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里还看得到很多苏式建筑。在一片保存得很完整的苏式建筑群面前，孙司机几乎停了下来。他骄傲地说，这就是老织云的部队医院，现在几乎成了一个标志。
孙尔雅看到门口有士兵站岗，边上挂着醒目的招牌，上面写着部队番号：××516部队第四医院。她问道：成了什么标志？
孙司机感慨道：整个织云军事管制区，就剩下这块地方了，其他都军转民了。它证明了织云非凡的过去，也见证着织云尴尬的今天。
孙尔雅劝慰：不尴尬啊，现在多好呀！昔日一个厂，变成今日的一座城，沧海桑田，生机勃勃啊！非得几万人被军事管制起来才叫爽啊？
织云科技的办公楼位置环境极佳，三面环山，又在整个织云老厂区的制高点。眼看就要到了，孙尔雅突然问道：本家，能不能先带我们到海水淡化实验室附近转转啊？
谁知孙司机听了连连摆手：祖姑奶奶，这可不行！别说是您，就是平时迷了路，也不能往那个方向走。一个实验室，一个生产线，都是公司最高机密！我端着公司的饭碗呢，要是带你们去，董事长一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孙尔雅心想，织云早已戒备森严了，这次不会空手而归吧？她故意跟司机开玩笑说：那好，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不过老孙啊，今天你认了亲戚，下次可不许再改口哟！
孙司机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说到了。连忙下车给两位记者拉开车门。
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在朝这边张望，孙司机带着孙尔雅两人走过去。他指着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说：这是我们杨总。
然后，又对杨总介绍：这是孙记者和谷记者。
杨总连忙伸出手说欢迎欢迎，好不容易才把你们盼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路途辛苦啊。接着又把身边那几个人一一作了介绍。孙尔雅寒暄之间，默默地把他们都记了下来，一个是沈副董兼副总，一个漂亮女性是司董秘，还有姓袁的证券事务代表，年轻帅气点的小伙是董事长秘书小曹。
记人是孙尔雅天生的强项。以前参加报社招聘会时，一个副总编问她有什么特长，她就说自己善于记人。副总编马上找来十个人，让他们各自报了一遍姓名，然后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之后，要求孙尔雅再说出他们的姓名，孙尔雅报得一字不差。也因为这个，报社破例跟非新闻专业的孙尔雅签约。
杨总把两位记者领进了二楼的一间会议室。他告诉孙尔雅，孔董事长和另外一名刘副总正在会议室候着。
一进会议室，孙尔雅吃了一惊--墙上挂着巨大横幅，上书“热烈欢迎《新世纪经营报》记者莅临指导工作”，下面摆着两个“媒体嘉宾”席，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簇怒放的鲜花，还有精致的水果盘，斜对角上还摆着放幻灯片的设备，这分明就像一个新闻发布会场嘛！孙尔雅看到坐在主人席上的男子仪表堂堂，想必就是孔董事长了吧。
不出所料，孔董事长一双大手握住了孙尔雅的小手，久久没有放开。他说：这一阵我正想去拜会你们报社呢，想跟贵报签约成为长期广告客户，公司发展日新月异，很需要你们媒体帮我们做宣传啊。既然今天来了，我们就好好跟你们汇报一下工作吧！
孙尔雅使劲抽一下手掌。孔董事长感觉不好意思了，立刻把手松掉，再去轻轻握了一下小谷的手。孔董事长回到座位上，小谷打开相机准备开拍。孙尔雅使了个眼色，小谷把脑袋伸过来。她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要拍了，都是做戏给我们看的。
曹秘书把三份厚厚的资料分别放到孙尔雅和小谷的面前：一份《织云科技历届光荣榜》、一份《织云科技海水淡化项目历次实验报告汇总》，还有一份《从传统企业转型为现代新型企业的战略思考与经营管理定位》。
杨总主持会议，请孔董事长致辞。
孔董事长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说话：我们今天开的是一个记者欢迎会，欢迎孙记者和谷记者来我公司指导工作，两位记者不辞劳苦来到公司，为的是要帮助我们，来推动我们的工作更上层楼。所以，我要对在座的班子成员提一个要求--不管是谁，对记者提出的问题，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虚心接受记者的批评和指导。在此，我也向记者同志保证，在织云科技指导工作期间，我们一定高规格做好接待，尽最大可能满足你们的要求。
孔董事长刚说完，孙尔雅站起来说：谢谢织云科技的各位领导盛情招待。我们这次是来采访的，不是来指导工作。我们只需一位手上工作不忙的领导陪我们走走看看就行，其他领导还请各忙各事，如果需要，我们会提出专访请求。
杨总解释中午吃完饭先听汇报，如果还有时间，就带记者参观织云科技的厂区。
孙尔雅表示不必参观厂区了，坐车来的时候已经大致看过。现在市场关注的焦点是海水淡化项目，特别是膜渗透的核心技术，希望我们这次来，能对膜技术实验室和海水淡化生产线一睹为快，好给投资者带回一些新的信息。
杨总听完表示为难，说涉及公司重要商业机密，只能查看相关资料，谢绝现场参观。
孙尔雅担心时间紧张，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不好再坚持。
午饭安排在织云科技的小餐厅，一张大台桌，至少可以坐得下二十多人，八位公司高管加上办公室周主任、秘书小曹，再加两位记者，一共十二人。看得出菜肴都是精心准备的，除了海鲜一应俱全，还有时令大闸蟹，特制三文鱼籽羹等。
席间，记者都拒绝喝酒，所以很快就吃完了。孔董事长建议记者先去休息。孙尔雅表示时间紧迫，说还是先了解有关情况。于是一群人再回到会议室，孔董事长派了三个人，先后给记者讲解了那三份材料。不听则已，一听又吓了孙尔雅一跳。原来织云科技的海水淡化实验已经做了一百二十多次！这么说好几年前就开始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实验结果完全达到甚至超过了市场人士所猜测的水准：每吨膜技术的工业淡水生产成本已经低于六元。
孙尔雅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既然达到了这么满意的结果，为什么不将实验结果向公众公告？为什么不立即批量投产？
孔董事长镇定地回答：虽然公司膜技术实验结果已经不错了，但我们相信还会取得更好的成绩。另外，每吨工业淡水生产成本已经低于六元，但对比起我国工业用水价格还没有明显优势，并没有形成比较大的利润空间。如果现在急于把成果推向市场，只会把公司新产品的毛利率压得很低，这对于一个靠技术生存的企业而言，是不可取的。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小量生产纯水，这只是为了检测公司产品的应用性和技术寿命。所以我们不开发出毛利率高于50%的成熟技术，是不会轻易对外公告的，更不会大举投产。我们相信，从现在的进展来看，一切都不会太遥远！
孙尔雅趁机再次请求：能让我们亲眼见识一下膜技术实验室和纯水生产线吗？
孔董事长同样做出了为难的表情，但还是回头与杨总耳语了一阵，最后说：你们也不是一般媒体，是我们的长期合作伙伴。今天我就对你们网开一面，特许你们参观海水淡化生产线，但膜技术实验室吧，恕眼下不能从命，这是公司最高商业机密，关涉到公司的未来，公司非专业线副总都没有进去参观过，所以还请谅解。条件成熟了一定请你们前来参观。
孙尔雅想，实验里是有核心技术，但生产线也能看到结果。不管怎么样，已经算是走进织云科技海水淡化项目的后花园了，即使自己看不出其中奥妙，也还可以把看到的一切带回去给专家分析呀。主意打定，她笑着点头同意了。
六
孙尔雅坚持只要袁代表一人陪同。临出发前，袁代表又叫上了周主任。袁代表还给两位记者各自发了一个特制的牌子，上面写着“记者采访”字样。孙尔雅有些不快，心想戴着这样一个牌子，不等于是警告被采访者不要乱说吗？
看到孙尔雅蹙眉，袁代表解释：自从海水淡化项目公告出来，就有不少记者来织云摸底，有的竟想收买相关技术人员，有的还偷拍新项目车间，对此我们已经严加防范，在厂区组织了专人秘密巡逻。你们挂上牌子，就不会被看成冒牌记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怎么说也是对记者不怀好意，小谷不悦地说：不必了，我们有国家颁发的记者证。
袁代表笑道：你们的记者证在社会上畅通无阻，在我们厂区可不行。也就是现在，原来归属部队时，你们连进大门都很难。
孙尔雅觉得这个袁代表有些不会说话，不禁揶揄道：那不是原来吗？现在部队岗哨没有了，连大门也拆了，跟社会上还有什么区别呢？
袁代表被说得不好意思，但仍然坚持：海水淡化项目的安保级别很高，说小了是公司机密，说大了是国家机密。我们的技术可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很多国际同行都在觊觎呢！我看你们还是戴上吧，如果不愿意，出来再摘掉也不迟。
周主任这时也附和着说：没事的，多一个证件更安全，我们这里的人不好惹啊！
袁代表顿时白了他一眼：我看是你不好惹吧？把公司说得跟黑社会似的！
小谷一听乐了。周主任惭愧不已，连声说：我不会说话，你们别见怪！
去新车间有很长一段路，孙尔雅想借此参观一下公司经营场所，但看到的情景很是令人失望：这段路上，到处是传统纺织业的废旧生产线和厂房，有的地方还堆着高高的垃圾，一点也看不到一个高科技公司的气象，他们凭什么敢把上市公司取名为“织云科技”呢？更奇怪的是，车间里和马路上看不到几个人，也听不到机器轰鸣的声音，完全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倒是在山那边，隐约看见有一群新建的高楼。
孙尔雅指着山那边问：你们的老车间都搬到那边去了吗？怎么这里看不到职工啊？
周主任正想回答，被袁代表肩头拍了一把，顿时一怔，不吭声了。袁代表说：为新项目开工让路，有的外头学习去了，有的临时放了几天假。哎，都是因为新项目密级太高了，内部职员也需要回避一下。
太故作神秘了吧，快跟核武器实验一样了。可能正是织云内部的故作神秘，才引发了千万股民的丰富想象力。孙尔雅暗自想道。
袁代表又补充说：我们的传统产业大部分都搬到山那边去了，很多车间并没有停机。
孙尔雅趁机发问：今年纺织业利润如何？
袁代表轻描淡写：维持吧，市场不景气啊。
孙尔雅又问：网上有人说，织云这几年的利润都是靠卖地维持，有这种情况吗？
袁代表不屑：谁说的？财务报表上有这一项吗？为了新项目，我们还想买地呢！
孙尔雅分析道：你们为海水淡化投了一个多亿。听孔董的意思，最近又没什么大规模产出，哪还有钱买地啊？其实新产业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土地，除非你们不想真正转型，还想守着原来那一亩三分地！从长远看，你们倒是应该赶紧卖地，扶持新产业尽快投产！
看到袁代表没声音了，周主任承认：公司也这么考虑过！
一路边走边聊，很快到了新车间外面。令孙尔雅吃惊的是，门口还真有两名士兵持枪站岗！岗哨挡住他们的去路，查看了孔董事长的手令，又分别仔细检查了四人的有效证件，并要求做了登记，最后要求小谷留下照相机才放他们进去。孙尔雅想，连袁代表和周主任都要检查，看来孔董说的保密问题并不是一个托词。
进门后，袁代表低声解释，这些士兵来自织云医院，那里有两个班的武装警卫。孔董跟医院领导关系很好，新项目引进之后，出于安全考虑就借调了一个警卫班过来。
看到纯水生产线，孙尔雅不禁眼睛一亮，原来这个崭新锃亮的设备就是令千万股民为之疯狂的“阿拉丁神灯”啊！袁代表指着一个水池说这是纯水池，又指着另一个说那是原水池，也就是海水。两个池里的水都是一样的蓝色，外人根本看不出差别。
袁代表从纯水池里舀起一杯水递给孙尔雅，要她尝尝味道。周主任也同样给小谷舀起一杯纯水。孙尔雅尝了一口，感觉不错，很甜软，也很清爽，像大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味道，忍不住一口气把一杯子水都喝光了，喝完对他们说：口感很好！比我手里的这瓶矿泉水要好喝，有点像依云水的味道。建议你们今后就用这种水招待客人！
周主任显得不好意思：这种水还在实验期，还是商业机密，将来一定没问题。
袁代表却兴奋地说：孙记者的口感不错，这就是纯水！比我们日常喝的自来水、地下水水质都要好很多，不过现在成本还太高，没法推广。我们生产出来的工业用水成本就比这个低多了，将来肯定会在市场上先推广工业用水。
说完他指了指不远处几个更大的水池，说那就是工业用水生产线。看得出，那边的设备没有这边的新鲜，但容积和管道都要大很多。
趁他们不备，孙尔雅朝小谷使了个眼色，颇具意味地看了他身边的原水池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