马离开了。
眼见那火从夕阳西下的山脚下烧起来，吓得猫颠狗蹿的人们开始四面散开。
——土匪已经跑了，不要乱跑，快救火！
在胡五十六的指挥下，那些来自各村各乡的人们开始拿着树条，赴向那些火焰。
——快来救火啊，土匪点山了——
胡五十六站在林阔的下面向着藏区的人们发出呼喊。
——快来救火啊，土匪点山了——
那火根本不是手无点水的人们能够熄灭的，无边无际的林阔在那秋风的催动下，像一头巨大的猛兽，区区百十号人简直是杯水车薪。救了半天，那火还是不理不睬地烧向远山，火过之处，人连脚都无法插进去，谈何救火！地上是一层火烬，发出“嗤嗤”的燃烧声，地上已经烫得像火炕，使人无法立足！
来自潴野泽的人们站在异乡的土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墨色的林阔在那大火的长舌之下变成了红色，红色在蔓延，从一个山头到了另一个山头，山头背后冒出黑色的烟雾，整个玛雅雪山下面沉沦在火海当中。
山下不足百人的藏胞都跪在不远处的玛尼堆下，手中摇着经轮，嘴里念叨着佛经，看着那大火从一个山头燃烧到另一个山头，任凭那猛兽般的火焰吞噬着他们美丽的家园。他们听见林子里发出了哀号，那是整个林子里松树、杨树、桦树、柏树等等树木的哭声，中间加以动物仓皇逃跑的哭喊，整个林子里的动物在风的驱赶下疯狂逃生，它们顾不得敌我，只是甩开翅膀和四足拼命前行，逃离死亡！
百年的大树在风火中哗然倒下的声音不断。
哀号了大半夜的森林在清晨时分才渐渐平息下来。
天光亮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眼前的山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山头上原本齐刷刷的像士兵一样的林子不见了，光秃秃的山头就像秃子的头顶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遮掩而难堪。而那光秃秃的山后面又是一缕一缕泛起的黑烟，就像死亡的幽灵一样，向深山的更幽静处悄然推进。
那火烧了整整三天，藏民们在那玛尼堆下整整跪了三天。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和周围村庄的人们站在他们的村口前，眼看着那熊熊大火将那绿色的山头烧得塌下了身子。
好在那火烧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场秋雨洒落下来，人们站在雨水中盼望那雨能够再大些，而藏胞们都跪在了他们的玛尼堆前面，焚香叩首，祈求大雨降临。
真是好雨啊！饱含着冷气的雨滴很大，也很密，当地的人们叫做竹子雨。那是藏胞们对夏天暴雨的叫法。可是，这场秋雨却如暴雨一样，又急又猛。尽管山下已经在这场秋雨当中变得非常寒冷，但是人们依然盼望那雨再大些，尽快将那场邪恶的火浇灭。
那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终于，那火被雨水浇灭了。
火烧了整整五个山头，火过之处，几乎所有的草木都化为灰烬，只有少量的草木还在苟活于一隅，而这样的幸存树木少而又少。这个地方从此就被人们叫做火烧沟了！
这下可不好收拾了。藏胞们想：怎么一下有这么多的人来到了他们藏区，开始挖他们的草皮呢？草皮被挖了，这不是不让他们的牲口活了吗？不让牲口活了，那不是让他们这些藏胞也饿死吗？同时，这些土匪突然来烧他们林阔，是不是跟这些来自潴野泽的人有关系呢？
藏胞们和部里的头领对这场奇怪的火和这群奇怪的人讨论了好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