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西南使命:]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qióng)(zuó)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原(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máng)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卓文君)尚(嫁)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他在宫廷和家乡两处的鼎盛得意时分,赢得了青睐、声誉和岳父的全心尊敬及丰厚赠财。]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若水,南至柯为徼(jiǎo,巡逻),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说(悦)。[他是个能干的官僚,很好地成就了他安抚少数民族并和平扩张帝国的使命。]
[然而,这只是个短暂的成功,因而有他的《难蜀父老》——一项对华夏帝国扩张的“理论性”提倡,其实际目的在于辩护和呼吁支持西南向扩张。以“文明化”为名义的帝国使命、“福音”外交和对帝国人民的意识形态动员。]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此时的事态已是——如前所述——“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着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主题:创新对保守、勇气对胆怯、力求西南扩张对维持西南现状;以文明化为名义的华夏帝国主义扩张的自恃正当。]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从,定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向)将报,至于蜀都。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疲)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途),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西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徕),强者(强)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汝)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汝)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这位精英的抱怨:创新性的伟大政策常常不得人心,缺乏它得到采用和(或)实施的最重要条件之一。]……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yōu),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悦)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对华夏帝国权势无限扩张的”理论性“提倡,基于”天下“信条和文明使命。]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道德上仁慈的“华夏帝国扩入”蛮夷“之地的”文明化“理由,而且据称符合这些地区自身的渴望。]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羁)累号泣,内乡(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戾)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当时帝国边疆行动的世俗动机全被忽视或掩盖。]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西南向扩张在文明化、经久和平与普遍福祉的意义上完全正确。]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原(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若,徼(jiǎo,巡逻)柯,镂零山(即前述”通零关道“),梁孙原(即前述”桥孙水“)。创道德之涂(途),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xiáěr)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为此,华夏百姓——在此场合西南边疆地区的华夏百姓(特别是”蜀父老“)——应当贡献他们的汗水、财富甚或鲜血。]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jiāo)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初来的意图)而失厥所以进(放弃了想提的意见),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原(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退却)而辞避。
……
帝国大军远征的成本效益比
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也。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诏金马门。初,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立儋(dān)耳、珠(崖)郡,皆在南方海中洲(今海南岛)居,广袤可千里,合十六县,户二万三千余。[珠:一个被征服但极难被驯服的边疆地区,“数年一反”,是令汉帝国头疼之处。]
其民暴恶,自以阻绝,数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数年一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自初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间,凡六反叛。至其五年,罢儋耳郡并属珠。至宣帝神爵三年,珠三县复反。反后七年,甘露元年,九县反,辄发兵击定之。元帝初元元年,珠又反,发兵击之。诸县更叛,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上使侍中、驸马都尉、乐昌侯王商诘问捐之曰:“珠内属为郡久矣,今背畔(叛)逆节,而云不当击,长蛮夷之乱,亏先帝功德,经义何以处之?”捐之对曰:
[他谏言反对大规模武力镇压反复不已的珠崖地方造反。]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拳拳)。臣闻尧、舜,圣之盛也,……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北方)南(南方)暨(及)声教,迄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初始”儒家(和前儒家)关于华夏-蛮夷关系的思想的要则之一,它有所蕴涵的战略理由。]故君臣歌德(王先谦曰:“帝庸作歌,皋陶载展。此所谓‘君臣歌德’。”按“帝庸作歌”云云,见《尚书·益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越裳氏:即南越。重九译:谓远方使者来,因九译言语乃通),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
[秦帝国的可怕教训,即被认为的过度的军事帝国主义。]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叛),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沈钦韩曰:“《河水注》引扬泉《物理论》曰:‘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举:养育],生女哺[喂食]用脯[(男人的)干肉]。不见长城下,列骸相支柱。”)[汉帝国的“现代”历史教训,既有积极的,亦有消极的。]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
至孝文皇帝,闵(悯)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鸾旗车,汉帝车之前驱)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安之:言何去)?”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初汉压倒性地集中于靠最小程度赋税、“偃武行文”和皇家节约促进经济恢复和“发展”,由此奠定了军事力量的经济/财政基础。然而,这两者后来都被武帝的全方位大规模远征和扩张耗费殆尽。]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此时汉已经多次征伐匈奴,人力物力损失很大,以致府库空虚,岂有“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之事?故刘奉世疑曰:“或者误以‘建元’为‘元狩’欤?”]
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厉兵马,因富民(取资富民,以供军费)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当为九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武帝军事帝国主义的严重社会后果和政治后果。]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扩)地泰(太)大,征伐不休之故也。[帝国过度伸展系自招危机,自招失败。]
[为呼吁放弃极南端“无价值”的蛮夷地区而诉诸帝国腹心地区的社会稳定和繁荣——他的对元帝最有说服力的论点。]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枕籍,纵横相枕而卧)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yuān,忿怒貌)之忿,欲驱士众挤(排挤)之(至)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同“专专”,蠢蒙无知貌)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广义的成本效益估量支配的战略论辩和战略判断。对蛮夷的种族/文化歧视远非他的核心论据。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指宣帝神爵元年羌反之事,是时遣赵充国等击西羌,获万余人),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
[帝国大军远程征伐是一桩花费极大的事业!]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对周边及其外的未化或不化蛮夷的征服和统治并无益处,而且自招失败。这一论点符合儒家的帝国哲学和信条。]愿遂弃珠,专用恤关东为忧。
对奏,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前日兴兵击之连年,护军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还者二人,卒士及转输死者万人以上,费用三万万余,尚未能尽降。今关东困乏,民难摇动,捐之议是。”上乃从之。[他的论辩赢了。武力镇压的巨大成本——它伤害在腹心地区的统治——和甚少把握的成功希望是决定因素。]遂下诏曰:“珠虏杀吏民,背畔(叛)为逆,今廷议者或言可击,或言可守,或欲弃之,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孤疑辟(避)难,则守屯田;通于时变,则忧万民。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战略轻重缓急次序终于合理分明。]且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辟(避)不嫌(不足羞之意)之辱哉!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相赡,又以动兵,非特劳民,凶年随之。其罢珠郡。[君主做出了一个战略选择:选择在紧要利益意义上的实质,尽管丧失了某些声誉和虚荣。]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珠由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