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炎儿听说那长门轩居装简陋,幽冷至极,炎儿定是住不惯的,孩儿不想去那长门轩,不要离开您……”牵着拓炎出了君临殿,面对他眼泛泪花的可怜模样,侧妃一时心痛不已。
“炎儿听话,母妃不在时要好好照顾自己,只要你乖乖的,就可以早日出来见到母妃了,知道吗?”她轻抚上拓炎温润的脸颊,含着朦胧眼眶的湿意,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柔声安慰,直到那带领拓炎去长门轩的内侍过来提醒,母子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望着拓炎时不时回眸,侧妃心下沉痛,暗道:“炎儿,你放心,母妃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早点回到母妃身边”。
“这可真是感人啊,可惜陛下没能看到这一幕,连心软的机会也不愿留下一丝,”忽闻身后一个略带幽冷的细声传来,侧妃清了清伤心之绪,回首看向皇后时已然恢复了平日之态。
“姐姐怎么还在这儿呢?诶哟,恕妹妹一时疏忽,竟忘了姐姐是与妹妹一同来此的,”浅勾出一丝淡漠,侧妃故作自责地轻吟道。
面对其这般神态,早已熟悉她性情的皇后又岂会不知那话中之意呢?只见皇后略略浅笑,意有所指地出言试探道:“妹妹这是在怪姐姐方才没有出个只言片语,为拓炎求情吗?”
“姐姐这是多虑了,您贵为皇后,自有需要顾忌之处,说话做事又岂是妹妹能左右的?妃子有很多,但皇后却只有一个,妹妹心中再怎么念,也是不敢冒犯姐姐的,”侧妃娇笑着嗔言,艳魅如丝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幽寒。
“瞧妹妹这话说的,若你方才是这样去求陛下,兴许能使陛下消消气,改了这罚也说不定,只是……”皇后伸手微倚着额面,好似惋惜地轻叹:“可惜,现在说这些都已迟了,不过妹妹也无须太担心,陛下疼爱拓炎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之所以会如此生气,也是爱之深,才会责之切,不只想借这次的机会让拓炎改改这些骄纵的坏毛病,也欲此提醒妹妹,到底要以什么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妹妹可知悉陛下这一番深意?”
皇后语带巧睿之机,瞧着诧然怔住的侧妃,缓缓挪动脚步,欺近她跟前,自侧妃有些迷茫,略带怯意的目光下,伸手扶握上她半露在袖口外的葇荑,继续道:“要知道,历代嫔妃在这帝宫里,若想安然,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即便自己心里有多么不愿,也必须强抑着的道理,不仅是一个母亲须懂得其中的分寸,连她的子嗣也要自小深谙其理,有时不是大人连累了孩子,更多的却是孩子害苦了大人,这个道理妹妹不会现在才明白吧?不过幸好,恒伦和溪舞虽然没有得到陛下过多的宠爱,但却从未让陛下生出一分不悦,只因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会与他们的母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让我放心不少”。
言方落毕,皇后的眼里已露出微微欣慰,看在侧妃眸中,却是寒冰如雪的极大讽刺。
再次露出浅笑冷然之态,侧妃压着谦虚的语气,回道:“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炎儿自是不比恒伦和溪舞的,闹出这档子事,让姐姐费心了”。
“妹妹懂得这理儿便好,”柔语飘忽,皇后含着浅浅的悦意绕过侧妃。
望着皇后略带满足悦然之色,转身随侍女离去的身影,侧妃眸里的艳绝之态刹然褪去,衣袖掩下的白皙双手渐渐浸了凉意。
锦帘艳瓦,明盏堂皇,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凤栖楼随着夜幕降临而化为一颗林立于众多屋舍之中耀眼夺目的高楼。
“今天的评书到此为止,晓某不才,让在座的各位每日都来此捧场,以饱饭钱,实是感激不尽,晓某在此多谢了,”敞亮的高台上,一个手持折扇,身着青衫的青年书生离了安坐的位置,起身向台下众多听客深深做了一揖。
这是凤栖楼有名的说书人晓公子在结束评书论道后每天都要说的话,而台下的听众也配合着他的示意,纷纷安静地散去,一时间,人气凋零的凤栖楼里独剩晓公子与前来收拾桌案杂物的几名小厮。
侧身缓缓走向半掩的窗棂,晓公子正抬首望着外面飞絮纷至的雪花,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渐渐临近:“又下雪了”。
晓公子蓦然一颤,收回松散的焦距,便见一个身形丰满,肩披绒色狐貂的女人已立于身旁,“是啊,我明明记得白天停了一会儿的,原以为今晚能走得安顺点,这下子看来是老天不愿成全啊,”晓公子一边以无奈的口吻自嘲着,一边欲拿起已收好的物什包裹,却被旁边的女人拦下。
“说是老天不愿,倒不如就当成是我的心愿吧,既然今夜雪大,路不好走,你就不要回去了,在这里住上一晚,楼上应该还有空房,我叫人去准备准备,”女人说罢,一个在旁忙碌的小厮已被她招了过来。
“不,不用了,那个……老板娘的好意晓某心领了,晓某只不过是个每天靠讲点供人消遣的故事,以赚点饱饭钱的无用之人,能走到今日,老板娘一直以来的相助,已让晓某感激不尽,现在又怎敢再麻烦您呢?还是有劳这位小哥回去忙自己的吧,晓某这就告辞了,”像是触到什么禁忌般,晓公子沉于凝静的眉宇忽而闪过一丝不寻常的紧蹙,略显小心地松开甄娘扶握着的手。
“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总要避开我?难道你真的觉得,借这样的理由拒绝我,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淡淡的忧郁渐渐点缀上那张蕴含着成熟韵味的艳丽容颜,浓妆勾勒下的甄娘如同褪去了稚嫩青涩的少女,在晓公子的眼里,即便时光荏苒,也无法抹去珍藏在他心底那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望着对方隐约现出怨恼之态的双眸,晓公子的心刹那间刺痛了一下,可面上却仍是一副平静如初的模样。
“我们之间本就不应该发生什么,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更不会有,所以,不要想太多了,我没有在避开你,也没有要拒绝你,只是希望我做的一切能适合我们之间的距离罢了,”强忍着心底隐约的悸动,晓公子一字一句镇定道。
“距离?我们已经离得很远了吗?那么多年了,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吗?我那么千辛万苦留下你,真的只为了想要你一辈子卖身于此吗?那张契约存在的意义,你当真不知吗?”甄娘目不转睛地对着眼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含了蒸晕的眸子已透着令人心软的哀伤,在晓公子的瞳孔里渐渐扩散,使他忍不住想去安慰这个在外人面前强势得令人胆颤心惊,却只在面对自己时才会流露出清泪的女人。
正欲去拭她划下脸颊的泪水,却又蓦然停住了刚伸出的手,只见他微抿唇瓣,暗自深叹了口气,“知如何?不知又如何?始终存在的不会消失,终究无缘的也不会出现,既然如此,就这样留在各自原本的位置,不也挺好的吗……”话音未落,晓公子已决绝地侧身,越过甄娘,径直向门处行去,唯留甄娘依旧静静地伫立着。
“如果那张契约的主人不是你,或许我就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留在这里了……”晓公子的话随风萦绕在光鲜却落满寂寥的楼宇内,甄娘猛然一颤,泪水凝释间,已回首寻望大门,却再也不见那高挑挺直的身影了。
夜色深沉,雪漫纷飞,偌大的浮生城随着人影凋零的景象渐渐陷入沉眠,宽敞的街道在寒风的侵染下变得沉寂无声。
笼罩着忽明忽暗的灯晕,晓公子撑着遮雪的布伞,拖着修长而孤寂的影子,静静行走在回家的巷道里,冷却无声的寒意时不时沁凉单薄的衣衫,令他不禁稍稍打着颤,却远远不及那自出了凤栖楼便慢慢融化在漫天大雪里的心恸。
那是怎样的寂静无声,又是如何隐忍至今,或许这一切只有晓公子自己知道,而这样久违的感觉,让他仿佛在不经意间,从本已淹没的茫茫记忆中回到了许久以前。
“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吗?”甄娘的话像是深浸入骨髓般,无形中渐渐抽去他心中的所有,唯留那份令他避而远之,却又难以忘却的苦涩之痛无尽蔓延。
他怎会不知,又怎能不懂她的话中深意呢?想当初,他因不愿趋炎附势而私下得罪了不少权贵,若不是她暗中摆平,他又岂能像现在这般,安然地呆在凤栖楼呢?别人不知,只道她是为钱财驱使,将自己看成摇钱树,可恰恰只有他自己才懂,她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何,而对于这些,倔气的她却从没抱怨过,甚至不曾解释,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自己承受着多年的委屈,自己却没有办法,唯有黯自心痛,因为无论怎样,他都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晓公子将手伸出伞外,任由零星雪絮滴落在掌心里,丝丝冷触之感不禁冰凉了尚且温存的暖意,使这个一脸淡泊宁静的男子,深深陷入多年前的回忆里。
那是和现在一样大雪纷飞的夜晚,年少的他只是个没人愿意搭理的乞丐,因饥寒交迫而昏倒在凤栖楼门前,恰巧被当时年老的店主发现,或许是不愿他死在自己的店前而染上了晦气,便找人来要把他扔回肮脏的角落,却被一个貌美年轻的女子拦了下来,也不知她对店主说了什么,最终,当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已身在凤栖楼的阁屋内,后来他自愿以小厮的身份留在凤栖楼里干活,只为报答这份救命之恩,尽管那时,刻薄吝啬的店主一直将他们这些小厮当做任人使唤的奴隶,从不曾露出什么好脸色,他也从未像其他人那般心生不满和抱怨,不久后,他才慢慢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原来真正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是一个名叫甄娘的女人,也就是自己那时每日经过花房都会遇见的年轻女子。
她,她就是店主的新夫人?当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已吃惊地说不出话了。
回溯一个月之前,浮生城最大茶楼之一的凤栖楼传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位已过花甲之年,并且以吝啬抠门的形象存在于百姓脑海里的老店主在原配逝世不久后,即将续弦另一名女子。
于是不稍半日,四通八达的街巷都已流传着对此议论纷纷的话语,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人们,没有谁不对这个准备将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交给一个糟老头的女子产生浓厚兴趣的,只可惜最终如愿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因年轻貌美而深受老店主疼爱,新夫人极少在大众场合露面,使得坊间流传的闲言杂语从未停歇,那时的晓公子对此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直到后来,他才从与甄娘偶尔的接触中慢慢知晓,那张光鲜亮丽的面孔下深藏着的令人不住惊叹的隐事。
甄娘系出贫苦之家,祖父几代人都是凤栖楼的杂役,原本清苦不堪的日子因为一直蒙受着老店主的关照,一家人的正常生活才能维持至今,后来老店主因那相伴大半辈子的夫人不幸去世,而整日身弱病痛,药石无灵的噩耗更叫那些后辈们心生慌乱,于是他们只好听从卜士之言,以冲喜之法来为老店主祈祷安康。
那时的甄娘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然不似官家小姐,有好的出生,但凭着一副天生自然的美人之容,却也引来城中不少青年男子的青睐,倘若那时甄娘已觅得良缘,或许就没有今日的一切了,可偏偏人算不如天命,甄娘早已被老店主的儿女看上,其爹娘虽然也是百般不愿,最终还是在威逼利诱下屈了腰身,无奈地应下这门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亲事,而其中的苦痛却只能自己咽在喉里。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不仅能为自家赢得知恩图报的美誉,自己的下半辈子也不必再为过日子而发愁,可谁也不知道,那时的甄娘却是如坠地狱般,在痛不欲生中煎熬,只因不曾有谁真正关心过她的内心,直到晓公子的出现,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偶然的不经意,竟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开始有了命运的交际。
正如花开晚了,便无法绽放出艳丽;缘来迟了,也只是在为这个美丽的错过延下一个遗憾的落幕,就像晓公子所言,他们之间注定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当他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店小二时,她是被他人藏在闺房里的柔弱少妇,待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名归来,她已是历经丧夫之痛,夺财之难,最后能以令人闻风丧胆之势独挡一面的坚强女子了。
时光改变了什么?岁月又带走了什么?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着答案,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或许世事就是如此,有时追溯得太多,反而会把最后一点想要珍惜的存在弄丢,现在这样的情况对于两人而言,不也挺好吗?至少他一直都能感觉,虽然两人不能常相见,她的目光却仿佛无处不在地凝聚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当他独自面对台下众人,津津乐道之时,那一刻的安心与满足是谁也代替不了,更无法夺走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