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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良辰美景(1)

肖让既已答应,俞莺巧也不好再回绝。她没多说什么,与其他镖师一起去整理。到底是惯常走镖,不过半个时辰,众人便在小集不远处择定了下风的旷地,马匹喂过草料拴在一旁,五辆马车围作了一圈,圈中央生起了火堆,众人便在火堆旁坐下,略作寒暄。

这才知道,原来这一行是云游的艺人。方才那搭话的男子,正是班主。前几日,附近村上有场婚宴,他们被请去做了几场表演。如今正赶下个场子。原本盘缠也不多,留宿客栈只怕也勉强。恰好客栈打烊,又遇上俞莺巧一行,倒是塞翁失马了。

“今日也算是有缘,既得诸位相助,便让我们一展所长,聊作报答。”班主说罢,唤了一声那抱琴的姑娘,“清音,快将你最好的曲子弹来。”

清音点了点头,枕琴膝上,抬手拨弦。然而,只听几声泠泠孤音,还未成曲调,肖让却开口打断道:“不必弹了。琴不好,倒糟蹋了曲子。”

这话一出,清音指一顿,怯怯地看了肖让一眼。所有人皆变了脸色,气氛不免尴尬起来。到底班主跑惯江湖,赔着笑打圆场道:“哟,没想到遇上公子这样的行家。咱们这班子小,赚不了多少钱,也备不起好琴。倒让公子见笑了。”

肖让也笑了,道:“原来如此。我这车上倒还备着几把好琴,若清音姑娘不嫌弃,我有把桐木仲尼,倒是衬你。”

清音不敢答应,只是怯怯望着班主。班主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肖让转头看着俞莺巧,道,“巧儿,去取琴来,你知道是哪一把吧?”

因要去琴集,肖让带了四五把琴,除了惯常用的那把之外,其余都放在第四车,按着材质形式妥当地装了匣。方才肖让又说是桐木仲尼式,自然不会错的。俞莺巧答应了一声,起身去取。片刻后,她抱了琴来,直接递给了清音。清音受宠若惊,讨了班主的眼色,这才慌忙放下了自己的琴,双手捧过。她看了看手中的琴,带着隐掩的笑意望向了肖让,道:“多谢公子。”

“喜欢就好。”肖让笑道,“对了,清音姑娘今年多大年纪?”

清音微微红了脸,怯怯回答道:“前月刚满十六。”

“好一位二八佳人。实不相瞒,在下略通书画,姑娘如花美貌,若能入画方不辜负,不知在下可有执笔之幸?”肖让道。

清音一听,神色讶然,蹙眉望向了班主。而此刻,那一班子的人都用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肖让,分明当他是登徒好色之辈。俞莺巧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班主犹豫了片刻,笑道:“既然公子有此雅兴,清音你便答应吧。”

清音听得此话,方才还蹙着的眉头展了开来,颔首答应了肖让。

肖让神色愉悦,道:“太好了。姑娘身上的衣裳太过粗陋,只怕画了不好看。我这里倒有几身现成的衣衫,姑娘穿上试试。”他说着,站起身来,“姑娘,还请到我的车厢里稍坐,我好准备纸墨。”

清音低低应了一声,随他起身,跟着去了。

班主又寒暄几句。眼看时候不早,便问俞莺巧借锅具做饭。俞莺巧亲自提了锅来,含笑递给了班主。班主忙不迭道谢,伸手去接时,俞莺巧却将手腕一翻,将锅子倒扣下来,掩着另一只手。她将手轻轻一甩,振开腕上的暗簧,藏在袖中的九节鞭松落下来,红缨鞭梢如蛇信一般,直刺向了班主的胸口。

这般偷袭,尚算隐秘,但却被班主一眼识破。他惊慌之间用双手推开了锅子,借力向后一跃,避开了攻击。待他落地,脸色已然大变。

俞莺巧望着他,平淡道:“班主果然是练家子。”她说着,又看了看其他人等,“想必诸位的身手也不错吧。”

听得此话,众人俱露了凶色。班主笑了笑,开口道:“我们走南闯北的,总要有些手段防身,这有何奇怪?姑娘的身手,不是也不错么?”

俞莺巧道:“走南闯北是不假,但却不是伶人吧。”

“姑娘这话说的……”班主仍想解释。

“梅谷方圆百里皆无村落,只有这一处小集略有人烟。不知请了诸位表演的是哪个村镇?再者,既是赶场演戏,想必行头也多。可诸位的行李,也未免太单薄了。何况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诸位与我们素不相识,何以如此大胆放心,连自家的姑娘都随意让人带走?班主心中十拿九稳,早有准备,只是不知图谋何物,可否直言告之?”俞莺巧道。

班主沉默了片刻,笑道:“看不出来,姑娘倒是个懂行的。”

俞莺巧垂眸,略略点了头。她放下了锅子,收起长鞭,抱拳道:“在下安远镖局俞莺巧。”

班主怔了怔,愕然抱拳,回道:“原来是‘赤链’俞女侠!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莫非,这些马车是安远的镖?”

“正是。在下无意冒犯,方才鲁莽试探,还请班主包涵。只是此镖关系重大,在下不敢大意。还请诸位看在安远的面子上,莫要做出有伤和气之事。”俞莺巧语气平和,如此说道。

班主笑着摇了摇头:“女侠客气了,若早知是安远的镖,我等哪里敢动念头呢。女侠放心,我等这就离开。”他转头,对手下道,“去把清音叫回来……”

“班主不忙。”俞莺巧带着些许无奈,道,“如今天色已暗,公子又正替清音姑娘画像,贸然叫她离开,岂不可疑。若是事情揭出来,多少损了脸面。不如今夜就一同休息吧。”

“女侠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吧。”班主爽快地答应下来。

俞莺巧含笑谢过,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不知班主这趟‘买卖’是集上见了我们临时起意,还是听了什么江湖消息?”

班主笑道:“女侠自己也说了,此地方圆百里鲜有人烟,哪里会有人上这儿做‘买卖’。我们是得了消息,说近日有人带着不少珍奇古玩打此地经过,这才做了盘算。”

“班主可知消息的来处?”俞莺巧追问。

“女侠你是知道的,这种事本不方便说与人听。不过,这次我确实不知消息从何而来,但这消息传得甚广,只怕知道的人不少。”班主忽然露出些郁闷之色,抱怨般道,“不是我说呀,既然是镖,女侠还是挂上镖旗的好,也免得再有我这种不明就里的,撞上这钉子呀。”

俞莺巧无奈。出谷之前,肖让就嘱咐过她不要提起托镖之事,这是其一。其二么,说来可笑,肖让对安远镖局的镖旗甚为不满,还说这旗子与香车不配,一定不准挂上。基于此二项,一路之上都未挂镖旗。先前遭遇羊角寨,她才拿出来示了警,之后便又收了起来。

班主见她神色凝重,便也不多说了。他又谢过俞莺巧,继而吩咐手下做饭烧水,不在话下。俞莺巧也与自家的镖师吃了饭,又讨论过行程,安排了守夜。夜色愈深,众人大多休息了。

俞莺巧在周围巡过一圈,走到了肖让的马车旁,隔着帘子略看了看。马车之内,烛火通明,依稀可见人影摇晃,分辨得出是在作画。她站了片刻,又走回到火堆旁坐下。虽是四月天气,夜里到底清寒。俞莺巧身上的衣衫轻薄,夜风一吹,略生寒凉。她摩挲了一下手臂,靠近了火堆一些。夜色渐深,清寒月光,冷冷相照。周遭越发安静起来,只有寥寥的雀鸟夜啼,伴着草虫窸窣。

也不知过了多久,肖让的马车里忽起动静。俞莺巧警惕地起身,握着鞭子走过去。只见车帘一动,清音拧着眉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到俞莺巧,她似乎吓了一跳,怯怯地不知如何反应。皎洁月光下,她一身茜红裙衫,娇艳如三月桃杏。脸上已然施过脂粉,越发显得肤白如雪,眉若春山。淡淡胭脂晕在眼角,平添妩媚。比起先前,更加动人。

俞莺巧不由心生赞叹。她笑着,招呼一声:“清音姑娘,已经画完了吗?”

清音也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跑回了伙伴那里。远远看着,她似乎摇醒了班主,低声抱怨了起来。班主只是安抚,还时不时地望上俞莺巧一眼。

俞莺巧心中也猜到了几分。这清音姑娘虽年幼娇弱,但想必也会些功夫。先前班主放心让肖让带走她,兴许还有什么计划在里头。只怕一个暗号,这姑娘就直接对肖让出了手……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无奈迭起,层层如浪。即便爱慕红颜,也该有个分寸。武功再高强又如何?若无防人之心,只怕哪一天就吃了亏……

她带着满心怅然,走到车前,开口唤了一声:“公子,奴家能进来么?”

肖让的声音带着欢愉,“进来吧。”

俞莺巧进了车,还未等开口,肖让便道:“看看我画得如何?”

案几上,新画的图卷墨迹未干,那袅袅婷婷的美人儿像极真人,却比真人更多几分出尘。俞莺巧简单地赞美一句,开门见山道:“公子,明日我们改走官道。”

肖让一听,满面不悦:“好好的,为何突然改道?”

“我方才收到消息,这条路上贼匪盘踞。安全起见,还请公子见谅。”俞莺巧道。

“是什么厉害贼匪,能让安远镖局改道?”肖让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心思还在那张美人图上。

“总而言之……”俞莺巧的语气一凛,“若公子还想顺利参加琴集,务必听我安排。”

这转变的语气,让肖让收了散漫心思,抬起头来。眼前的俞莺巧全无笑意,神情严正,双眸湛然,那冷若冰霜之色,叫人望而生畏。

肖让只觉心上一凉,寒战暗生,一时竟说不出话。

俞莺巧见他无话,只当是默认,垂眸颔首道:“多谢公子体谅,时候不早,公子早点休息吧。”

言罢,她出了马车,独留下肖让一人,心有余悸。

第二日一早,众人准备启程。班主早早来辞行,更将昨夜肖让送的琴送了回来,说是礼物贵重,不敢收。肖让见他们要走,已是惆怅,又见他要还琴,哪里肯收。一番推让,终是班主让了步。班主看了看琴,又看看站在肖让身后的俞莺巧,含笑道:“公子啊,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白,今后千万不要这么大方了。”

肖让正不解,俞莺巧轻轻咳嗽了一声,班主立刻赔着笑,道了别,领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了。待他们走远,俞莺巧开了口,对肖让道:“公子,请上车吧。”

肖让无法,只好上了车。众人出发,回头走了一段路,绕上了官道。俞莺巧坐在车厢外,跟赶车的镖师商量路线,就听车厢内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分外哀怨。俞莺巧无奈,只好招呼了一声,挑帘进去。只见肖让半躺在案几后,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捧着书卷。蹙着眉头,满面愁容。见俞莺巧进来,他也不说话。俞莺巧只得问道:“公子有事吩咐?”

肖让又叹一声,道:“这官道既无树木遮阴,尘土又大,车厢里闷得慌……非走这条路不可么?”

俞莺巧点了点头,冷淡道:“公子担待。”说完就要出车厢。

肖让忙起身,急急唤住她:“等等!”

俞莺巧回头,“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肖让一脸纠结,道:“我还有件事……”

俞莺巧正身坐下,道:“公子请说。”

“每年琴集,都要备首新曲。曲子我已谱好,只是尚有瑕疵。本想路上再修改。可如今换了道,只怕时间不够。我想现在练练,可惜……”

肖让说着,抬起了右手。昨日的鞭伤他只上了药,并未包扎,伤痕明显可见,让俞莺巧又愧疚起来。他并未让她看过伤势,她也不知严重与否,但疼痛不便是肯定的。若是因此耽误了琴集,让她如何是好。

俞莺巧收了漠然,诚恳道:“不知奴家能为公子做些什么?”

肖让挪了挪身子,指了指自己右边的空位,笑道:“你过来,替我的右手。”

俞莺巧有些迟疑:“奴家不会弹琴。”

“无妨。只是试试曲调罢了。”肖让招招手,“快过来。”

俞莺巧只好过去。车厢不大,两人并排坐着,便有些拥挤,免不了碰触。甘甜沉香自他身上幽幽传来,让俞莺巧莫名地局促起来。肖让似乎全不在意,他靠近俞莺巧一些,伸手抚上琴弦,道:“想来你也不懂音律,我也不多说,你只记住这七根弦,从上至下……嗯,暂时就叫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好了。我说数字,你就拨弦,可明白?”

俞莺巧点点头。

“好。”肖让说着,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左手轻轻抚上了琴弦。俞莺巧这才看清,这书卷上头尽写着些不认识的字,想必是琴谱。肖让也看着琴谱,略想了想,后翻了一页,左手拇指按下弦,对俞莺巧道,“五。”

俞莺巧忙拨了第五弦。让她汗颜的是,那一声响亮而生硬,不动听也罢,甚至略有些刺耳。她慌怯地收了手,带着羞窘对肖让道:“我……奴家实在不在行,公子还是请别人帮忙吧。”

“这种时候,你让我请谁好?”肖让笑道,“再说了,我这把‘珠雨’也不是谁都能碰的。”

俞莺巧一听这话,浅笑道:“公子风雅,想来是要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才配共弹一曲。公子且忍耐半日,待到镇上,奴家替你请一位琴师。奴家粗人一个,别委屈了好琴。”

“呵,倒是你懂我。”肖让笑道,“不过,也说不上委屈。你方才只是下手重了,且缓缓力道,轻拨就是。再试试。”

俞莺巧听得这话,也不好再推辞,她犹豫着伸出手,尽量放轻力道,轻轻拨了一下。这一声,虽不再刺耳响亮,但却过于轻促,太显匆忙。她自嘲地笑笑,道:“真对不住,看来奴家的确不是这块料。”

肖让看着她的手,道:“我明白了,你的手势太硬。来,你抬起手来,拈个兰花指我看看。”

俞莺巧依旧犹疑,不仅是不愿,更觉得有几分丢人。

肖让见她不动,叹口气,抬起左手来,拈出兰花之态,道:“这样。”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看他做出兰花指来,倒也不觉得女气。只因是他,这个动作便如此自然而然,如此顺理成章,倒是挺好看的。

俞莺巧不禁低了头,轻轻笑了起来。

肖让不解,道:“笑什么?还不照做?”

俞莺巧笑着,照着他的样子,微微屈起手指。肖让一看,重重叹了口气:“你这是平时剑诀掐太久了吧,好生硬。”他说着,毫不避嫌地握上她的手,摆弄起她的手指来。

俞莺巧微微怔忡。他的手,温暖柔软,相比之下,自己的手如此粗糙,手心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好粗的手……”果不其然,肖让如此说道。

俞莺巧闻言,只是笑了笑。她本就不是娇弱女儿,只怕再如何也及不上他的要求。这么一想,若是留下那清音姑娘就好了……

肖让继续道:“不愧是江湖闻名的女侠,也难怪有那么一身好功夫。看来让你陪我抚琴,倒是我委屈了你。”

俞莺巧心中微微欣喜,笑道:“公子别这么说。公子受伤,是奴家之过,如今帮不上忙,奴家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别称奴家了。仔细想想,也不衬你。‘在下’也好,‘我’也罢,照你习惯的来吧。至于你这双手……”肖让放下她的手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盒。盒上描金图案,正是一枝蜡梅,“这盒膏药你拿去,每日先以温水泡手,再抹上它,半月之后,保管双手白皙柔嫩。”

俞莺巧有些好笑,正要推辞,却听肖让又道:“我知道你惯走江湖,不重这些。我猜你身边的人也没把你当姑娘家看。但你终究是个姑娘,若连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岂不可怜?”

俞莺巧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肖让又笑道:“别板着脸了,我这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镖,别太上心了。就当是陪我看一场惬意风景,可好?”

俞莺巧笑了,却道:“可惜我改了道,这一路只怕也没什么风景,公子别介怀才好。”

这句话,让肖让的脸色变了变,他叹一声,苦恼道:“是呢……又热又闷,灰尘又大,等再走一段入了城,人又多,真是……唉……”

俞莺巧越发觉得好笑,正要劝几句,却听马蹄疾响,从车后紧紧赶上来。昨日的经历,让她顿生满心警惕。她笑意一敛,出了车厢,就见十几骑人马包抄上来,挡在了前路,将车队截停。俞莺巧本还有些担心紧张,但一看来者,立刻化作了满心无奈。

这些人,正是羊角寨的匪徒,为首的,自然还是符云昌。不等俞莺巧开口,符云昌便出了声,大为不满地喊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又改了道?”

俞莺巧下了车,站定,道:“符寨主,镖车改道,自然有因。我似乎也不必知会你。况且昨日你已答应不再纠缠,为何又出尔反尔?”

“这……”符云昌紧皱着眉头,语气里略有急躁,“我……我又不是来劫镖的!我正好也走这条路!看你们也在路上,赶上来打个招呼不行么?”

这话显然是借口,但俞莺巧也不多计较,只是抱了拳道:“是我误会了寨主了。多谢寨主挂心,既已打过招呼,便继续上路吧。”

“既然顺路,一起走好了。”符云昌急切道。

“寨主要去羊角山,与我们并不顺路。”俞莺巧道。

“我说顺就顺!就不准我不回羊角山,出来逛逛风景么?”符云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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