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其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因为)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速)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战略耐心的关键意义再度显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为最后胜利支付巨大的已许诺的代价,而最后胜利能使这支付返回。关键的、必不可少的战略权宜!
胜利之后(上):退出“肮脏的”政治(在提了两项旨在巩固新建国家与其未来安全的重大主张之后),不仅因为身体不佳,或许还因为他个性中那高贵和浪漫的方面。一位贵族和战略家不会轻而易举地在和平时代与农民和官僚共事共处。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原(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趋)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首都设在哪里,是个头等的政治和战略问题。
选址要符合帝国的地缘政治安全,还是要符合六国旧贵和汉朝新贵的近家近乡利益?]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洛)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黾,倍(背)河,向伊雒(洛),其固亦足恃。”留侯曰:[他的关注集中在针对可能的贵族反叛的国内军事安全。]“雒(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胜利之后(下):退出“肮脏的”政治,伴有对和平时代刘邦与他逐渐大为疏远的明确自知;他退出了,但仍是决定性的人物之一,因为他勉强地给了吕后一个决定性的、最终成功的提议,以便挽救她和她的儿子,而非顺从他的眼下在严重地“破坏稳定”的终生伟大主公。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他分明懂得政治和形势的性质变迁。]吕泽(强)要(邀)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这是吕后的最危急时刻,将压倒性地优先考虑她儿子和她自己,而非她那年迈体病的皇帝丈夫。]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
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原(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佯)许之,犹欲易之。及燕(宴),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尔)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汝)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一位非常讲求实际的浪漫主义者,一位卓越地与农民一起高效共事了几十年的贵族,以他的天才和他受到自我制约的激情。]……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他懂得什么是自我实现,宏大但有限的自我实现。他对他的主公没有更多期望。更多就将导致后者的怀疑,那可能非常危险。]原(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
太史公曰:……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
上曰:“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动人的言辞!他在他的战略远见方面如此大有男子气概,而在他的行为之周全细腻上恰如一位最佳的女性。]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政治高层的“团结模范”
陈平: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和战略家,在战时亦在平时。“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
[他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户家,有一位允许他“自由”发展的心爱的兄长和(后来)一位赏识他、资助他的殷富岳父。]陈丞相平者,阳武户牖乡人也。少时家贫,好读书,有田三十亩,独与兄伯居。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平为人长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视家生产,曰:“亦食糠核耳。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
及平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他的“社会浪漫主义”,在一个不浪漫的很低的地位上。]久之,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以先往后罢(疲)为助。
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平亦以故后去。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张负归,谓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孙予陈平。”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奈何予女乎?”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卒与女。[然而,他仍有他的幸运,遇到了一位赏识他的浪漫的富人,穷天才因而有了他的紧要的资助。]为平贫,乃假(借)贷币以聘,予酒肉之资以内(纳)妇。负诫其(女)孙曰“:毋以贫故,事人不谨。
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他在一个混乱时期里寻找他的机会和追求实现抱负的曲折之路;最终遇到一位能够知他用他的政治领导。]陈涉起而王陈,使周市略定魏地,立魏咎为魏王,与秦军相攻于临济。陈平固已前谢其兄伯,从少年往事魏王咎于临济。魏王以为太仆。[考虑到他的极卑微的社会地位,他必定很有吸引力。]
说魏王不听,人或谗之,陈平亡去。[第一次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