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的性爱根本不存在,只有生下一个“龙子”才是最重要的事,这重要性也只在无法预料的未来才被证明。
君主的家庭事务,一定具有着巨大的政治意义。女人的妒忌有无法预料的巨大政治后果。
维持必要的“皇家团结”,这是君主首要考虑的问题。
女政治家的优势
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至)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
这位女人,是中国历史上极少几位显赫和非常能干的女性最高统治者之一,虽然因为已不享有君主丈夫的爱,并且受到她在这方面的强劲竞争者的暗中伤害,也曾导致她起码的或必需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么,她依靠的根本资产是什么?是她的合法性、坚毅、政治上的大适切性和大能力,还有她的丈夫恰恰由于这些而对她的尊重(无爱的尊重)。她的女性竞争者只有美貌和性爱可以依赖:一个可怜的对照。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事见淮阴、黥布、彭越诸传)。[一位政治妇女能够得到的差不多最高的赞誉,一位有国务家素质的妇女。]……
(高祖十二年四月驾崩。)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早)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zhèn)饮之。犁(黎)明,孝惠还,赵王已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yīn)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zhì)”。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
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她做此不是作为统治者,而是作为一个妒嫉、好报复和狠毒险恶的女人。然而,这一非政治的行动有严重的动摇稳定的政治局面的后果,开启了汉帝国在成立后不久可能陷入大动乱的风险。]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强)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强)曰:“帝毋(无)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乃如辟(强)计。
这位丞相,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战术家,现在策略地(机会主义地)屈从于强横、严苛和富有经验的太后的隐意,以求个人安全。或者,他同时也是在政治上“韬光养晦”,以待可能的“(刘氏)政权复辟”的机会?
太后说(悦),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太子即位为帝(少帝),谒高庙。(高后)元年,号令一出太后。[她非常野心勃勃,在权力考虑上心胸狭窄,并且藐视习俗。然而,她富有才干,独揽大权,既在事实上也在名义上统治了八年,直到她去世为止。]
太后称制,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而)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悦)。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责难)陈平、绛侯曰:“始与高帝喋血盟,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从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地下?”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他俩究竟是机会主义者,还是有远见和被目标规定的战略耐心的战略家?如果是后者,那么请注意在这句里,“全社稷”被置于“定刘氏之后”之前。
王陵无以应之。十一月,太后欲废王陵,乃拜为帝太傅,夺之相权。王陵遂病免归。[不策略的正人君子失去了在(遥遥无期的)未来做正直大事的可能性。]
[死于她手的第二个皇帝,用的是像她对待高祖所爱戚姬的同类办法,即残杀。]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佯)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另一项由皇家主妇做出的兽性残杀行动,为的是未来的生存和更多。]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
“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太后闻而患之,恐其为乱,乃幽之永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太后曰:“凡有天下治为万民命者,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上有欢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欢欣交通而天下治。
[新的政治哲学,大不同于秦帝国的。]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乱,不能继嗣奉宗庙祭祀,不可属天下,其代之。”群臣皆顿首言:“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群臣顿首奉诏。”帝废位,太后幽杀之。[弑君:既为了“国家理由”也为了她个人的权力(“恐其为乱”)。]五月丙辰,立常山王义为帝,更名曰弘。不称元年者,以太后制天下事也。高后八年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军北军;吕王产居南军。吕太后诫产、禄曰:“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确实是一位富有经验的最高统治者。然而,缺乏合法性是她也无法克服的障碍。]辛巳,高后崩……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
……当是时,诸吕用事擅权,欲为乱,畏高帝故大臣绛、灌等,未敢发。[吕太后专政尚少合法性,何况诸吕!正是因此,诸吕将很难避免自己的可怕末日。只有他们全无的格外杰出的政治才干能够拯救他们。]
吕禄、吕产欲发乱关中,内惮绛侯、朱虚(朱虚侯刘章,齐王刘肥之子)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叛)之,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名为少帝弟,及鲁元王吕后外孙,皆年少未之(至)国,居长安。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皆吕氏之人。
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他们的优势——使权势格局处于一种关键和脆弱的势均力敌状态。]
太尉绛侯勃不得入军中主兵。曲周侯郦商老病,其子寄与吕禄善。绛侯乃与丞相陈平谋,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寄往绐(dài,即“诒”,欺骗)说吕禄曰:[这两位老卫士经历过多年的战争和宫廷内斗,当然是坚毅老练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绑架一名贵族做人质,以便强迫他的儿子欺骗他们的敌人让出兵权。]“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诸侯皆以为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至)国守,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足下何不归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至)国,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吕禄信然其计,欲归将印,以兵属太尉。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吕禄信郦寄,时与出游猎。过其姑吕(xū,吕后之妹,樊哙之妻),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吕氏今无处矣。”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吕后之妹——另一位富有经验的老卫士!强硬、明智、果断,有敏锐的政治本能和如雷的脾气,一眼看透问题。]
八月……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襄平侯通尚符节。乃令持节矫内(纳)太尉北军。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说吕禄曰:“帝使太尉守北军,欲足下之(至)国,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吕禄以为郦兄不欺己,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非常愚蠢,轻信别人,全不懂控制兵权的至关紧要。]太尉将之(至)入军门,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袒露),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为刘氏。[合法性和众望,不仅是王朝的合法性,而且是这位尤在军中大有威望的老卫士的合法性。]太尉行至,将军吕禄亦已解上将印去,太尉遂将北军。[力量对比的首次决定性变化。]
然尚有南军。平阳侯闻之,以吕产谋告丞相平,丞相平乃召朱虚侯佐太尉。太尉……令平阳侯告卫尉:“毋入相国产殿门(毋使相国产入殿门)。”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殿门弗得入,裴回(徘徊不进貌)往来。太尉……乃遣朱虚侯谓曰:“急入宫卫帝。”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宫门,遂见产廷中。日时,遂击产。产走,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合法的政变赢得了决定性胜利,靠的是决心、诡计、及时行动和赤裸裸的武力。]
朱虚侯已杀产……驰入北军,报太尉。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残酷无情,绝对不给将来留任何风险!]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敌人营垒的老卫士必须——像他们肯定认为的那样——死,而且死得更悲惨。在事关权力的时候,人可能极端残忍。]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郦)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然后,诸大臣议决换帝,即废少帝,以高帝子代王恒为帝,是为孝文皇帝。[这些富有经验的坚韧的老卫士做出了一个极好的决定,并被后来的历史所证明。]
宫廷阴谋大戏
经婚姻的家庭事务,无论是君王们的,还是其他的国家最高领导的,都那么经常地有重大甚而巨大的政治意义和政治效应。政治是人类事务,而在最高层的人类事务则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家庭成员,特别是妻子那边的,经常是既在私人领域,也在政治领域最得信任的人。]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妹)喜。殷之兴也以有(sōng),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大任,而幽王之禽(擒)也淫于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jū),……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妃匹(配)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因而有经过君主或其他的国家最高领导的性爱而来的巨大政治影响的可能。]
太史公曰:秦以前尚略矣,其详靡得而记焉。汉兴,吕娥(xǔ)为高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及高祖崩,吕后夷戚氏,诛赵王,而高祖后宫唯独无宠疏远者得无恙。
吕后长女为宣平侯张敖妻,敖女为孝惠皇后。吕太后以重亲故,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诈取后宫人子为子。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于是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而以吕禄女为少帝后,欲连固根本牢甚,然无益也。[传统合法性是一种那么强劲的力量,以致往往极难克服。]
高后崩,合葬长陵。禄、产等惧诛,谋作乱。大臣征之,……卒灭吕氏。唯独置孝惠皇后居北宫。迎立代王,是为孝文帝,奉汉宗庙。……
薄太后,父吴人,姓薄氏,秦时与故魏王宗家女魏媪(ǎo)通,生薄姬……
及诸侯畔(叛)秦,魏豹立为魏王,而魏媪内(纳)其女于魏宫。媪之(至)许负(人名,善相人者)所相,相薄姬,云当生天子。是时项羽方与汉王相距荥阳,天下未有所定。豹初与汉击楚,及闻许负言,心独喜,因背汉而畔(叛),中立,更与楚连和。汉使曹参等击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色,诏内(纳)后宫,岁余不得幸。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希见高祖。[在此场合,甚至上面提到的性爱(或仅是性欲)也不存在,只有生下一个“龙子”才是重要的事情,而且甚至这重要性也只是在无法预料的未来才被证明的。]
高祖崩,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至)代,为代王太后。[不幸证明是个大幸。天知道!在此,女人的妒忌有无法预料的巨大政治后果。]太后弟薄昭从如代。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皆称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号曰皇太后,弟薄昭封为轵侯。[“薄氏仁善”:在关于吕后的可怕经历后,“仁善”现在是斗倒吕氏要立新主的大臣们最要求(甚而唯一要求)的政治素质,因而也是薄氏母子最重要的政治资产;而且,薄太后如上所述,必定在对儿子的教育中大有助于一位未来伟大君主的出现,后者将以格外节俭、平实和一贯的“无为政治”为特征,从而最终实现一个和平与繁荣的初汉。]……
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以吕后会葬长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
窦太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和最有政治才能的宫廷女主之一。坚毅、强横、果断,而且在一个正确的政治方向上始终一贯。]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
窦皇后兄窦长君,弟曰窦广国,字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掠)卖,其家不知其处。传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暮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
这透露窦皇后有个苦难的弱势者的家庭出身背景。这必然实质性地影响她以后作为一位女国务家的行为和政策倾向。
自卜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至)长安。闻窦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小,识其县名及姓,又常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上书自陈。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复问他何以为验?对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赐田宅金钱,封公昆弟,家于长安。
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悬)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好品质,由他们的卑微出身、个人性格、最适切的晚近历史教训以及两位老卫士引入的相应教育塑造。]
窦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无)子。孝文帝崩,孝景帝立……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她的政治信念,她的强硬意志,还有她对“宫廷意识形态”的强制性塑造:这一切全都对社会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