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坐车去上班，看到潦河的围堤边河滩上遍布的牛群，多想下车去走近它们，触摸它们。也想骑在它们的背上，任由它们遛达、晃悠。
但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牛与我的生活远离了三十多年。我已经不是儿时的我，产生不了那样的心境与它们亲近。关键是，牛也不是那时的牛。你看，这些牛们，一头头膘肥体壮，体态庞大，神情悠闲自得，全然没有那种勒绳犁田的劳累和疲倦，也没有那种食料不足而营养缺失的瘦弱和憔悴。一句话，现在的牛，已经完全退化了。它们根本不知道耕田翻地是其本分和天职。它们只知道，每天早晨在主人的驱使下，集体来到河边，啃食河滩上的嫩草肥草，长肉长膘，怡情冶性。吃饱吃腻了，牛们便互相滞笨地追逐嬉闹。臃肿的体态，让它们小跑几步就身体不支，索性就停止脚步。于是，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似乎有一种完全放松、彻底自由、十分慵懒的意味。厌烦了吃厌烦了玩，牛们便抬起头来，远眺前方。看着围堤上匆匆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眼神显得特别专注。不知牛们是否在想，来来往往的路人为何如此匆忙，总不肯停下脚步来领会我们牛们的悠闲，感受我们牛们的快乐与幸福？
在今天的牛们看来，做人，太悲催了。
二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牛是农家生存的命根子。
那时，农家夭折一个小孩不算啥事，可要是牛有个三长两短的，那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一年，我正上初中。我们大队的支书猝然辞世。公社、大队及支书的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竟然绵延了一里多路。过往的行人无不驻足观看，啧啧慨叹。此时，南浔线上一列火车恰好经过，司机也被送葬的队伍惊愣了，纷纷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观赏。没想到就在此时，生产队里的一头健壮的耕牛正跨越铁道去寻草吃，被疾驰的火车撞个正着。
耕牛死了。
送葬的人们疾速围奔过来。大家手拉手站在火车头前，阻止火车前行，要司机赔偿。负责放养这头牛的三柱一家，跪在牛尸旁，哭天号地。其他村民特别是妇女也哭得不成人形。
火车站领导来了，答应赔偿四百元了事。村民们这才罢休。事后不久，队长用三百六十元买来了一头更加健硕的耕牛，当然这是后话。
这头耕牛，人们不忍心给它剥皮抽筋、剔肉去骨，而是让它作了支书的殉葬。当支书和牛下葬的时候，村民们哭得震天动地、惊神驱鬼。那场面，今天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描绘得有声有色，把那些后辈渲染得泪洒衣衫。
那天，我正在上学，没有亲见那悲壮的场面，是我永久的遗憾。
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说那牛是支书的魂灵招去的。支书有许多未了心愿，心有不甘，难以瞑目。
三
那时的牛，所有权归生产队，管理放养分派给每家每户。
十多岁时，我从哥哥手里接过牛绳，开始放牛。
那时的牛，命没有现在的牛好。农忙时，只有在午休的时候，牛才交到我们小孩手里，拉出去吃一会儿草。傍晚，牛又到了我们手上。我们便提几桶水浇在牛身上，除却牛身上的泥垢，也为牛驱热散温。之后，从稻草堆里抽出一些没有霉变的稻草，放进牛栏，给牛补充能量。
当然，我们巴望着农闲。那样，我们全村的牧童，就成群结队骑在牛背上，向两三里开外的河滩而去。
到了河滩，我们便把牛绳缠在牛脖上，用手往牛后背一拍，牛心领神会地朝草多草肥处奔去。
这时，我们自由了。
于是，我们一个个扑向河中，尽情地泅水、凫水、潜水，变换着各种泳姿戏耍、嬉闹、比赛，好不快活。
玩久便玩腻。于是有牧童想到，把牛牵来，人坐在牛背上，让牛驮着游泳，看谁最先到达河对岸。主意一出，大家一致认可。
牛是凫水高手。再湍急的水流，人不敢游时，牛却游得轻松自如。
牛一一牵来了。大的牧童叮嘱小的牧童，一定要把牛绳在牛脖上缠好、绑牢。我一一照做。然后，我们一一把牛赶下河。之后，我们也纵身一跃，跳入河中，三划两游，我们一一附到牛身旁。大的牧童吆喝大伙爬上牛背。我们就来个鲤鱼打挺，跃上牛背，揪住鬃毛，两腿一夹，牛纷纷向河中游去。
到河中央时，浮萍打旋，水流急湍。我的牛猛然身体一沉，河水迅疾把我从牛背上冲开，我猝不及防，猛呛几口河水。但水性尚好的我，马上浮出水面，用力划水。无奈水流太急，一会儿我就身力不支。我预感大事不妙，不免惊慌，就在水中乱倒腾。就在我绝望之际，我的牛出现在我面前。牛的下半身已完全淹没，可牛头却高高擎起，眼睛紧紧盯着我，示意说来救我。我马上镇定下来，用尽全身力气突起，一把抓住牛角，艰难地顺着牛脖向上攀爬，稳稳的坐上牛头，两手死死地抓住牛角。
待我坐稳当后，牛用力向对岸游去。安坐着我的牛头，开始还是挺得高高的。慢慢地，牛头下沉，沉到牛头与水面几乎平行。危急时刻，伙伴们已经向我靠拢了。大的牧童一把把我拎到他的牛背上，向对岸游去。
上岸了。
我的牛也颤颤巍巍到岸了。大的牧童下河一看，我的牛，牛绳完全散开，牛绳死死地勒进了牛蹄的夹缝中，把牛腿勒得不能动弹。
牧童们责备我当时没把牛绳缠好、绑紧，险些葬送了牛和我。
我吓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四
我家的牛，自从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我对它的照料更加用心了。农忙时，其他小孩都在玩耍，我就独自背着竹篓到很远的池塘里、深沟中打来肥嫩的青草，待归巢的牛补充能量和营养。农闲时，我再也不敢贪玩，老老实实牵着牛到处找肥草。不久之后，队长都夸耀我，说我家的牛明显比其他人家放养的牛壮实一些、力大一些。也正因为这样，生产队里的几位耕田好手，都抢着我家的牛去犁田耙地。
生老病死，是新陈代谢的必然规律，牛也不例外。
几年以后，我家的牛明显老了，力量也大不如从前。
冬天，牛终于病了。
队长请来了兽医。兽医说，牛是累伤了元气，也可以说是跟人一样老了，没有医治的必要。
我知道，凡是老了的牛，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宰杀掉。把牛皮、牛骨卖给供销社，把牛肉卖给副食品公司，把牛的内脏用锅蒸煮后分给村民。
那天，是宰牛的日子。
这天，凄厉的寒风刮向队里的打谷场，摇撼着光秃秃的苦楝树。向上看不到天空，混浊成暗灰色，且一直灰暗到地的尽头。乌鸦在苦楝树光溜的枝桠上呱呱叫唤，斑鸠也在谷场边咕咕叫鸣。打谷场上几乎聚集了全村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人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小块，一小块，在嘀咕，在议论。
我家的病牛牵来了。
三个壮汉上前，其中一个接过父亲手中的牛绳，把牛牵到苦楝树下，爬上搭在树上的梯子，把牛绳从伸出的枝桠上穿过，把绳头扔给地上的壮汉。两个壮汉用力往下拉牛绳，牛头被慢慢拉起、拉高，直到牛的前腿腾空，牛头、牛前肚紧贴树干，牛嘴挨到了上面的枝桠。梯上的壮汉把牛绳绕着树干几圈，迅即把牛绳死死地绑紧。牛被勒得不断哞——哞——叫唤，声音高亢，在空旷的打谷场上空盘旋。
牛固定了。三个壮汉各端起队里事先准备的烧酒，一人一杯，咕咚下肚。
一个壮汉操起一柄长长的尖刀，爬上梯子。另两个壮汉抬来杀猪用的大盆，放到离苦楝树蔸两三米开外的地方。
围观的人们纷纷把双手交叉到后背（据说不这样的话，来世会做哑巴），静静地盯着牛、苦楝树、壮汉。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恶风的劲厉声。
梯上的壮汉大喊“闭眼”。人们全都合上了眼睛。
“扑哧”一声巨响，我诧异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一道粗壮的鲜血从牛脖上奔涌而出，形成一弯长长的血柱向前飚去，准确地落入杀猪盘里。
“哞——”牛声凄恻、沙哑、沉闷。
我从人群中挤步上前。分明看到泪水成线状从牛眼中里滚落下来，顺着牛毛滴落到地面。牛眼睁得桃子般大，眼神里充满了凄楚的无助和无奈。不一会儿，血柱失去了先前的奔突劲，渐渐软塌下来。最后，血柱没有了，慢慢溢出的牛血与牛泪混淆在一起顺着牛皮往下滴落。
“哞——”牛声低沉、微弱、无力。
牛闭上了眼睛。
一壮汉猴急似的爬上梯子，迅速松开了牛绳。牛身随即沿着树干滑落。
围观的人群，有低低的啜泣声，有擤鼻涕的抽搐声，有长长的喟叹声……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腿无力支撑，瘫坐在地上……
2013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