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成杰目光刚触及到电文，看见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怀疑是笔误，看完最后一句话，眼前才豁然一亮，有了一种天更蓝、树更绿的感觉。他能离开牛棚，就得益于上级首长的关心过问。于春仁和部分老同志先后恢复了工作，他们要求尽快让冯成杰主持工作，张乃良以上级没有具体指示为借口，不予理睬。不久，军委办公厅的一位首长，打来电话询问冯成杰的近况，说他是好同志。电话是冯孝严接的，并且录了音。听了电话录音后，张乃良没法推托了，才同意把他放出了牛棚。他也确信了于春仁对他说的话，当初，孝严在批判会上提出和他划清界限的事，是他和几个老伙计共同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能在核心部门留个可靠人，以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封锁对基地、对大家有利的上级指示。当时，只有孝严具备这样的条件。冯成杰知道了同事们的良苦用心，彻底原谅了孝严。他被放出牛棚后，于春仁和党委的多数委员再次要求尽快给他落实政策，恢复他干工作的权利，张乃良说：“他跟你们不一样，他当过旧军官，上级不给具体指示谁敢办？”冯成杰看到，在今天的这封电报中，一再指出自己还是基地司令。他想，能给一次机会，就出一次力吧！他见站在身边的孝严，用鼓励和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略作思考，拔出钢笔，在附在电报上的《公文处理单》上，写下了几行字：“阅知。送基地张代司令员及党委各位委员传阅。为排除不必要的干扰，我建议下午二时，召开基地党委全体会议，讨论明确本命令的执行人及其职责。冯成杰。”
冯成杰把公文夹还给冯孝严说：“送我去司令部！”
三
张乃良伏案阅读电报，冯孝严静立在面前，等候批示。
张乃良还按老习惯，随手翻过附在电报前面的《公文处理单》，先看电文。看见电文开头出现的冯成杰的名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嘴里咕哝道：“这些办事人员，怎么这么没记性？几年前犯过的错误，怎么现在还在重犯？”当他看到电文结尾处“此命令，由基地司令员冯成杰负责执行”那句话的时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新看了一遍，立即出了一身冷汗。这句话把他推到了一个两难境地：不让冯成杰干执行人，是公开抗命；让他出来当执行人，等于放虎归山。他同时意识到，这绝不是画蛇添足随意加上的一句话，而是言此而及彼，分明是在告知，总参只承认最高统帅部任命的司令员，而不承认我这个代司令。如果真是这样，我的代司令岂不当到头了？这些年，为取掉那个“代”字，所作的种种努力，岂不全都白搭了？这几年，七批八斗惹下的那些人，必定会一起跳出来跟我算账。想到这里，他觉得好像被人劈头敲了一棒，脑子里嗡嗡直响。又好像谁给他拦头浇了一盆凉水，不禁打了个寒噤。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一封军务电报，不是人事任免命令，只要自己沉住气，装糊涂，冯成杰总不会自己跳出来，把我赶下台！有了这个主意，他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稳住神，翻过《公文处理单》，准备签署意见，冯成杰写在处理意见栏里的那句话，逐字跳进他的眼帘，他不禁又打了个愣怔。这个老冯到底想干啥？是不是想抓住机会，借题发挥，借党委会的力量，把自己推回正位？老冯很聪明，肯定是这个意思。这盘棋他到底该怎么下？想到这些，他好像刚跑完五公里越野跑，心怦怦直跳。思索良久，想起“高人”耳提面命的那些教导，你有千条计，我就一本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心里有了主意：对策仍旧是装糊涂，不理睬。你不是想召开党委会吗？我就装糊涂不理你，看你怎么办？你总不敢私下去召集党委委员去开会吧？谅你冯成杰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也没这个胆量！装糊涂，不理睬，到底行不行呢？张代司令员又进入了进一步权衡利弊的思考。
冯孝严看着张乃良的神情变化，在揣摩对方的心思的同时，也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对策。
张乃良终于觉得他把所有的细节都像周到了，于是提起笔，在公文处理意见栏里写了“同意由冯成杰负责执行此命令”一行字，把公文夹推到冯孝严面前说：“把我的意见转告老冯。党委会就不用开了。”
冯孝严摇摇头说：“老冯的脾气你知道，你不接受他的合理建议，他就不会接受你的意见。他若不干，总参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
张乃良有些不耐烦了，一摆手说：“他不干，更好！不就是调一个汽车团嘛，我们派别人干！”
冯孝严说：“这事还真的不那么简单。电报老冯已经看过了，他要给首长挂电话，会怎么说？首长打电话找他询问情况，他又会怎么讲？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如果首长知道我们没完全按命令要求办事，这可是个违抗军令的大问题，一旦追查起来谁负责任？这些事咱可要考虑清楚！”
张乃良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那就把党委委员们召集起来，宣布一下我的意见就行了，别的事概不讨论。”
冯孝严递过公文夹说：“请把您的这个意思，写在意见栏里，我好安排办公室通知会议。”
张乃良接过公文夹，在他签过意见的地方，又加了十几个字：“同意召开党委会，只宣布该命令的执行人一事。”
四
冯成杰来到快五年了很少进来过的办公室，一切仍旧收拾的井井有条，几盆长青花木也一尘不染，生机盎然。他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桌子和电话机，给基地参谋长、汽车团各打了一个电话，传达了上级的命令，想试试自己说话还起不起作用。中午下班后，整个基地都传来了：“冯司令员已经开始工作了！”
下午一点多，冯成杰的脚步踏进了久违了的第三会议室。这是基地最高决策层开会的地方，他也有近五年没进过这间屋子了。他看了一眼摆在椭圆形会议桌那头的主持人的席位，走到墙脚，坐在了一张给列席会议或旁听会议的人预备的椅子上。
接近两点，参加会议的人陆续赶来。
跟着现任基地副政委于春仁进来的几个人，一见面就跟冯成杰打招呼，坐在他身边，问这问那，问他当外公的感觉怎么样？练太极拳有哪些收获？
代司令员张乃良进来了，斜睨了冯成杰一眼，装作没有看见，径直走过去坐上了主持人的座位。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人，有的看着冯成杰一笑了之；有的目不斜视，大咧咧走过去，坐上了给正式出席人预备好的座位上。
两点整，应参加会议的十三个人都已到齐。坐在主持人座位上的张乃良，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说：“开会，今天召开的党委全体会议，只宣布……”
“请等一下！”于春仁站起来说，“请问张乃良同志，您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主持会议的？不要忘了这是党委会！您只是代司令员，而不是代理党委书记！”
“你……”张乃良无言以对。
于春仁接着说：“今天的会议，应该由基地司令员兼党委书记冯成杰同志主持。本人以基地党委副书记的名义，敦请张乃良同志离开主持人席位！”
“你想干什么？你……”张乃良拳头一擂桌子，虎势势地站了起来。
“张乃良同志，请你冷静！”于春仁把上级的电报放在张乃良面前说，“这份电令我想你已经看过了，电文明令强调，我们基地只有司令员，而没有代司令员。”
张乃良把虎势稍微收敛了一些问：“还让不让人说话？”
“有话请讲！”于春仁坐回座椅。
张乃良也坐回椅子：“我建议，立即打电话请示，或者派人把这封电令转送到大军区，等大军区做出批复以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命令由谁负责执行问题。”
“等拿到大军区批复，黄花菜都凉了，误了执行命令的时间谁负责任？”基地参谋长说。
“哪有这样的规矩！”一位副司令也站起来反对，“最高统帅部直接下达的命令，我们只有坚决执行的义务，绝没有再把它推给另一个上级再做批复的道理！”
这时，司令部的机要秘书走进了会议室，径直走到冯成杰面前，请他签阅了一封电报。
一位副政委提出了他的看法：“特殊时期的特殊事情，应该特事特办。以我之见，可以打电话请示一下大军区。因为这几年，大军区下到基地的文件，执行负责人都是代司令员。”
“就这份电令来讲，执行人上面已经指的很明确了，还有到这里请示到那里请示的必要吗？”一位副司令提出了不同意见。
又一位副司令说：“按一般常识说，基层领导机关的决议必须与最高领导机关的决议相一致。如果相互之间有矛盾，就应该以最高领导机关的决议为准。所以，我认为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不仅仅是一道军令由谁负责执行的问题，而应该是我们基地的军事主官到底是谁？是司令员，还是代司令员？”
张乃良再次说话了：“请不要转移会议议题！也请不要借题发挥，我是自己跑到代司令员的位子上来的吗？也是组织任命的啊！”
“没错！”于春仁说，“在这问题上，你确实没有错，是任命你当代司令的那一级组织错了，是他们违反了有关规定。就今天讨论的问题，我谈几点个人的意见：一，上级的命令，由冯成杰同志全权负责执行；二，我同意将电令抄转大军区。在抄转的同时，党委随发一份报告，要求大军区，更改他们违反有关规定的人事任免；三，从现在起，在基地内部，恢复司令员兼政委、兼党委书记冯成杰同志主持工作权利。”
“好！就把于副书记意见作为提议，表决吧！”有人说。
“同意！”好几个人一起赞成。
“我反对！你们这是借机整人！”张乃良再次虎势势地站起来，但没有擂桌子。
有人笑问：“这就怪啦，给大军区转报电令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
“我……唉！”张乃良欲言无词，一擂桌子坐下了。
一位副司令员说：“主持人还没说话，怎么表决？”
一位副政委说：“讨论与党委书记有关的问题，由副书记支持会议，这不违反党委的议事程序！”
于春仁站起身：“还有没有新的提议？”
“没有了，表决吧！”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春仁说：“好，请委员们以举手的方式参加表决。同意以上提议的请举手！”
有九个人举起了手。
于春仁说：“多数人通过。以上决议从现在起生效。以下的会议，由基地党委书记冯成杰同志主持。”
冯成杰从旁听席上站起来说：“有了刚才党委会议通过的决议，本次会议的议题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执行总参电令的有关事宜，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做好出发准备的汽车团，将于明天八时出发，开赴河西粮仓饮马县。晚上八点，党委委员们继续开会，重点讨论如何尽快恢复基地科研和生产的问题，请大家早作准备。休会！”
就这样，冯成杰又回到基地司令员的岗位上。技术人员陆续被召回基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零八号基地的科研和生产，逐步得到了恢复。
第二年的春天，冯成杰收到了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冯月明身穿军装，站在天安门前，傻乎乎的笑得很甜。
张乃良还当他的副政委。后来，主动请缨分管科技部，去当管家婆，操心种植养殖绿化的事情，说有点实在事做心里踏实。“文革”结束，拨乱反正时期，他背后的“高人”李尚权，成了紧跟“四人帮”干了不少坏事的“三种人”。张乃良也上了“三种人”的摸底名单。冯成杰对来调查此事的上级工作人员说：“人前头的路七沟八岔的，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迈错一次脚步？张乃良同志本质不坏，就是喜欢听风跑马，这次不小心，一脚踩到阴沟里去了。他已经知道错了，正在积极改正错误。”
调查人员说：“这只是您的个人意见。你们基地党委的大多数成员，多数群众可不这么看。”
冯成杰说：“有一点我想大家都应该清楚，他跟那个李尚权不一样，是个做了不少实事的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