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倒退到60年前。
1936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天蒙蒙亮，绥远青南县城东的小方城里，又人喊马叫的热闹起来了。后操场上，几十个老兵，正引缰拽嚼地调驯战马。前操场上，五百多名新兵拉开距离，排成方阵，端着木制的教练枪在练刺杀。
操场北端的土台子上，一个老兵手握教练枪在做示范，一个教官拿着铁皮喇叭在喊口令：“突刺——刺！注意，左腿弓，右腿蹬。转刺刀——收枪！立正——！”
几个军官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提着皮带，在人行间溜达，看见那个新兵动作不规范，轻则喝骂，重则殴打。
新兵们跟着教官的口令，伴着军官们打骂新兵的呵斥声，照猫画虎地重复着刺枪、出腿、喊杀，转枪头、收枪、立正等一系列动作。
小方城是座古城堡，占地不下八十亩，除正中建有三座庙殿式大房子，其余的房舍都依高墙而建，操场显得特别宽阔。天光渐亮，高墙上门板大的蓝色大字渐渐清晰，东边是“抗日救国，匹夫有责”；西边是“练好本领，驱逐日寇”。这座城堡本是古代屯军戍边的营盘，如今是傅作义麾下第七集团军独立师的新兵训练营。眼下，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新兵，都是从河西走廊抓来的壮丁。
方阵第二排正中有一高两矮三个新兵，显得有些特别。站在中间的细高个、学生模样的冯成杰，刺枪出腿，每个动作都做得像模像样；站在右边的瘦子成大壮，紧三赶四地比划着该做的动作；站在左边的矮胖子王希富，出枪忘了动脚，动脚忘了弓腿，样子很是木讷笨拙。冯成杰一面跟着教官的口令做动作，一面顾盼着左右，提醒两边的伙伴，纠正做错的动作。听见新兵挨打发出的惨叫，他心里同时有把火在烧：“这是国民革命军吗？三民主义里的民权哪里去了？”
做了数十个来回，成大壮动作基本能跟上趟了。而笨拙的王希富，仍然不开窍，每次把枪刺出去，还是两只脚尖都朝前，后腿打弯弯。大高个、长着一张冬瓜脸、门牙有点往外翘的新兵营长余大伟，提着根柳木棍子溜达过来了，指着王希富骂了一声笨猪，朝他弯曲的后腿上连抽了两棍子，打得王希富跪在地上，抱着腿喊爹叫娘。
“熊包，站起来！”随着喝令声，余大伟抡起的棍子又朝王希富脊背抽下来了。冯成杰“唰”地摆过木枪，横在王希富的头顶上，落下来的棍子撞在木枪上，啪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你，你想干啥！”余大伟喝问。
冯成杰持枪立正：“报告营长，他动作不对，你不说清指明，就是打死他，他还是不会！”
“你，你是从哪个裤裆里冒出来的？胆敢教训长官！我看你也是欠揍！”余大伟叫骂着上前一步，揪住了冯成杰的衣领，扬起了攥在手里的半截棍子。
“长官，我在跟你讲理！”冯成杰抬手攥住了余大伟扬起的手腕。他从十二三岁起，每到寒暑假就到牧马场去帮伯父放马，高中毕业后还当过一年专业马倌，这期间，他不仅跟着伯父学了几手驯服烈马的绝活，也跟着伙伴们练过几路对付盗马贼的棍术拳脚，不怕一般人跟他动粗。
余大伟觉得他的手腕好像被铁钳子夹住，又坠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这是军队，士兵除了服从命令，没资格跟长官讲理！今天，老子要教你记住这一点！”余大伟松开了冯成杰的衣领，顺势抡起巴掌，使足力气扇向冯成杰的脸。冯成杰“唰”地把教练枪移到面前，余大伟扇过来的巴掌，重重地碰在了木枪上，他哎呀叫了一声，扔掉半截棍子，就地弯腰跳脚，甩手吸气。
教官、新兵都朝这边看，训练暂时停止。
余大伟发现碰上刺头儿了，面前的这个看上去眉目清秀、不怎么强壮的新兵，还真不是个好捏软柿子。在甩手跳脚的当儿，他想好了一个既能使自己就坡下驴，又能整治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新兵蛋子的主意。他直起腰看了看红肿的手掌，指着冯成杰的鼻子吼道：“你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能！不怕你调皮捣蛋，就怕你受不了单个教练。你俩过来，把他给我拉到教练台上去！”
两个站在首列做示范的老兵，走过来架住冯成杰的胳膊。
“我自己会走！”冯成杰甩开老兵，跟着他们走出了队列。
余大伟拾起半截棍子跟了过来，他让老兵把冯成杰搡上了土台子，又朝台上做示范的老兵摆了一下头：“韩干三，你教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
“是！小子，有本事就跟老子比比拼刺刀！杀！”操着陇东口音的韩干三杀声即出，手里的教练枪就朝冯成杰的胸口刺来了。
冯成杰闪身急躲，挥动教练枪挡开刺过来的枪头，接连躲开老兵三个突刺，他抱拳打拱：“老哥，您还没教会我拼刺刀呢！”
韩干三收住枪，不以为然地说：“有啥本事，你就往出使吧！”
“斗胆相问，有啥讲究？万一伤着了您咋办？”
“哈哈哈！”韩干三不理这些武行礼数，仰天大笑，“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想伤老子？可惜你妈把你生迟了！”
“得罪了！”冯成杰把教练枪当打狼棍，摆好了应战架势。
一对一的较量正式开始。老兵高喊着杀，教练枪对准冯成杰的面目和胸膛不停地猛刺，步步进逼。冯成杰舞起木枪，左挑右扫，上拨下拦，拨打着老兵刺过来的枪头，步步后退。所有的新兵都屏气敛声地替冯成杰捏着一把汗。
两个兵一进一退，在土台子上转圈，即将转回到台子中间的时候，冯成杰脚步稍微一停，抡枪转身，拨开韩干三刺向他心窝的木枪，跳到了老兵的右侧，抡起的木枪劈了下去，随着“哐”的一声闷响，韩干三的木枪“哐当”落在了地上，冯成杰顺势把弹回来枪头点向对方的肩胛，韩干三“哎呀”叫了一声，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蹲在了台子上。
台下的新兵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多谢赐教，得罪了！”冯成杰打过拱，抬脚就往台下走。
“站住！”余大伟跳上台子拦住了冯成杰，“能打过一个人，不算真本事。正式比赛还在后头。上！”
余大伟一挥手，有三个教官提着木枪跳上了土台子。
冯成杰把三个端着木枪的教官扫了一眼，心里说，一对三的场面咱经过，没啥了不起！打拱后又行了个鞠躬礼：“各位长官，请多多指教！”
“别穷客气啦，有啥本事你尽管往出使吧！”一个教官说。
新一轮的较量开始了，三个教官从三个方向冯成杰发起了攻击。冯成杰舞动教练枪，不停地抡扫劈挑，逼得三个教官绕着他转圈。
台上，木枪碰木枪，乒乒乓乓；台下，人心向人心，新兵们都暗暗的给冯成杰加油鼓劲。
冯成杰舞动着木枪，引着三个教官逐渐移到了台子的右后角，他抡木枪速度突然放慢，三支木枪同时朝他猛刺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冯成杰木枪撑地，身子腾空跃起，一个车轮大转，跳出了合围圈。就在三支木枪撞在一起，发出的乒乓声响的时候，他落在了教官们的身后，抬脚一蹬，把背对着他的那个教官踹了个嘴啃地。接着，双手握枪向后一拨，左脚向前一扫，把左前方正要转身攻击他的那个对手，仰面朝天撂倒在地。右前方的另一个教官，木枪向他猛捅过来了，他侧身一闪，抬手抓住从胸前刺过的枪头，侧身出腿，把那个对手也踹倒在台上。
“好！好！”台下的新兵们跳跃欢呼。
余大伟跳上台子喊道：“不算，不算！要比就比正规拼刺！”
“这是正规枪吗？你教会我正规拼刺了吗？”冯成杰提起木枪拍了拍，扛在肩上，不以为然地朝台下走。
“站住！”又有三个教官跳上台子，拦住了冯成杰，其中一个教官说，“好汉，别急着走，我们几个也想跟你讨教讨教！”
冯成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见被他打倒在地的那几个教官也在拾木枪。心里说，他们要来个群狼围一虎？那就来吧！习武的人有讲究，不管面对多么强大对手，都要敢于出手，只要不输精气神，就是败了，也不丢人。他把正在向他围拢过来的几个对手扫了一眼，掂起木枪，摆好应战架势。
“不公平！不公平！”新兵们呐喊起来，胆子大的离开队列朝土台子跟前跑。
“不准欺负新兵！不准欺负新兵！”来自饮马县的七八个新兵，呼呼啦啦地跳上了土台子。领头的是那个被大家喊作方铜匠的中年人，紧随其后的是成大壮和拉着一条瘸腿的王希富，还有全新兵营年龄最小的壮丁吴大宝。方铜匠冲着余大伟操着四川口音喊道：“格老子，几个教官整一个新兵，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要干，我们就来个新兵对教官，伙对伙的干！”
“对，伙对伙的干！”台下不少新兵跟着呐喊。
“你们想造反吗？把他们给我捆起来！”余大伟指着方铜匠他们，朝几个教官挥手。
“住手！”台下有人大喊了一声。
接着有人喊道：“刘参谋长到！”
几个教官朝台下看了一眼，个个持枪肃立。
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军官，在几个副官和卫兵的陪伴下，向土台子走来了。新兵们为他们闪开了一条道。
余大伟跳下台子迎到跟前，立正敬礼：“报告参谋长，新兵营正在进行刺杀训练！”
胖乎乎的师参谋长刘恒夫，斜睨了余大伟一眼，绕过他朝前走来，登上了土台子。
站在台子上几个教官，只敬礼没敢说话。冯成杰和他的同乡们持枪呆立着。刘参谋长把那几个军官狠狠地瞪了一眼：“你们几位真行啊，可给独立师军官们长脸了！”然后，面对台下讲道，“弟兄们，刚才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看到了。动手打人，是封建军阀的作风，是无能的表现。大家知道，在当今中国，最强大的军队，是官兵奋斗目标一致，实行官兵民权平等的军队。我们是国民革命军，要想实现我们打败日本侵略者的共同奋斗目标，就必须在军内废除长官随意打骂士兵的封建制度，实行官兵民权平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一支无坚不摧的铁军！这就是我们即将颁行新军规的核心内容。现在，我代表师部宣布新军规中的一条重要规定：在军事训练中，任何人不得以士兵在学习中出现的问题做由头，任意殴打、辱骂士兵。这个规定从现在起执行！并有营长负责，传达给所有的军官和老兵。”
“是！”军官们全部敬礼应声。
刘参谋长接着说：“不知者不为过。今天，违反了这条新军规的人，可以不做追究。今后，谁再敢以身试法，就让军棍跟他说话。可是，有人挑起了以挟私报复为目的持械比武，违反了禁止挑动内部械斗的有关规定。参与比武的官兵，听命胁从者可以暂不问责，但主谋者不能不作追究。按照相关规定，营长余大伟记大过一次，罚饷三个月，还要做出深刻检讨，以观后效。余大伟，明天早晨，你必须把检讨书给我送到师部来。”
“是！”
“士兵有理可以讲，不该目无纪律，扰乱训练秩序。自己走上这个台子的士兵，负有带头扰乱训练秩序的责任，罚他们到伙房帮灶三天，落下的军训内容，要利用休息时间加班补上。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官兵们全体应声。
新兵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古堡里又响起了喊杀声。
二
第二天早晨，青南县城北的郊区，少尉军官屈云和两个实枪荷弹的士兵，带着八个挑着菜担子的新兵，离开了一个乡村小集镇，沿着一条蜿蜒的田间大路向县城走来。大路西面是有农舍和连片农田的村落，东面是长满酸枣刺、芨芨草的荒原。成大壮、王希富、方铜匠都走在队列中。冯成杰也在其中。本来受罚帮灶没他的事，但余营长非要他来，说他顶撞长官在先，也应该受到惩罚。
行进途中，陇东老兵韩干三，背着枪走过来和冯成杰搭讪：“兄弟，你武艺不错，跟谁学的？”
冯成杰把菜担子换了个肩说：“没正式投过师，放马的时候，跟着伙伴们比划过几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