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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不知道。血倒是多,拴哪儿?”女人显是抓住了绳头,绳索摇晃了几下。“栓腰里,……不……腰里往上……胳肢窝那儿,拴成捋蹄扣。多缉几下,弄牢实些。”孟八爷说。

“不放心了,你下来。”女人道。

孟八爷直起腰,竟一头汗珠了。牧人们都隐在夜里,看不清神态,倒是规矩了。猛子胡乱舞桦条,呜呜声很是刺耳。

“拉!”女人叫。

“犏牛!犏牛!”孟八爷叫,仍没人应答。红脸说:“可能早溜了。”孟八爷说:“你也成,你和黄二,慢慢拉纤绳。小心些。”红脸应一声,和黄二过去,那轴辘慢慢转了。

“哎呀,土,填了一嘴。快一些,咋没一点呻吟,瘆怪怪的。”女人声音打

颤。

黑影缓缓上了井口,孟八爷一把捞过,放井台上,解了绳。“松绳!”他叫。轱辘又慢慢回转了。他这才拔拉一下黑团,却听不到一点声息。“活着没?”红脸问:“活着。”孟八爷答。他怕井下的女人害怕。果然,女人的声音传了上来,“吁,我还以为死了,头发都立爹了。”

谝子道:“你不是不怕死人吗?”女人笑道:“井上不怕,一下来,才怕了……‘漫慢捞。”孟八爷喊:“红脸,慢慢捞。”那轱辘又吱扭了。

那点亮晕逐着黑影上来了。女人边上,边呸呸着,说:“缺德鬼,半个身子都叫埋了。这炒面拐棍,怕是死僵没气了。脑袋在泥水里,连个气泡儿也不冒。”

“没死,没死。”孟八爷安慰她,待那黑影上来,又捞到井台上。

“死了没?”“死了没?”牧人纷纷发问。猛子吼:“挤啥?”又是狠狠几桦条,抽出几声唏哩。

孟八爷怕待在井台上出事,就叫红脸们把两个湿淋淋的身子抬到远处的平地上。

忽听得犏牛大叫:“狼来了!”

众人大惊,又乱哄哄了。孟八爷游目四顾,并无狼的迹象,说:“犏牛!你少给我添乱。乱叫啥哩?”

犏牛连声音也变味了,“不是这里,是我们停牲口的沙洼里……都死了……一地羊尸,那个血呀!”红脸叫:“活该。谁叫你们不往猪肚井赶?麻雀儿鹤仗,也得提防身后的鹞子。你们来害老子们,就没想想,狼也正瞅机会哩?”

“就是。”一牧人接口道,“人家正愁没机会呢。”

孟八爷问:“没人看?”

“留了一个人哩,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填狼肚子了?反正,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没活头了,死了一个白滩。”犏牛打个哆嗦。

孟八爷说:“猛子,你和红脸过去看一下,这儿我来照料。”红脸说:“我

不去。我还巴不得叫咬光呢,人家那么歹毒,我发哈善心?”一人道:“你也好不到哪里,那炭毛子,就是你踏下并的。”红脸身子一震,厉声发问:“谁说的?你出来说!老子不敲掉你的牙,不算人。出来!有胆子白嚼人,没胆子承认,算吊把儿的爷们吗?”却没人应声。

孟八爷说:“红脸,你不去算了,耍啥威风?猛子,你去。沟北的留几个,其余的人去看看。”话音未落,沟北人一窝蜂去了。猛子跟定他们。

远远地,听得有人厉叫:“狼来了!狼来了!”夜空里,叫声格外瘆人。犏牛说:“这家伙,找他时,不见个影儿,这会儿,打哪儿冒出来了?我还当他填了狼肚子呢。”猛子知道,他就是那个留下看羊的。

犏牛呵问:“叫你看羊,你溜哪儿去了?羊都叫狼吃了。你赔!”那人不应,仍是叫:“狼来了!”一声连一声,声声瘆人。说话间,已到近前,借马灯微弱的光,见那人面无表情,似在梦游,那厉叫,仍机械地发出。“叫啥?”犏牛呵斥。那人却不理,仍木了脸,扬脖厉叫。

一牧人道:“这样子,怕是叫狼吓疯了。”这一说,人们才发现他真不对劲了。一股凉风,串上猛子脊梁。

那人边叫,边梦游似的走。几人挟持了他,那人并不挣扎,仍瘆怪怪吼。

到了洼地,竟发现还有活的牲口。几头牛挤在一起,屁股相向,牛角朝外,典型的防狼架势。一群羊挤在一起,静默了瑟缩。再往前走,猛子却不由得冷气倒抽。那沙洼,真像犏牛说的,叫羊尸盖满了。不过,说羊尸也不妥,因为有些羊虽被咬断了喉咙,但还没死,那身子仍一蠕一蠕地在血泊里挣扎,反倒更显得瘆人。

一牧人忽然大哭。他一哭,传染了似的,满沙洼哭声了。猛子想:“活该。这祸,自己寻的!心不善,想占便宜,却吃了大亏。”犏牛本就硬朗,难受一阵,听别人哭,他反倒轻松了。走过去,他搬搬这个羊,掀掀那个羊,说:“瞧,血都没哑,纯粹是糟蹋。”猛子说:“一喱血,狼就跑不动了,叫你乖乖地捉它不成?”

一牧人哭叫:“没活头了。”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个欺软怕硬的溜尻子货。有本事,找鹞子去,老子又没惹你。”这一说,牧人们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劝:“行了,起来,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还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说:“就是。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再一人又说:“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样?”又一人说:“人家当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却叫我们顶缸。”

猛子说:“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鹞子。”一人哭问:“你没打?”猛子说:“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没词儿了,觉得自己咋解释也脱不了干系,就一踩脚,“哭吧,哭吧。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说:“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泪。另一人也道:“就是。你想望人家的笑声,人家偏不叫你望。”又对其他哭的叫:“你们哭啥?人家望笑声哩。”他们“人家”了一堆,哪儿指猛子,哪儿指自己人,倒也清楚。

一人说“不号了,就当吃药了。老天不叫人家放羊了,人家就不放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呢。人家能活,咱们也能活。”另一人道:“回去后,老子啥也不干了,顶南墙,晒太阳,围土窝窝哩。天生一个穷命,原指望在沙窝里挖个光阴,瞧,人家土地爷不叫挖。”几人应道:“就是。我也不干了。”“还干啥?就这,心都亏烂了。”“没意思,饿不死就成了,还巴望啥?”牧人们渐渐收了哭,过去,逐一分辨羊的记号,因天黑,马灯又少,这本来简单的事儿,倒难了。犏牛道:“先不分,弄成一堆,天亮了再分。”牧人们开始往一块儿捜羊。

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嗥。

炒面拐棍和炭毛子死了。

灯光里,是两张死人的脸。炒面拐棍带着不甘心的神色。炭毛子则扭曲了脸,看不出心绪,那几根胡子上淋漓着泥水。孟八爷摸过他们的心窝,不显一点跳动迹象,且瞳孔扩散,气息全无,死是没疑问了。女人后怕了,打起哆嗦。

—片寂静,连豁子的驼也不叫了。

这炭毛子,方才还跋扈了形神,此刻,却成了尸体。要是他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还跋扈不?还争斗不?

几日,几月,几年,或几十年后,谁都会死。死一到,所有争斗,便无意

义。可想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孟八爷不由长叹。

不念死的人,决不会明白生。所谓生,不过是暂时的过程。那死,却是永恒的归宿。有多少人,却被虚幻迷了,糊涂了生,又糊涂了死。

孟八爷唏嘘着,又想到张五了。

相较于炒面拐棍,炭毛子无异是强者。他强焊了一辈子,“睡了百十个清俊女人”。炒面拐棍是老光棍,据他说,“还没开过荤呢”。相异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归宿。那死亡,并不因一方的“强”而远避,也不因一方的“弱”而降临两次。一块生命的黑幕,一个鼓起的土馒头,结算了强者和弱者的所有账目。

这人生,幸耶?悲耶?总是难说。

重要的,便是过程了。活的价值,便体现在过程本身。行善者,为恶者,逞强者,示弱者,其过程,便是其活的价值。那“泰山”也罢,“鸿毛”也罢,定论者,非他人,而恰恰是他自己。

牧人都静静地望着死人,这突降的“死”,把心中的许多情绪消解了。那争来的“利息”,按事先的约定,归炭毛子。那羊驼,还没挪窝呢,“主人”却死了。他连一根羊毛也没带走,倒是那狞笑和凶悍留在人们心头。一想炭毛子,就想到那张被贪欲烧得扭曲的脸。想来,这便是他活过的证据了。

没人哭,没有泪,连哭的感觉也没有,只有"原愕,只有木然,只有诧异的呆痴,只有一种浓浓的感觉。豁子的死尚有人哀叹,这二人,捨也没有。要说,那炒面拐棍也是为护井死的呀,可怪得很,心头却没悲痛。

夜气四下里荡着,充满了天地,也笼罩了心。那马灯,忽悠着亮晕,心却黑透了。夜空中游荡着无声的韵律,渗进心里。

四面很暗,月没了,心也没了,时不时,传来一声狼嗥。也没人在乎它了,想嗥了,你就嗥去,扯天扯地地嗥去,没人在乎了。

孟八爷叫人取来两人的被窝,铺开,放入各自的主人,卷了,用绳捆住。他想把俩人捆一起的,这样,一峰驼就够了,可黄二说两个死鬼会打架。那炒面拐棍的灵魂,是无论如何打不过炭毛子的。这一说,女人就哭了。女人一哭,牧人们才记起,她曾骑过炒面拐棍。

孟八爷只好把两人分开捆了,安顿道:“炭毛子,炒面拐棍,活着为人,死了为神,谁都自重些,别死搅蛮缠地打架。”至于他们会不会自重,谁也管不了。自重也罢,不自重也罢,随两个死鬼吧。

因为猪肚井没有两人的亲人,谁也无权处理尸体,只能驮回家去。沟南和沟北各派两人,各驮了自己阵营的殉难者。女人从屋里舀些水,给四人装了。按猛子的想法,不给沟北人,谁叫他们填井呢。女人说:“给他们吧,没了,我再到盐池上要些。”

两个尸身子在驼身上颠簸。驼打着喷嚏,突突地乱啐。这是驼见到鬼时惯用的一招。定是骆驼看到了两人的阴魂,可谁都没有说破。

黑影渐渐没人夜了。老远,还听到骆蛇驱鬼的突突声。

豁子一进炉膛,就叫火包围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干部服,一伸舌头,就舔个精光了。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但没治,自己没穿寿衣的资格,也就不眼热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瞭望孔里看。小豁子看了一眼,就白了脸,扭过脑袋。猛子却睁大了眼睛。瞧,那火,几下,就把豁子添黑了。豁子的脸跟煤黑子差不多了。突地,又变白了。那白,一晕晕散开,磁I滋声呼呼声交错着响,火便充满炉膛。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晕。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动着肢体,咬牙切齿,开始咒骂。因脸上没肉了,那表情,只好靠牙齿来表达。火却不惧,围了那脑壳,死命地叫,叫一阵,一股水汽就从头顶射出,变成蹿动的火苗。

司炉工伸个铁棍,捅几下,脑袋就咕噜噜滚来,像要咬人。猛子吓了一跳,忙从孔里拔出目光。

四下里很静。那大得邪乎的房里,除了化尸炉外,还有个晾骨案。司炉工说:“还得半个多小时。你们想呆了,就呆;不想了,出去。”说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女人瘦多了。女人的脸惨白惨白的,嘴唇却黑了。以往那风骚劲儿,全叫豁子带跑了……对了,豁子带不走金钱,啥都带不走,却把女人的风骚带走了。瞧,这女人’可怜兮兮,早成另一人了。猛子说:“你们出去吧,我陪陪豁子。”女人就出去了。小豁子也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没了,只剩下骨头。骨头仍在欢欢地戚磁。还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顽固地在火中黑着。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肠。那柔柔的东西,倒成了火中最顽固的。记得,瞎仙唱过:“牙硬先掉了,舌软却长存。”这肠肚子软,也是最不容易烧掉的。瞧,它在火里叫得最欢。该。因为它盛过鹿肉、羊肉和其他肉,自然要欢欢地卖弄一番了。

脑壳仍在喷气或喷火。它游离了身子,自由地欢唱。它里面,还有没有狡谵?有没有心机?那脑浆里,不管腌的是愚昧还是聪明,终究会成灰的。

司炉工进来,捅捅那团黑色的肚肠,捅出硬物相触声。他见骨头上仍有残余的肉筋,便捣鼓一下,几股火喷人,又淹了豁子一一此刻还该不该叫豁子?那骨头,和别的骨头没啥两样了。要是这骨头会发声,指了井,说“我”的;指了女人,说“我”的,想来很滑稽了。那“我”,原来是个很大的骗局,骗得豁子迷糊了几十年。此刻,那豁子,仅剩个虚名儿了。不久,连虚名儿也没了。

猛子想起了豁子干过的事。那镜头,泛黄了,远去了,成旧画上的一晕水迹了。争也罢,斗也罢,真觉没啥意思。记得那夜,谝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发脾气。要是知道几十天后,自己会在炉火里变成一堆没啥特点的骨头,他也许会一笑了之。那井,那炕,那女人,终究不是“我”的。连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

司炉工取出骨头,用灰匣盛了,端过去,倒在案上。骨头很热,也很白,称得上骨白如雪了。听说那骨白,意味着死者罪孽少,或是没服过有毒的药物。猛子宁愿相信前者。细想来,豁子一生,自食其力,虽没发迹,倒也没做过啥恶事。也许,稍大些的恶事,就是在死前“伪装”了国家干部。但那伪装,由不了他。而且,那身假皮,也并没影响他骨头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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